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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建:讓“胡適”重返歷史前臺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武嶺突起于剡溪九曲之上,獨立于四明群峰之表,作中流之砥柱,為萬山所景仰……嶺之上,古木參天,危崖矗立。其下有溪,流水瀠洄,游魚可數(shù)……,隔溪之綠竹與嶺上之蒼松,倒影水心,澄澈皎潔,無異寫真……”

  這段話來自《武嶺樂亭記》,它駢散交錯,文字稱美,是民國時代被選入國文教材中的一篇。2003年8月下旬,為編《大學人文教程》,我和朋友們?nèi)チ送拖,其中的一項安排是去績溪上莊拜訪胡適故居。那是一個晴朗的上午,車在徽州山道中逶迤,灰白如帶的山道,一邊是嶺一邊是溪,便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上述文字的幻視,盡管它寫的是浙東。皖南與浙東,同樣山水形勝,人杰地靈。對著窗外不斷移動的秀水青山,一車人紛紛慨嘆:難怪這里出了胡適!

  從胡適故居中出來,正逢一間學校放學,我隨意問路邊的小學生胡適是誰,一連兩次,誰知都望著我搖頭不語。是不知道、還是有什么隱諱?我不解。真不知上莊人是怎么看待這個前輩鄉(xiāng)賢的,這個不是生于上莊卻是從徽州山道走出去的人哪,原是20世紀中國文化的一個“先知”。

  不過,這個“先知”在20世紀的命運卻是繞有意味的。

  胡適,1891年出生,1962去世,享年七十余。19歲時(1910)通過前清華的庚款考試,先后留學于美國的康乃爾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1917年完成哲學博士的考試,回國后因蔡元培邀請,任北京大學教授。回國前夕,一篇發(fā)表在《新青年》雜志上的《文學改良芻議》,使古老的中國發(fā)生了一場白話文運動,這是一次劃時代的語言革命,以致我們今天通行的語體都得拜那場運動之賜,胡適也由此奠定他在中國的影響。天下何人不識君,1920年代,胡適的影響達到了高峰,那個時代有個口頭禪,居然是“我的朋友胡適之”。然而,20世紀下半葉,形勢陡轉(zhuǎn),胡適的形象一落千丈。1950年代,大陸中國發(fā)起轟轟烈烈的批胡運動。幾十年后(2003),海南出版社出版了堂皇九卷的《古史考》,其中前四卷就是那個時代(1949-1980)批胡運動的史料匯編。近三百萬的大批判文字,集成了這厚厚的四卷大開本,把它小山一樣堆在書桌上,我就像打量一個怪異的時代。

  就我本人而言,接觸胡適很晚,就像接觸魯迅很早一樣。在我讀中學的1970年代,只能讀到魯迅而無從讀到胡適。吃著魯迅的奶長大,又從魯迅的文章里看胡適,胡適純?nèi)皇且粋反面形象。打個比喻,如果魯迅是“戰(zhàn)士”,偉岸的戰(zhàn)士,那么,“走狗”兩個字庶幾便是我腦海中對胡適形象最早的勾勒。多年后,等到我自己系統(tǒng)地讀胡時,胡適在中國的命運已經(jīng)走了個大大的“之”字。文革結(jié)束后的1980年代,大陸中國逐步對胡適重開評價,這是一個“去妖魔化”的過程。胡適作為一個研究對象,逐步從學術(shù)領(lǐng)域過渡到文化領(lǐng)域和思想領(lǐng)域。隨著人們對胡適和胡適思想的深入,胡適的形象再度走向歷史前臺。以致一個我很尊敬的老人在他去世前這樣語重心長:20世紀是魯迅的世紀,21世紀是胡適的世紀。

  這句話意味著一種時代精神的變遷。從文革結(jié)束后的1976,到我今天寫這篇文章的2006,三十年來,我們的精神歷程緩慢地然而是不可阻擋地發(fā)生著變化,比如,很簡單,這種變化在某種意義上,就可以概括為從“魯迅”到“胡適”。當然,這里的“胡魯”都不僅是他們自己,而是某種精神的象征,他們原本就代表著不同的時代精神。問題是,今天,如果我們把“胡適”作為21世紀的文化選擇,那么,由胡適所代表的精神坐標到底是什么呢?

