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發(fā)云:心性之聲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盛夏,寫完《死于合唱》,準備外出。行前去附近一條小街,買點零碎物品。走著走著,聽得一陣歌聲從前面飄來。是一個男聲在唱一首關于飄泊的流行歌曲。聽著有一種快樂又蒼涼的味道。走近一看,在一家店鋪門前,斜立著一個一眼看不出年齡的男人。說一眼看不出年齡,是因為他渾身上下都是黑的,面目也是黑的,連身上僅有的一條褲頭一件汗衫也是黑的。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有洗涮過了。那歌聲便是從他的喉嚨里發(fā)出的。細一看,他的一條胳膊和一條腿都有很重的殘疾,所以還拄著一截短小的木拐。他一曲未完,被店主轟開,又到下一家門前唱起來。應該說,除了有的節(jié)奏沒唱準,音準音色都還不錯。特別是他歌唱時的那種自得自在,還有那種癡迷,都很動人。他沒有賣唱人慣常的那種卑怯與逢迎。似乎討不討得到錢事小,唱不唱得好事大。我便跟著他一個店鋪又一個店鋪地走去,聽他唱一首又一首的歌。有時他被人轟走,有時會得到幾個硬幣或三五毛錢--給他錢的店主和轟他走的店主都一樣,都是希望這個黑黢黢的人趕快離去,以免攪了自己的生意。
可能是剛寫完《死于合唱》的原因,也可能他確實唱得與一般賣唱的不同,我便問他,除了流行歌曲,還會不會唱別的。他問什么別的。我說比如電影插曲,比如你家鄉(xiāng)的民歌--聽他的口音是個河南人--他說我給你唱一個《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吧。說完,略頓了一下,便清亮又悠揚地唱了起來。唱到迷醉處,虛著眼縫,將臉面向天空仰去,隨節(jié)拍緩緩地轉(zhuǎn)動著脖子,宛如獨自一人在山野,在高原。唱完,我說,你唱得不錯。他竟不好意思起來,憨憨地笑,說,喜歡唱,只是喜歡唱,唱得不好。我告訴他有一兩處節(jié)奏錯了,該怎么怎么唱。他認真地學唱,但還是錯的。大概已經(jīng)唱成習慣了。他生于豫西一個鄉(xiāng)村,小時候一場病,落下了殘障。沒讀什么書,也做不了什么活,便外出乞討。一次路過一個部隊文工團,聽著里面有人唱歌,很喜歡,便在那兒流連了兩三個月,天天去聽人家唱歌,從此自己也會唱好些歌了,乞討的路上,多了許多的快樂,也多了一份乞討的手藝。他又自告奮勇地為我唱了幾首,都是他自己喜歡的歌,都是歌唱美麗家鄉(xiāng)思念親人的歌。我告訴他,漢口有個很有名的小吃夜市,叫吉慶街。很熱鬧,也有很多人在那兒唱歌拉琴,掙錢比在這兒容易。我告訴他怎么乘車怎么走,然后給了他十塊錢。我說你去買條干凈短褲干凈汗衫,找個僻靜的水龍頭把身上洗一洗,你這個樣子,別人吃不下飯的。他死活不收錢,說我是見你喜歡聽我唱我才給你唱的。我還是硬塞給了他。我說,還會有人喜歡聽你唱的。
他感謝一番,道別,向前走去,但沒再唱了。不知道他后來去了吉慶街沒有,也不知是否有人喜歡聽他唱。
中國唱歌的很多。從中央電視臺的大型晚會,到三等包廂的卡拉OK,但真正的歌唱卻很少。前者只是用嗓子唱出一些叫做“歌”的東西,后者卻是一種心性之聲。不論電視晚會上那些華麗端莊的歌唱家,還是歌舞廳里那些瘋狂作態(tài)的歌星,他們的演唱常常與心性無關,所以很少讓人感動。更不要說那些為了某種空洞的口號而制造出來的人聲轟鳴。
文革初期,我家對面是武漢市第二十二中學。那個中學的校長有一個弱智的兒子,十好幾歲了。別人成天都在轟轟烈烈地鬧革命,包括革他父親的命。他卻永遠是一個最閑散的人,最無拘無束的人。他常常手拿一根小棍,沿著校園的圍墻一步一下地敲擊過去,押著那敲出的節(jié)奏,大聲地唱著那首凄婉的民歌:“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呦--歡樂幾家愁……”盲目地朝前走去。我那時還很年少,但每每一聽他的唱,心都會一下子提起來。
我想,費普這個人物,大約是從他們之中產(chǎn)生的。盡管他們有那么多不同,但他們都為自己的心性而唱。
1999年12月24日武昌大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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