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虹:“普世性”的舊話新提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歷史教授赫德雷2008年出版了一本題為 <<世界的歐洲化--人權與民主的起源>>(The Europeanization of the World--On the Origins of Human Rights and Democracy, by John M. Headl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8,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正引起讀者的注意和討論。
赫德雷的專長是歐洲文藝復興,他撰寫這本書有很明確的現(xiàn)實針對性: 以歐洲歷史學家的身分加入在全球化背景下有關普世價值的討論,重新確立在近幾十年中不斷被削弱和批判的歐洲歷史在世界歷史上的地位。赫德雷認為,人權和民主這兩個當代世界最基本的普世價值是歐洲對當代世界的獨特貢獻,它們源于歐洲中世紀晚期和近代早期的特殊歷史經驗,即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赫德雷追溯了希臘羅馬文化在這個意義上的影響,但他強調說文藝復興時期對自然和地理的探索使得歐洲人產生了對"世界"的整體性認識,而文藝復興最主要的內容是對"人"本身的探索,從中產生了普遍人性的概念。這種在自然地理意義上對一個超越各個國家和文化的整體性"世界"的認識和普遍人性的概念結合在一起,為今天"普世人權"的概念奠定了基礎。對于"民主",歷史學家通常從希臘民主傳統(tǒng)和中世紀晚期的代議制中追溯歷史根源,強調的是政治參與和權力制約,但赫德雷強調的是對"異議"的容忍和對政治反對派的制度性包容,在這個意義上他突出了宗教改革的作用。宗教改革從對異端的極端不寬容甚至宗教戰(zhàn)爭開始,到歐洲各國普遍接受異端的存在權利甚至把異端的權利制度化直到人們對此習以為常的地步。這種在全社會范圍內對異端(宗教、政治和文化)權利的確認和西方今天在意識形態(tài)、政治立場、宗教信仰和文化傳統(tǒng)上多元化是分不開的。赫德雷不畏"政治不正確"的嫌疑,直截了當?shù)匦Q人權和民主就是歐洲歷史的產物,任何非西方文明都沒有對它們的產生作出重要貢獻,而今天這兩個觀念一方面被全世界所承認,這就是所謂的世界歐洲化,但另一方面它們又在國際事務中受到空前的挑戰(zhàn),并且在西方校園和文化界日益被淡化和遺忘。
對于西方(歐洲和美國)對于自由民主人權平等這些觀念和建立在這些觀念上的制度所作的貢獻本來一直是西方校園和思想界的主流思潮,但60年代以后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這個主流在很多人那里成了西方中心論和西方優(yōu)越論的代名詞,成了被懷疑和批判的對象。在校園內,隨著非西方文明的研究和課程的普遍化,文化多元論和價值相對性越來越成為主流性思潮。一些思想界人士早就為此擔憂,把這種現(xiàn)象看成是西方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自我瓦解,甚至事關西方文明的生死存亡。
赫德雷這本書出版后,立刻引起了美國學界的關注,書出版的當年就有書評問世。美國波士頓大學國際關系教授科勒(William Keylor)在<<新全球研究>>(New Global Studies)上發(fā)表的觀點有一定代表性?评照f自上世紀60年代以來,曾經被尊崇的西方文明成了攻擊的靶子,尤其在校園內,談起"西方"就是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種族主義、經濟剝削、奴隸制和大屠殺,那些曾經被列為必讀的西方文明經典著作和理論受到了冷落,如"野火般燒遍校園"的是貢德 佛蘭克、沃勒斯坦和形形色色的"世界體系"理論和"依附論" 以及法農、薩伊德和種種"后現(xiàn)代"主義。