  胡適的一生和他的思想都極為豐富,有這樣一篇寫胡適的文章,內(nèi)容沒看,但題目卻過目未忘:“他什么都沒有完成,但卻開創(chuàng)了一切”。這句話非常到位,庶幾可以視作胡適的墓志銘。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中國學術(shù)史、中國思想史、中國教育史以及20世紀歷史本身都有所開創(chuàng)和影響的胡適,他的豐富的精神遺產(chǎn),放在今天,我以為有這樣一點——這也是胡適身上最突出的一點——可以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樞要,那就是:“寬容”。

  什么是寬容?應(yīng)該說在中國本土的傳統(tǒng)中找不到這樣的精神資源,至少它是極為不豐富的。作為一種價值之光,20世紀以來,它主要是靠當年留學英美的那撥知識分子輸入和奉持,而胡適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代表。在牛津、朗門或韋伯斯特等大辭典中,寬容通常解釋為對不同于己的信仰、思想和行為的容忍和承認。美國一位宗教思想家甚至把它視為“一種和思想及行為與眾不同者建立和維持共同體的品質(zhì)和能力”。是的,社會作為一個異質(zhì)共同體,組成它的人有不同的信仰、相異的文化背景,這就決定了他們的處世態(tài)度和對事物的看法無法一致。那么,這樣一群人如何在社會中共存呢?如果我們不是強調(diào)彼此之間斗爭的話,寬容就是構(gòu)成社會和社會和諧的必要條件。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責任培養(yǎng)自己的寬容意識和能力。

  然而,20世紀中國最匱乏的精神資源之一,就是寬容。20世紀是一個奉行“斗爭哲學”的世紀,因此,在那個年代,我們尚崇的是魯迅式的“一個都不寬恕”,這句話成了那個時代的精神格言,也成了斗爭性最強最堅決最徹底的個性表現(xiàn)。相反,胡適的寬容是價值的反面,它至少是和“軟弱、妥協(xié)、不徹底”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奉持寬容的胡適因這軟弱、妥協(xié)和不徹底從而成為魯迅的反面比照。

  眾所周知,胡適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一生為傳播自由的理念盡心勞力。然而,他在他的晚年卻以“容忍與自由”為題,連續(xù)作文兩篇(其中一篇是講演),強調(diào)的是同一個主旨“容忍”。他說:十七八年前,我最后一次會見我的母?的藸柎髮W的史學大師布爾先生,那天談話很多,有一句話我至今沒有忘記:我年紀越大,越感覺到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胡適把這句話稱之為“不可磨滅的格言”,進而申說:“有時我竟覺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沒有容忍就沒有自由!边@里的容忍,就是容忍異己。在胡適看來,“沒有容忍‘異己’的雅量,就不會承認‘異己’的宗教信仰可以享自由”。當然胡適也清楚,真正做到容忍并不容易,“因為不容忍的態(tài)度是基于‘我的信念不會錯’的心理習慣,所以容忍‘異己’是最難得,最不輕易養(yǎng)成的雅量!笨梢钥吹降氖牵m一生都有這樣的雅量,不獨老年。甚至早在1920年代,胡適在給陳獨秀的信中說:

  “爭自由的唯一理由,……就是期望大家能容忍異己的意見與信仰。凡不承認異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爭自由,就不配談自由。”

  胡適的話當然是有所指的。容忍問題遠在新文化運動發(fā)生之初就在新文化運動的陣營內(nèi)部發(fā)生分歧。胡適是當年新文化運動的急先鋒和過來人,這場運動堪足以形成我們20世紀的文化傳統(tǒng),然而,這是一個怎樣的傳統(tǒng)呢?至少,由它的“不寬容”所導(dǎo)致的歷史負面性,我們今天還缺乏到位的認知。不妨以粗線條勾勒一下這個運動的輪廓。1917年1月,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發(fā)表后,陳獨秀嫌改良不夠,又做了篇態(tài)度更激烈也更極端的《文學革命論》。人在紐約的胡適看了后,心中不安,便致信陳獨秀: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顯然,胡適的態(tài)度是寬容的,也是懇切的。可是,陳獨秀讀了信,大不以為然,他給胡適回了封公開信,卻如同一份宣言書:

  “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shù)發(fā)達之原則,獨于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
必以吾輩所主張這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陳胡間的一通書信,就構(gòu)成了新文化運動中同一陣營的不同文化對比。如果胡適的主張是對話和討論,陳的態(tài)度則是“不容”。這是一種“文化霸權(quán)”的表現(xiàn)。而陳唯一的理由就在于,白話的主張是“對”的、“是非甚明”的。陳獨秀沒有考慮到,所謂“對”和“是非甚明”都是一種“認為”,而“認為”常常是人各認為。當你認為“對”就不容討論,哪怕即使“對”的是你,這樣的邏輯也將導(dǎo)致文化專制,“對”的專制。

  在這種邏輯下,我們看到,北大教授錢玄同披掛上陣。他比陳獨秀更進一步,開始罵人。在陳獨秀《文學革命論》的當期,以“通信”為題,錢玄同寫到:

  “頃見五號《新青年》胡適之先生《文學芻議》,極為佩服。其斥駢文不通之句,及主張白話體文學說最精辟……具此識力,而言改良文藝,其結(jié)果必佳良無疑。惟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見此又不知若何咒罵!

