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良:哈佛校長的兩個“S”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哈佛大學校長勞倫斯•薩默斯(Lawrence Summers)今年2月21日宣布,他將在2005-2006學年結(jié)束時也就是6月30日辭職,同一天我們哈佛校友就收到了校方發(fā)來告知此事的電子郵件。一聽到薩默斯要辭職,我有好幾天心情都不愉快,很失望,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對薩默斯很不公平。作為一個哈佛畢業(yè)生,我知道,在哈佛的校園里,有好多學生都很喜歡他。哈佛的核心校園一進門右邊的第一棟老樓,叫馬薩諸塞樓,我原來讀書時進去過,樓道和樓梯都搖搖晃晃、吱吱呀呀的,那里面底層就是校長辦公室,樓上面還住著一些本科生。宣布要辭職的那天,薩默斯從他的辦公室走出來,很多學生都上前圍著他,擁戴他,他與學生們握手,很動人的場面。
出身世家的天才經(jīng)濟學家
2001年哈佛大學在全球遴選校長,校方給校友發(fā)來電子郵件,希望我們能夠幫助參與提名和提供信息。那時候我就知道,在一百多名候選人中有卸任總統(tǒng)克林頓和卸任副總統(tǒng)戈爾,而前五名中就有薩默斯,并且他是前五名中最年輕的。當他后來被遴選為哈佛第27任校長的時候,我非常興奮。我知道薩默斯在全球經(jīng)濟學家中是個學術(shù)大明星,而且知道他做事很有膽略。他非常年輕,1954年出生,2001年時還不到五十歲,而哈佛已經(jīng)375周歲了。我覺得這么一所古老的大學,如果有這么一個年輕的校長,對于它不斷更新生命力,會大有好處。
薩默斯上任后也給我們發(fā)了一些電子郵件,很少講官話,而是講了一些他的抱負,說他想把哈佛辦成什么樣等等,這使我們對他有很高的期待。那時,包括哈佛的教師、學生、校友以及很多媒體,都認為他有可能成為哈佛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校長之一。哈佛的校長是沒有任期限制的,它不是一個公營機構(gòu),而是私立大學。在我的記憶中,哈佛歷史上任期最長的校長是艾略特(Charles Eliot),他從1869年做到1909年,40年的時間,是影響最大的一位。他接手的時候,哈佛還只是一個College(文理學院),就是在他的手上,哈佛變成了一個綜合性的研究型大學。所以當40多歲的薩默斯當上校長的時候,我覺得他是可以好好做20—25年的,做到哈佛400周歲,沒想到他這么快就要離職了。哈佛歷史上任期最短的校長是Cornelius Felton,從1860年到1862年,才只2年, 那是因為他過早去世了。所以薩默斯的這次辭職,從漫長的哈佛歷史來將,不說是“夭折”,至少是給人曇花一現(xiàn)的凄涼感覺。
我在哈佛念書時,薩默斯是哈佛經(jīng)濟系的講座教授,我剛進去,就知道這個人是學術(shù)天才。他出生于一個有名的學術(shù)家族,父母都是經(jīng)濟學教授,而且有兩個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得主跟他有直系血緣關系,一個是薩繆爾森(Paul Samuelson),他的伯父,一個是阿羅(Kenneth Arrow),他的舅舅。薩繆爾森是對20世紀經(jīng)濟學影響最大的經(jīng)濟學家之一,阿羅這個人也很偉大,楊小凱最崇拜他。為什么薩默斯不是跟薩繆爾森一個姓呢?——因為薩默斯的爸爸羅伯特•薩繆爾森不愿意沾他兄弟的光,所以硬把自己的姓改成了Summers。
薩默斯出身于顯赫的經(jīng)濟學世家,他本人更是聰明得一塌糊涂,16歲就上了大學,本來他是要到麻省理工學院學物理的,突然就轉(zhuǎn)向去學經(jīng)濟學,我想可能是家庭的影響。1975年他拿到了麻省理工學院的學士學位,在那時他就以會辯論而出名。他反應非?,語言鋒利,表情豐富多彩。他1982年拿到哈佛的經(jīng)濟學博士學位。在他博士學位還沒拿到手的時候,就在英語世界被認為是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大家,那時候他已經(jīng)發(fā)表了很好的論文,所以還沒畢業(yè)麻省理工學院就把他搶去了,給他副教授的職位。他好象從來沒有做過助理教授,簡直是一步登天。他被麻省理工學院“預訂”后,哈佛大學就很著急,1983年又把他挖過來,馬上給了他終身教授的位置,那時候他才28歲,應該是哈佛300多年歷史上最年輕的正教授之一了,在我的記憶里好像只有一個數(shù)學正教授更年輕。
