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佳和她的長發(fā)父親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河北武安。中國北部一個平凡的村莊。生老病死在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就好像季節(jié)更替一樣自然。
天剛亮,王為軍就起床了。今天,他要給妻子靳雙英上墳。
1999年5月16日,妻子去世,丟下一雙兒女。靳雙英的死因是艾滋病。這在當(dāng)?shù)匾鹆艘粓龃篁}動:傳聞只有西方國家的吸毒者和同性戀者才會得的怪病,怎麼就突然發(fā)生在中國一個普通村婦身上呢?
王為軍更是想不通:妻子身體一直很好,人也本分,怎麼就會得了這種可怕的怪。吭诜酪哒镜陌才畔,王為軍全家都做了檢測,年僅兩歲的女兒王凱佳因母嬰傳染,被確診為艾滋病病毒攜帶者。
妻子走後的5年,王為軍每天起床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女兒量體溫。一旦發(fā)現(xiàn)異常,立即就要捏著女兒的鼻子,給她灌下各種藥丸和苦澀的湯劑。
女兒還睡著,王為軍小心地從她腋下抽出體溫計,迎著屋外的亮光看了看:37攝氏度,一切正常。他這才放心地帶上門朝外走。
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上墳必須在日出前進行。王為軍來不及吃早飯,匆匆出門。
他是一個人走的。這5年中,每一次來祭拜妻子,他都不帶女兒凱佳───平時女兒和他寸步不離。
不認識王為軍的人,常把他錯認為“搞藝術(shù)的”。這也難怪,王為軍留著像藝術(shù)家一樣的長發(fā),而實際上,他只是一個普通農(nóng)民,并且官司纏身。
“官司一天不贏,我就一天不理發(fā)。”2000年,王為軍發(fā)誓。4年過去,他的頭發(fā)已垂到腰際。
這是一起注定難贏的醫(yī)療官司;颊咴谶@類官司上,總是處於弱勢。
在中國,公開承認自己是艾滋病患者家屬的,王為軍是第一個,他也從來不在媒體的鏡頭前遮掩自己的面孔。
●“只要孩子能活一天,我就陪她一天。我絕不會拋棄她”
村人都說靳雙英得了“怪病”。附近村子也有人和她一樣,高燒不退,什麼藥都不管用。
沒人把他們的“怪病”和活躍在村莊周圍的賣血隊聯(lián)系在一起。幾年來,一支由河南人組成的賣血隊,一直在沙河、邯鄲活動著。人們甚至經(jīng)?匆娝麄冊卩l(xiāng)間醫(yī)院出入。
直到防疫站給出報告,直接把矛頭指向靳雙英分娩所住的康泰醫(yī)院。這家醫(yī)院被懷疑非法采血,使用賣血者的血給患者使用。
1997年8月1日,靳雙英在沙河市康泰醫(yī)院分娩。“醫(yī)院說,輸血對大人好!蓖鯙檐娀460元給妻子輸了400毫升血!拔覜]有想到,這徹底毀掉了我全家的幸福生活!
靳雙英出院後,肚子和腿開始經(jīng)常疼痛;
1997年底開始出現(xiàn)口腔潰瘍,伴著低燒,進而發(fā)展成高燒不退,人也瘦得不成樣子。
王為軍賣掉了家的運輸車,又賣掉了宅基地,只是希望籌些錢給妻子治病。她到底得了什麼病?當(dāng)?shù)氐尼t(yī)生誰也說不清。
靳雙英的血樣被送到北京,檢查結(jié)果證實是艾滋病!胺酪哒竞臀艺f,你妻子得了一種罕見的傳染病,要到北京的醫(yī)院去取藥。我當(dāng)時‘嗡’的一下,頭都大了!
王為軍借了5000元,想把妻子送去北京治病,可妻子的腿已經(jīng)不能動了,很快就去世了。
“我當(dāng)時根本不知道,治艾滋病要花多少錢。更不知道艾滋病是不治之癥。”王為軍只是覺得奇怪:妻子身體一直很好,人也本分,怎麼就會得了這種可怕的怪病?
凱佳患病的消息傳來,王為軍幾乎要崩潰!拔叶紱]被傳染,孩子怎麼可能被傳染呢?”
他二話沒說,帶著凱佳上了北京!芭d許是防疫站搞錯了。還是去大醫(yī)院查查吧!