面對這個潮流,一些學者起而捍衛(wèi)西方文明的一些基本元素,這些人中有Allan Bloom (<<美國心靈的閉鎖>>The Closing of American Mind的作者,這本書1987年出版,提出隨著西方文化傳統(tǒng)自60年代以來的被批判,美國校園甚至社會已經出現(xiàn)了靈魂空虛), Tony Smith (<<美國和20世界世界范圍內爭取民主的斗爭>>,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Worldwide Struggle for Democracy in the 20th Century的作者), Francis Fukuyama (提出"歷史終結論"的美籍日裔學者), David Landes <<富裕與貧困--為什么有的國家如此富裕有的國家如此貧困>>The Wealth and Poverty of Nations: Why Some Are So Rich and Some So Poor的作者,這本書認為歷史上的殖民主義和世界經濟秩序的不公并非當代世界上貧富差別的原因),等等,而現(xiàn)在赫德雷用這本書加入了捍衛(wèi)西方文明的行列。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歐洲思想史教授塞繆爾 默恩(Samuel Moyn)在<<加拿大歷史雜志>>(Canadian Journal of History)上發(fā)表文章批評赫德雷的這本"非同尋常"的書,說除了處理歷史材料的簡單化和一些歷史概念問題外,這本書最大的毛病在于其目的是為西方尋求公道和應得的榮耀。默恩的批評涉及到一個在討論"普世性"時關鍵的問題,即究竟怎樣理解人權和民主的"普世性"。默恩說赫德雷對人權和民主的態(tài)度就像是對一些算術原理或者相對論,它們本來就是普世性的存在,問題是由誰首先發(fā)現(xiàn)、傳播并被普遍接受。在這個意義我們尊崇那些發(fā)現(xiàn)者。默恩說如果赫德雷說人權和民主是普世性的原理,那么他所說的普世性就需要從"普世"本身出發(fā)去論證,而不是僅僅用歐洲歷史來證明。他說,舉例來說,要證明自然法理論本來就是普世性的和普世范圍內可以實現(xiàn)的,你就必須提出一個普世"標準"(normative), 僅僅引證歐洲法學家格老秀斯是無效的。
雖然默恩明顯對赫德雷的書批評過分,但他在邏輯上有相當?shù)牡览。因為從普世性的角度談論人權和民主,涉及的是對于一種價值的承認和追求,而不是對于一種科學公理的接受。這種價值并非先天存在于自然界或者人類社會,而是由人類自己通過生活經驗選擇和建立起來的,本身是主觀性的。這很像一種美學觀念和形式,它本來并不是一種自然存在,而是人的主觀感受,一經某一個藝術家的體驗和表達后便流傳開來并被普遍接受。當我們在談到這種美學觀念的"普世性"時,指的并不是它的客觀存在,而是它的被普世性的接受。這種"普世性"不僅就其產生而言完全不同于科學原理意義上的"普世性",而且就"普世" 這兩個字本身而言也并非名副其實,因為總還有人--或許有很多人--不喜歡這種美學觀念或形式。但如果根據(jù)有人不喜歡它就否定它的"普世性",只會導致美學上的虛無主義。如果赫德雷的書給人以那種"歐洲發(fā)現(xiàn)了,世界接受了"的印象,那么說明他本人并沒有充分注意這個問題。
人權和民主的"普世性"之不同于科學原理的"普世性"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茖W原理的普世性是客觀存在的,一經發(fā)現(xiàn)和接受就不需要去"捍衛(wèi)",人無論好壞不分東西都會遵循如儀;
而人權和民主的普世性是人類從歷史經驗中建立起來的,是一種價值,它們會受到不同價值的挑戰(zhàn),由此需要"捍衛(wèi)";煜@兩種"普世性"的界限只會得出讓專制政體滿意的結論。因為科學原理的普世性一般而言是絕對的,如果有例外(更不用說有很多例外),這個原理就一定不是普世的甚至是偽科學。為專制制度辯護的人常常從這個角度來挑戰(zhàn)人權和民主的普世性,所使用的理由無非兩條:第一,世界上不承認你那套"自由民主人權"的人多的是,你怎么能說這些是"普世性的呢?第二,正是在發(fā)現(xiàn)和推廣這套"普世性"的東西的西方,我們看到了那么多和這些"普世性"相違背的丑惡現(xiàn)象,那么不正說明這些東西并不"普世"嗎?
從這個角度出發(fā),赫德雷這本書以及相關評論在我們思考"中國特色"和"普世價值"之間關系的爭論中會有一定的啟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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