大家都知道薩默斯是個天才,他本人也對自己的智力異常自信,直到他后來做了美國財政部的第一副部長,他都不愿意別人稱呼他的官銜。美國當時的財政部長是魯賓,是1960年的哈佛畢業(yè)生,是他把薩默斯一手提攜起來的,等于是他的恩師。有天在一次非常重要的場合,魯賓介紹薩默斯說:“現(xiàn)在,我們熱烈歡迎美國財政部的第一副部長薩默斯先生”,這句話一出,卻把薩默斯弄了個大紅臉,因為薩默斯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個“大部長”,而認為自己是個“大學者”,他把自己的學術(shù)地位看得更重要,把智力優(yōu)勢看得無比重要。
我在哈佛念書的時候,雖然沒有上過薩默斯的課,但在校園里很多地方見過他。1991年,薩默斯從哈佛請了兩年假,去世界銀行做首席經(jīng)濟學家,兼做分管國際政策的副行長。這時候薩默斯做了一件事情,給我印象極深。他當了副行長不久,就改變了世界銀行原來用貨幣兌換率來計算世界各國經(jīng)濟總量(GDP)的老方法,而是采用所謂的PPP(Purchasing Power Parities),即購買力平權(quán),這一下子就把中國的經(jīng)濟總量在計算上增加了幾倍。作為留美學生,我們感情上當然喜歡別人把自己的祖國講得強一點。同時,中國的經(jīng)濟增長在客觀上也是顯眼的,只有這樣才能如實反映出中國的經(jīng)濟現(xiàn)狀。我出國前在北京工作,當時月工資是68塊錢,因為是研究生畢業(yè),在年輕人里已經(jīng)算是工資高的了。但如果按照貨幣兌換率計算,以我當時在國內(nèi)的月薪,只能在美國剃兩個頭,而且還不能吹風、噴香水,所以美國人常常很納悶,說“你們怎么活啊,我的天啦!”從生活常識上來講,貨幣兌換率這個指標有時很誤導的,而使中國馬上在國際上成為一個備受關注的大經(jīng)濟體,主要就是因為薩默斯倡導使用PPP計算原則!坝^念改變世界”,僅僅是改變一個計算方法,馬上中國的形象就全變了,所以我覺得薩默斯這人的腦子是超級的。不久前他又說中國參與經(jīng)濟全球化對全世界的影響,可能會大于當年的英國工業(yè)革命。像這樣的觀念,是有大智慧的人才能提出來的。
“一頭闖進瓷器店的斗!
薩默斯太聰明了,而且從來不搞含糊其詞,直率鋒利,不打官腔,這對一個學者來說是挺好,而作為一個高層官員,就會惹很多麻煩。他在世界銀行期間,就鬧過一次大風波。大約是1991年12月份,在世界銀行的一次內(nèi)部交流中,他提出了一個問題,說可不可以考慮把那些污染嚴重的制造廠,從人口密集的發(fā)達國家和地區(qū)移到人口不密集的窮國去?他主要指的是要移到非洲去。他的用詞很有意思,即 “under-developed, under-populated, under-polluted countries”(不發(fā)達的、人口不多的、污染不足的國家)——難道還要在“污染充足”和“污染不足”的國家之間搞污染的再分配嗎?薩默斯這樣寫了之后,誰也不知道這個本單位內(nèi)部的私人備忘錄怎么就傳到外界去了,立即在全世界引起強烈反彈。他是世界銀行的首席經(jīng)濟學家,而且是主管國際政策的副行長,怎么可以有這種想法?于是引起了很大的抗議,其中以世界綠色和平組織的抗議最強烈。當即呼吁要他辭職。薩默斯不得已出來解釋,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說只是作為學術(shù)研究上的一種推論和思路提出來的(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研究常把問題推論到極端狀態(tài)下作邏輯推理)。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媒體對薩默斯進行特別的“關懷”,常以負面角度來報道他,他們知道他是個大嘴,講話特別鋒利。從這件事情開始,他與其他的一些哈佛校友在政治上鬧得很僵,比如與副總統(tǒng)戈爾。戈爾是個環(huán)保主義者,因為這件事,本來薩默斯在從世界銀行位置上做滿以后,被提名為克林頓總統(tǒng)經(jīng)濟顧問委員會主席——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在此之前是魯賓擔任,結(jié)果卻讓戈爾把薩默斯給否了。
薩默斯后來不斷因為講話鋒利而引起風波。他到哈佛擔任校長后,幾個事情上鬧出問題。第一個事情是指責一個美國黑人教授West,West是哈佛新成立的“非洲和非裔美國人研究系”的大牌教授,哈佛本來就受到壓力,說對黑人研究不夠重視。薩默斯當了校長以后,有一次對Wes講,你經(jīng)常不上課,老是往外跑,就是說他不務正業(yè),要他把精力放在做學問上。這個教授一聽就火了,一氣之下“老子不干了”。這個事情一鬧,在美國立即牽涉到敏感的種族問題。薩默斯自己是個白人,——他應該是哈佛歷史上僅有的猶太人校長。這個事情一段時間在美國引起很多媒體的炒作,薩默斯自己說這根本就不是個種族問題 ,而且他在哈佛也是重視黑人研究的,本人也并不歧視黑人。雖然后來他與West進行了溝通,West當時也沒有離開哈佛,但這個事情余波蕩漾,使得很多人把薩默斯定位為右翼分子。