在北京地壇醫(yī)院,醫(yī)生給凱佳抽血。孩子的胳膊太細,總也找不到血管的位置。凱佳被長長的針頭嚇著了,號啕大哭。王為軍和一個護士,死死摁住凱佳的胳膊和身體,才勉強抽出一管血。拿到確診報告的那一刻,王為軍傻了。
回到武安,村人都不敢和王為軍說話!八麄冇X得,空氣也會傳播那該死的病毒!弊≡谕跫覍γ娴囊粦羧思遥踔涟汛箝T改了朝向。
和王為軍同住在一個院子的哥哥搬走了。弟弟沒有經(jīng)濟實力搬走,但是不許孩子和凱佳玩。凱佳坐在院子的大樹下乘涼的時候,那個孩子就趴在窗臺上,隔著玻璃遠遠地看凱佳。
王為軍的姐夫在村開了一個小飯館。只要他一在門口出現(xiàn),食客們四散而逃。王為軍再不敢去吃飯。
鄰居來游說:“把這孩子弄死吧。她活著是個禍害。死了就沒事了,你也不用擔(dān)心被傳染!
王為軍抹著淚:“她母親已經(jīng)被艾滋病害死了,孩子是無辜的。只要孩子能活一天,我就陪她一天。我和女兒相依為命,絕不會拋棄她,絕不讓女兒在人世間這短暫的時光,受到絲毫委屈。”
凱佳的命暫時保住了。北京的醫(yī)生說,像凱佳這樣母嬰傳染的艾滋病感染者,很少能活過5歲。凱佳已經(jīng)兩歲了,她還能活多久?
“一定要告醫(yī)院,讓他們賠償,給女兒治病!蓖鯙檐娤铝藳Q心,他要學(xué)電影的那個打官司的婦女秋菊。
打官司先得請律師。王為軍跑遍武安、邢臺、石家莊,沒有一個律師愿意代理。醫(yī)療官司本來就難勝訴!拔乙粋小小的平民百姓,能和他們斗嗎?我不服氣,為了女兒,我一定要把官司打下去!
即使是岳父岳母的強烈反對也阻止不了王為軍!昂颖钡穆蓭煵豢洗颍揖腿ケ本┱!
1999年,王為軍背著女兒,走進北京大學(xué)法學(xué)院婦女法律研究與服務(wù)中心。在這,他看到了希望───該中心免費為王為軍提供法律援助,并指派了律師。
2000年4月,王為軍終於站到法院門口。4個月過去了,法院拒絕受理!耙膊桓嬖V我們理由”。
2000年8月,我和同事開始調(diào)查王為軍的案子。我們陪同律師去了法院,出示記者證,要求采訪法院。
院長與法官擠進會議室緊急磋商。王為軍在走廊來回踱步,不停地搓手。一個多小時後,門開了,院長說:我們接受立案。王為軍這才長出一口氣。
北大法律援助中心的一位主任告訴王為軍:你這個案子可能要打兩年,甚至更久。王為軍回答:“我能夠接受。”
會有多久呢?
●妻子死後,王為軍沒有工作,當(dāng)然也沒有收入
2000年8月,我從北京出發(fā),尋找王為軍。下了火車換汽車,再換小蹦蹦車。車子在鄉(xiāng)間土路上顛簸,穿過麥田,穿過溝渠,終於找到王為軍所住的邑城鎮(zhèn)三街。
七八個村民在大樹下乘涼。我打聽王為軍,村民驚恐四散。在村晃了好幾圈,好不容易遇到一個人,愿意給我們帶路。走到離王家?guī)资走h,他再也不肯往前,只用手指了指方向。
我敲門進入王家。一聽我說明來意,他就“撲通”跪倒。30歲的漢子,眼淚嘩嘩地流。
小凱佳一手捏著大人用的黑色大折扇,一手抓著半個燒餅,在院子跑來跑去;
忽然摔了一跤,咧開小嘴,哭了。
王為軍趕上去,把女兒抱起來。順手拉起凱佳衣服的一角,替女兒拭去淚水。
凱佳沒有玩伴兒,也沒有玩具。她穿著一件黃色無袖布衫,下擺一直拖到膝蓋。小手上全是黑色泥印。臉上、脖子上臟兮兮的。
妻子死後,王為軍沒有工作,當(dāng)然也沒有收入。家還有一點地,凱佳時刻需要人照顧,他無法下地干活兒。
開始,王為軍還能向親戚們借點錢,但他還不起。時間久了,別人不愿意再借,他也不好意思再借。只有個別親戚還周濟他一點。
