陳嘉映:讀《嫉妒與社會》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荷馬說得千真萬確,“生來就知道尊敬走運的朋友而不懷嫉妒的人真是稀少”。我漫長的一生中只見過很少幾個沒什么嫉妒心的人,其他成百成千的男男女女,不管在其它方面怎么出類拔萃,都不能免于嫉妒的毒害。嫉妒幾乎無所不在,比我們通常所愿承認的要廣泛得多。就其廣泛和普遍而言,嫉妒竟可說是最自然的感情,但它絲毫不曾分享“自然”的美名。所有文化都把嫉妒視為惡疾,加以抨擊和抑制。它比最丑惡的疾患還丑惡,人情愿承認自己的動機是貪財好色,但誰都不愿承認自己的某種言行是出于嫉妒。
什么都可能讓人嫉妒。美貌自非例外,甚至美德也會招妒。為避免招妒,有錢人可以裝窮,有才人可以藏拙,有德之人卻無計可施,對嫉妒者格外寬容,徒令美德更形高尚,嫉妒者更其妒火中燒。從嫉妒者一方說,嫉妒之心被人發(fā)現,自然惱羞成怒,但若人們不曾在意他的嫉妒,他又會由于遭受輕視而更加嫉恨別人的灑脫坦蕩。
嫉妒通常發(fā)生在近似的人之間。同輩的文人互相嫉妒,但很少有人找麻煩去嫉妒上一輩作家或自己的學徒。所以,靠把事情弄得大致平等來消弭嫉妒不會有什么效果,因為恰恰是那些微小的差異才讓人嫉妒得起勁,你真的作成了皇帝或影星,人們倒不來嫉妒你了。
嫉妒和要強稍有相似,但不同之處則遠為明顯。要強的人是要自己把事情作好直至超過對手,嫉妒者也想超過對手,其途徑卻正相反:自己什么都不作,一心一意盼望對手把事情作糟,相形之下自己就顯得不錯了。要強之心也許有一部分來自嫉妒,但一旦化為要強的努力,嫉妒已經升華消散。乃至作者斷論,正在競賽的選手之間完全說不上互相嫉妒。實際上,過強的嫉妒心適足壓抑為事的沖動。人會出于嫉妒去偷去搶,但此種損人利己的行為反倒不是嫉妒的典型表現,我們知道,多數強盜偷兒倒是嫉妒心不強。嫉妒的特點在于損人不利己,甚至為了損人不惜損己,只要讓被嫉妒者不舒服,嫉妒者就心滿意足,哪怕他自己也大受其苦,在極端的情況下,嫉妒者不惜自殘甚至自殺,用自己的死去讓被嫉妒者不舒服。
嫉妒心太重,能作出很可怕的事情。一個人嫉妒別人有汽車,竟會設法用鋼絲把司機的腦袋割下來。不過,絕大一半嫉妒停留在心里,沒有化作行動,我們也許該為此慶幸。但即使妒火只藏在心里燃燒,也足以使人間的氣氛敗壞到相當了。
女人善妒,這和女人的生存特點有關。作家特別善妒,也和作家的生存特點有關,一個作家的優(yōu)勢,沒有多少客觀的證據,銀行里的存款或職位高低都不是標準,于是要提高自己的聲譽,經常要靠嫉妒別人和互相爭吵。
嫉妒對社會生活和情感生活的破壞作用有目共睹,但我總傾向于認為一種普遍的感情,在維護生存方面必有某種“進化論上的”根據。本書也提到這一點,并且偶或嘗試指出嫉妒的某種積極作用,例如涉及到他人的嫉妒和自己的內疚,涉及到宙斯懲罰過強者以維護公正,但這樣的內容甚少,作者反復強調的是嫉妒的種種毒害,據說,自十八世紀以來,只有馬克思主義一家認為嫉妒是完全合理的!段覀?yōu)槭裁瓷 芬粫械故怯猩僭S篇幅涉及這個話題,所論同樣不讓人滿意。
看書名就知道,作者是在社會理論的平面上處理嫉妒這個題目的。在這個平面上,嫉妒和平等訴求的關系自然而然就成了中心論題。討論社會問題的人,很多都把嫉妒看作平等訴求的根源,贊成平等的,就會因此把適當的嫉妒認作一種正當的感情,至少不是全惡。反過來,認嫉妒為全惡的,進而可能否定平等訴求。作者就屬于這一類。他引用的一句話說:“或許在地獄中我們是平等的,而且平等在那里是恰如其分的”(141頁)。各個傳統社會中的人,都嫉妒成性,結果妨礙了經濟和社會的進步;浇淌状翁峁┝顺匀坏纳,不會嫉妒凡人,這促進了基督教社會中改革圖強的力量。幸運的人,作出成就的人,原該享用他的幸福和成就,為此而揣揣不安乃至深感內疚,實是嫉妒文化的得意之作,敗壞了社會的健康,F在的社會學,大概出自對政治上不正確的擔憂,經常是你好我好他也好,這本書就事論事,直率討伐流行的平等訴求,雖有一點右傾之嫌,我倒喜歡這樣暢所欲言。
《嫉妒與社會》所論的嫉妒的表現、特征,我們普通人大致也都知道,不過把這些籠到一個題目下系統闡述一番,本身就很有趣。我常想,與其建立一個又一個空泛的社會學心理學體系,還不如像這本書這樣把一個日常的題目作系統作深入。但是這本書仍不是很仍人滿足。關鍵的一點在于作者不能很好地區(qū)分出于嫉妒要求平等和出于公正要求平等。這兩者不是很容易區(qū)分,但也因此才格外有必要闡述清楚。如前所述,嫉妒是希望別人變糟,而不是自己圖強,所以出于嫉妒的所謂平等訴求不過是要削減別人的幸福,拉到自己的水平上來,哪怕大家一起都不幸,而社會公正所要求的平等,則是一種積極的措施,使得各種人等都有一個自強向上的機會。書中的一些具體論斷也不大令人信服。就說基督教不支持嫉妒從而帶來進步與發(fā)展這個論斷吧。畢竟,基督教最盛的一千年,無論其它方面的優(yōu)劣怎么評說,總說不上是進步最快的年代。作者自己也提到基督教徒因恐神的嫉妒而壓抑奢侈之類的例子。近代以來歐洲的昌盛該歸因于發(fā)揚了基督教精神還是歸因于基督教精神的衰減,似乎不能斷論。再如“德國納粹主義能夠掌握政權,就是由于它向嫉妒的人們作出了許諾”(262頁),馬克思主義也是希望借助嫉妒來建立新社會,這些論斷大可懷疑,至少是極端地簡單化了。
此外,嫉妒最多發(fā)的地點似乎在情愛范圍內,而作者在這方面卻沒談出多少新意。感興趣的讀者不妨讀一讀亞里士多德《修辭學》第一卷第十章第十一章,《培根論說文集》里的“論嫉妒”,字數都不多,所論皆甚精當。
嫉妒無所不在,所幸者人還有其它強烈的感情,欽佩、自尊、寬和,這些都有助于預防嫉妒,真有嫉妒來時則有助于化解之。遭妒的人,也不必太過擔憂:“狂云妒佳月,怒飛千里黑,佳月了不嗔,何曾污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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