他鬧出的第二個大風波就是前不久,在一次會議上說大學或研究機構(gòu)里面,“好像”在數(shù)學和科學幾個領域里,女性相對來說少,大學者不多見,是不是女性天生就不適合這些硬學科?他并沒有說一定就是這樣,只是作為一個科學問題提了出來。但這個問題一提出,就又引起軒然大波。美國女權(quán)運動是很厲害的,這樣一來,搞得好幾個大學包括哈佛在內(nèi)的女教授們都出來抗議,搞得他很狼狽,只好又出來作解釋。為了表明他自己不是這個意思,馬上采取了兩個重要措施,一個是在哈佛大學招聘教員的時候,增加女教師的比例,第二個是專門撥款,在一些基礎科學方面為女性提供獎學金,這些都是為了表明他沒有內(nèi)在的歧視。后來有人去查他的“老底”,發(fā)現(xiàn)薩默斯在世界銀行期間,還專門提出和實行過大力撥款給發(fā)展中國家,去幫助它們的女孩和婦女的教育。
Style(風格)銳利,Substance (實質(zhì))堅固
為了以上那件事,再加上薩默斯在哈佛大力推動革新,傷害了一些既得利益,就逼他辭職,我很為他抱不平。他聰明絕頂、做事實在,只是有時出口傷人,West曾經(jīng)打了一個比喻,說薩默斯就像是“一頭闖進瓷器店的斗!薄R活^斗牛闖進了瓷器店,那還了得!他有太多的想法要去做,又很急躁,當然容易得罪人。我看薩默斯身上有兩個大“S”:第一個“S”是Style(風格),第二個“S”是Substance (實質(zhì))。我覺得如果要批評他的話,也只能批評他的第一個“S”即Style有毛病。無論是他在世界銀行擔任副行長,是接手魯賓后又做了美國歷史上最年輕的財政部長,還是做哈佛大學校長,在這三個最重要的公職上,他引發(fā)的很多爭議,我覺得都是第一個S造成的。
拋開學術(shù)不論(他得過美國“克拉克經(jīng)濟學獎”,得過這個獎的人,大部分后來都得了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他真的是有很多堅實的成就。在他擔任哈佛校長的這五年,做了好幾件了不起的事情。他為哈佛募捐了十幾億的基金(現(xiàn)在哈佛的基金是260億美元,而有800年歷史的劍橋大學和900年歷史的牛津大學卻入不敷出,老本越吃越少),而且為哈佛大學擴大了跨世紀發(fā)展的地盤。他任校長一開始,就采取一個大改革,著手更新哈佛的本科教育制度。哈佛原來“大班課”較多,為了讓剛進哈佛的一年級新鮮人能夠接觸到最前沿的學術(shù)成果,薩默斯特別強調(diào)要在哈佛加強“小班研討會”的訓練,讓這些新鮮人開眼界、開心胸、開思路,同時也加強了師生之間的溝通和交流。我在1992-1993年曾經(jīng)在哈佛本科生院開過這樣的課,幾個學生的小班。在薩默斯擔任校長之前,哈佛本科生院只有34個這樣的小班課,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141個了。
他做的第二件事我覺得也很了不起。我1985年進哈佛的那一學年,哈佛的本科生學費加生活費九個月不到17000美元,到2005年,已經(jīng)長到40000多美元了。薩默斯說這樣不行,如果窮人家的孩子想翻身的話,就要讓他們有良好的教育機會,所以他采取了一個政策:凡是美國公民,如果你每年的全家收入在40000美元以下,考進哈佛后學費生活費全免,學校把你包下來,不會因為經(jīng)濟困難讓你走人。如果你的家庭年收入不超過60000美元,你的學費打折扣。除了做這件大事,他還做了另一件很偉大的事情。他認為,現(xiàn)在很多學生都想著畢業(yè)后去賺大錢,但是對人類社會進步很重要的一些學科,如基礎科學、教育學科、公共服務學科等等,不賺高薪,很多優(yōu)秀學生就不去讀。薩默斯覺得這種趨勢要扭轉(zhuǎn),所以他推出獎勵制度,對選擇讀不賺大錢的重要學科的研究生,給予經(jīng)濟補貼。這不僅對哈佛大學這所私立名校有好處,更重要的是對整個社會、人類文明都有長遠好處。薩默斯所做的這些,都屬于他的第二個“S”即Substance (實質(zhì)),是會在歷史上留下印記的大作為。
薩默斯的Style,還體現(xiàn)在他有時候會穿著皺巴巴的襯衣去上班,有時候會被記者發(fā)現(xiàn)他的兩只腳穿著不同顏色的襪子,當然還有言詞鋒利出口刺人。但是,如果僅僅因為你不喜歡他的Style而看不到他的Substance,那真的是一件極不公平的事情,是猥屑的歷史觀占了上風。
口述/丁學良(香港科技大學教授) 整理/黃驚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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