幾經(jīng)周折,王為軍托人搞到了妻子住院輸血的證據(jù),醫(yī)院無法抵賴。
醫(yī)院的記錄,給靳雙英獻血的人叫“劉!?堤┽t(yī)院提供的這個“劉!保钱(dāng)時醫(yī)院負責(zé)采血的醫(yī)務(wù)人員楊巧芳的弟弟楊興其。
有關(guān)部門對楊興其的血液做了檢測,他沒有艾滋病。王為軍堅持認定,當(dāng)時給妻子輸血的不是楊興其,“劉!笔且粋職業(yè)賣血者。
我找到楊興其時,他對獻血的報酬、年份、季節(jié)、誰通知去的、獻血時所用名字、誰給編的假名等14個與獻血有關(guān)的問題,回答“記不清了”。
在村,我聽說了王英(化名)的故事。王英在康泰醫(yī)院生孩子時,曾經(jīng)輸過血,她也死於艾滋病。她丈夫在隨後的檢查中,被確認為感染者。王英的病歷上沒有輸血記載,有關(guān)部門因而推翻了她丈夫?qū)︶t(yī)院的投訴。
王英的丈夫也和王為軍一樣,遭到村人的遺棄。後來,他和一個外地來的女人同居。村人告訴她真相後,那個女人逃跑了。
王英的丈夫開始跑長途,他公然聲稱自己在跑長途的路上“找小姐”。“他說自己很無辜,所以要傳染給更多人,報復(fù)社會。”村人向我轉(zhuǎn)述這些話的時候,一臉恐怖。
周圍村子也有人得了“怪病”,癥狀和靳雙英、王英一樣,卻不敢去防疫站和大醫(yī)院檢查。“他們知道,如果檢查結(jié)果是艾滋病,就會和我一樣被全村、全族遺棄!蓖鯙檐娍隙ǖ卣f。
臨走時,我小心試探:給你用化名吧?王為軍的回答出乎意料:不,就用真名。
那時,王為軍不太愛說話。問一句,答一句。多數(shù)時候,只是簡單地回答“是”或者“不是”。
如今,面對記者,他可以一口氣說上1個小時。4年的上訪、打官司,已經(jīng)把王為軍變成另外一個人。
4年來,從縣到市、到省,從政府、人大、婦聯(lián),到法院、防疫站……能去上訪的部門,王為軍無一遺漏。他甚至能準(zhǔn)確無誤地告訴你,某個部委的信訪辦在哪,如何坐車。
他曾經(jīng)被遣送回鄉(xiāng),也曾無數(shù)次被拒之門外!拔也辉诤酢,他告訴我,只要有一線希望,就要堅持。
一次,一個記者把王為軍帶進了衛(wèi)生部,一位處長接待了他們!八隙]有想到我能進去,他和我說,你可以去打官司,你告誰都行,就是告衛(wèi)生部也行!
王為軍覺得受到了鼓舞。他說:“其實那些領(lǐng)導(dǎo)還是很有水平的,只是看大門的最可惡!
很多部門的看門人,都認識這個帶著小姑娘的長發(fā)男人,無論王為軍怎麼說好話,都不讓進!坝幸淮危蚁胗碴J進去,七八個法警拽我,我只好和他們打起來,衣服也被扯破了!
最讓王為軍憤怒的,是一次在某衛(wèi)生部門的遭遇:凱佳憋不住,在樓道撒了一泡尿。第二天去的時候,滿樓全是嗆人的消毒水味兒。王為軍難受極了:“你們都是學(xué)醫(yī)的,難道不知道艾滋病的傳播途徑嗎?”
王為軍從來不在凱佳面前談媽媽,直到有一次在火車站,一個大嬸問凱佳:“你媽媽呢?”凱佳張口就說“死了”。王為軍意識到,孩子大了,不可能再瞞她。
法律規(guī)定,二審最多不得超過半年。王為軍一等就是一年多,那是他覺得“最絕望的時候”。
一天,王為軍坐在自家門口偷偷地哭,順手用圓珠筆在大門上寫下一句話:“我這一生,從此刻起就像風(fēng)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往日的幸福生活再也沒有了!
