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誰能整出一個譚鑫培來?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前不久落幕的青京賽(即2008年第六屆全國京劇青年演員電視大賽),舞臺上一片蒼白,可謂慘不忍睹!問題在臺上,根源在臺下,令人深思。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關于傳統(tǒng)藝術人才的培養(yǎng)機制。以前的科班制是落后,沒人說它是先進的藝術教學。但落后中蘊涵著道理。要知道,中國戲曲的表演藝術的全部法則、程序、范式以及技術、技巧,都保存在一個一個的具體劇目里,且細致入微,細致到無法用文字表達,入微到無法提煉成元素。于是,就有了口傳心授式教學,這種“落后”方式,恰恰極其有效地適應了戲曲表演的根本特質(zhì)。老師教學的針對性、具體性、特殊性、豐富性、個別性和自創(chuàng)性極強。想想吧,一個“富連成”出了多少角兒?秘密即在于此。這就是落后中的先進,F(xiàn)在呢?我們搞“大教學”,規(guī)模制造,批量生產(chǎn)。這是嚴重違反戲曲藝術成材規(guī)律的。戲曲跟電影不一樣,前者是手工制品,后者是工業(yè)化產(chǎn)品,拿生產(chǎn)工業(yè)化產(chǎn)品的方法大規(guī)模生產(chǎn)手工業(yè)品,產(chǎn)品出來了,乍看都是演員,細看都是胚胎。胚胎離合格產(chǎn)品(特別是優(yōu)質(zhì)產(chǎn)品),差得不是一點、兩點,F(xiàn)在的戲曲院校,專業(yè)課教得少,多的是文化課,理論課,外語課、政治課。幾年下來,學生就會幾出戲。怎地不淺薄蒼白?不客氣地說,現(xiàn)在的老師自己的業(yè)務就不行。好老師,死光了。請問“花旦名家”劉長瑜女士會幾出戲?“我只有三出半”——這是她私下里的戲言。玩笑話里透露出的是某種真實。蒲州梆子名演員王秀蘭親口對我說,劉長瑜戲校畢業(yè)時,因為手里無戲可演,才跑到山西跟她學“賣水”一折。所以,比賽展現(xiàn)出的水平較低也是必然的,父母就營養(yǎng)不良、高度貧血,你還能指望給咱們生個大胖小子?
青京賽暴露出另一個問題是藝術機制。如今戲曲舞臺談不上什么藝術機制。一切聽領導的——從人才引入,劇目選擇,到演出安排都是聽領導的,而領導任務,劇團目標和藝術宗旨都是一心配合上面。這對表演藝術來說,真是一場致命的災難。而且這個“配合”是無休止的,比如參加什么藝術節(jié),京劇節(jié);
比如參加各種獻演,晚會;
比如參加“梅花獎”、“文華獎”、“五個一工程獎”、“精品工程”之類的評選。這些是什么?這是意識形態(tài)。別看老是“隆重推出”新戲,那壓根兒不是舞臺藝術,那是排場文化,是一個個泡沫,升空后隨即飄散。誰對中國藝術負責?沒有一個人,從劇團團長到***委員。我們的傳統(tǒng)藝術,就是在這樣的繁花似錦、歌舞升平中墮落、衰敗。半個世紀,中國戲曲出了什么大演員?一個也無。無情又殘酷。于魁智算是不錯的,若看過李少春,你就明白他是“國家一級演員”,而非大角兒。我的同事基本都不怎么看戲了,他們嘆道:“梅葆玖也叫大師,京劇真的是完了。
央視本身也存在問題。既為全國性大賽,主辦者當有嚴格科學的評選章程、操作規(guī)則和組織結(jié)構(gòu)。現(xiàn)在,我們看不到這個規(guī)則在哪里。我看到的是演員評演員。演員評演員,搞不好,只能是低素質(zhì)評出更低素質(zhì)。一個無須回避的事實是,在藝術領域戲曲演員的素質(zhì)一般是比較低的。演員自身的局限性很大,除了自己懂的那幾出戲,其他方面如知識結(jié)構(gòu),文化修養(yǎng),原則性,判斷力,心胸,眼光,則很難講了。比如蔡英蓮女士,她的教學很出色,但這次當評委,網(wǎng)上挨罵數(shù)她最多。評委的整體素質(zhì)不高,自會產(chǎn)生“系統(tǒng)性誤差”。為了把偏差值降下來,就要靠“重復性測量”。所謂“重復性測量”,具體來講就是增加評委的數(shù)量。因為數(shù)據(jù)多了,才可能最大限度地消除各種因素形成的偏差,而接近準確值(即真值)。我所說的各種因素,就包括評委的主觀傾向性、流派之見、門戶之別、地域之差、師徒之情等。這次央視做法簡直荒唐可笑,花旦類比賽的評委,只弄了五個人!叭サ粢粋最高分,再去掉一個最低分”,就成了三人評,舉世罕見。也是湊巧,同期舉行的還有鄂爾多斯杯2008CCTV全國鋼琴、小提琴大賽,看著那由15人組成評委的陣容壯觀又整齊,參與者和觀眾心里踏實豁亮多了。聽說青京賽有的獲獎者拒絕領獎,真棒!
京戲的衰落在所難免,就讓它死吧。還有什么方法,能讓它活呢?再出一個慈禧,也行啊。慈禧起碼懂戲,捧出一個譚鑫培。清廷出了“十三絕”,名垂千古。民國出了“四大名旦、四大須生”,空前絕后,F(xiàn)在臺下看戲的領導、首長也不少,但誰能整出一個譚鑫培來?連江青還搞出八個樣板戲,其音樂成就難以企及。話雖不好聽,但在理兒呀,F(xiàn)在的很多領導都是外行,在瞎搞。瞎搞的最終結(jié)果,就是慘不忍睹。
2008,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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