  緊接著,針對上述陳獨秀“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錢接過話頭:

  “此等論調(diào)雖若過悍,然對于迂繆不化之選學妖孽與桐城謬種,實不能不以如此嚴厲面目加之。”

  以為自己“對”,就不容別人“反對”,甚至還罵人。我們今天回看五四,有些東西實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我自己要問的是,在什么意義上,“能作散文之桐城巨子,能作駢文之選學名家”(錢玄同語)就要被罵為“謬種”和“妖孽”?新文化運動,其實是新文化運動者罵人在先,對方還沒出陣,它就把未來敵手給“妖魔化”。有趣的是,錢氏不但罵以壯行色,還唯恐人家不罵,居然懸擬被罵者將“若何咒罵”。此公罵字當頭,理直氣壯,不就是認為自己“對”,自己正義在胸、真理在手嗎?

  更有遞進的是魯迅。1926年了,新文化運動已有10年的歷史,白話文早已取代文言文?墒,魯迅對于反白話文的態(tài)度是:

  “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yīng)該墮入地獄,也將決不改悔,總要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只要對于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yīng)該滅亡!……只要對于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yīng)該滅亡!”

  敵人不投降,就叫它滅亡:當年,蘇俄的高爾基也說過類似的話。兩人的態(tài)度,何其相似乃爾。

  那么,胡適呢?和以上幾位相比,胡適是理智的(也是孤立的),面對來自美國留學生對《新青年》罵人和不容討論的批評,胡適在《新青年》上表態(tài):

  “本報將來的政策,主張盡管趨于極端,議論定須平心靜氣。一切有理由的反對,本報一定歡迎,決不致‘不容人以討論’!

  然而,胡適只能代表他個人,卻無以代表《新青年》。上述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袖人物,在文化氣度及其方式上,比例是1∶3。這樣一個格局,表明新文化運動以陳、錢、魯?shù)姆绞綖橹鲗?dǎo),胡適則注定要被邊緣化。因此,那場新文化運動由胡適而陳獨秀而錢玄同而魯迅,就是從“平等討論”到“不容匡正”到“罵”到“咒”。這條“不寬容”的邏輯線一路下行,必然付諸“不寬容”的行動,比如1925年,一干人眾居然公開火燒《晨報》館(陳獨秀認為應(yīng)該,胡適提出嚴厲批評)……。終于,“不寬容”的邏輯四處橫溢,它給20世紀的中國文化和文化以外帶來了極負的影響,它甚至驅(qū)導(dǎo)我們走上包括文化領(lǐng)域在內(nèi)的“斗爭哲學”的不歸路。這條路,你死我活,一走就是一百年。

  血與火的一百年!今天,我們終于在時間上走出了那個世紀,我們在價值上也走出了那個世紀嗎?答案懸疑。就這個時代而言,三十年來的精神蛻變,從歷史上走失了的胡適又回來了,這個時代開始重新認讀胡適。但,盡管如此,胡適這個形象以及由它體現(xiàn)的寬容精神,是否成為這個時代的價值認同?沒有,遠遠沒有。即使在今天,在新文化運動已經(jīng)翻過九十年的日歷之后,我依然感到,在我們的精神世界里,寬容依然是一種稀缺元素。如果進一步把它落實到自己,我不得不承認,雖然我認同并欣賞寬容,但寬容的能力在我身上依然低弱,除了自身的性格偏激,畢竟我還吃過前一時代的精神之奶,中過“毒”的我尚需長期克己。

  今天,寬容的求取,是為了社會這個共同體的和諧,而和諧本身又必然要求著寬容。不止一次有人指出:和諧的“和”就是口中有糧,和諧的“諧”則是人人都能說話。前者姑置,后者如果像當年陳獨秀那樣“不容”異己的言論,哪怕你是正確的,所得也不過是“正確的專制”。現(xiàn)代社會,又有哪一種專制不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呢?因此,我們可以不要“正確”,但決不能取舍“專制”。21世紀的今天,我們?yōu)椤昂椭C”而努力,就是為“寬容”而努力,我們需要的不僅是寬容的意識和能力,我們更須要寬容的制度(不妨想想那種不寬容的制度是如何建構(gòu)起來的吧)。胡適和弘揚胡適的意義,正在于此。因為胡適的一生,就是為制度寬容而努力的一生,盡管他直到去世都沒有看到這種制度的到來。

  正如21世紀是胡適的世紀,并非指的是實然,那是一個文化老人的文化企盼;
本文這里的走近“胡適”,其訴求也就是走近“寬容”,從而讓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紀成為一個非血火的寬容世紀。那么,丈量一下吧,我們和寬容之間的距離,到底還有多遠。記得2003年8月,我和朋友們從績溪小路一步步走近胡適,心中抱著一份期待;
今天,我們這個世紀也在一步步走近胡適,心中更抱一份期待。我期待我們這個世紀鑄“斗爭”之劍為“寬容”之犁,我期待我們能為這寬容世紀的到來作出努力、哪怕是抗爭的努力——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就像當年胡適所做的那樣。

  讓這個世紀早日到來吧!

  讓我在此馨香禱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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