門上的字越來越多:“決心、信心、恒心”、“度日如年”、“堅持就是勝利”。每當(dāng)心情不好的時候,王為軍就呆坐在門口看著那些字。
最艱難的時候,他甚至想過,帶著凱佳上北京痛快地玩一天,然後和女兒一起結(jié)束生命。
開庭對王為軍來說,是另一種折磨。
被告康泰醫(yī)院在法庭上,先是指稱靳雙英生活作風(fēng)有問題,才患了艾滋病,和醫(yī)院無關(guān)。繼而又提出,王凱佳根本不是王為軍的女兒,王為軍只是想利用這個艾滋病兒童訛錢。
王為軍氣得發(fā)抖。顯然,有證據(jù)不利於他──王凱佳的出生證明不是康泰醫(yī)院開具的。而通常,這個證明應(yīng)該由接生醫(yī)院出具。
“在農(nóng)村,根本沒有開出生證明的習(xí)慣。等到我和康泰醫(yī)院打官司,需要凱佳的出生證明,康泰醫(yī)院當(dāng)然不會為我出具,我只好找別人開!蓖鯙檐娺@樣解釋。
一位旁聽的北京記者用“渾身發(fā)抖”描述自己當(dāng)時的感受!坝眠@樣卑鄙的手段來推卸責(zé)任,連接生的事實都不承認!比绻鯙檐姏]有搞到妻子在這家醫(yī)院輸血的鐵證,他的妻子和女兒就會煙消云散,連女兒是自己親生的都不能證明!
●“我這幾年打官司,可不就像唐僧取經(jīng)嗎?遇到了這麼多挫折、這麼多妖魔鬼怪。好在,我還遇到了那麼多神仙”
能遇到劉巍和劉秀珍,是王為軍的幸運。這兩位女士,是王為軍和王凱佳的代理律師。
劉巍的樣子很柔弱,而劉秀珍已經(jīng)快70歲了,滿頭白發(fā)。
劉巍代理王為軍的案子,是法律援助。這意味著她不會獲得一分錢的報酬。按照規(guī)定,律師辦案的經(jīng)費,比如路費、住宿費,仍需王為軍支付。為了給王為軍省錢,劉巍總是坐最便宜的車,住最便宜的賓館。不久,劉巍向中心申請,免除了王為軍該支付的辦案經(jīng)費!凹鸭延龅降暮萌颂嗔!蓖鯙檐娬f,“不只是律師,還有曹大夫!
王為軍第一次帶凱佳到北京地壇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出來後,專家告訴他,艾滋病可以通過治療控制,但是費用驚人,一年大概需要十幾萬。王為軍傻了,當(dāng)時就哭出來,到哪去弄這麼多錢?
一位年輕醫(yī)生走過來,詢問王為軍的情況。(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說可以幫王為軍介紹他的老師──曹韻珍大夫,一位經(jīng)常在美國的艾滋病治療專家。
王為軍認為這不過是安慰他的話。他回家了,對此沒抱半點希望。
幾天後,那位醫(yī)生竟然打來電話:曹大夫回國了,她答應(yīng)給凱佳看病,并讓王為軍立刻帶著凱佳去北京。
曹大夫是位和善的老太太,凱佳管她叫“奶奶”。第一次做病毒載量檢查,曹大夫問王為軍帶了多少錢,王為軍回答:“600元!
曹大夫一聲不吭,在化驗單上簽上:免費。王為軍後來知道,光是那一項檢查,就要2400多元錢。凱佳每3個月需要做一次檢查,至今沒有繳納過1分錢費用!
在中國,幾乎沒有供艾滋病兒童使用的藥物。醫(yī)生通常把成人的藥分成小份,給兒童使用。凱佳對藥物很敏感,吐得厲害,幾乎不能吃東西。曹大夫從國外帶回專門給兒童的藥物給凱佳。
“曹教授特別忙,記者采訪她,她都說沒時間,可是只要她在北京,我們隨時都可以見她!蓖鯙檐娬f。
幾年來,曹大夫每個月還要給凱佳300元錢的生活費。在凱佳眼,曹大夫比親奶奶還要親。
王為軍在武安和北京之間穿梭著。頭發(fā)越來越長,名氣也越來越大。他想不到,自己的遭遇還會被聯(lián)合國知道。
2001年1月21日,聯(lián)合國秘書長安南的夫人娜內(nèi)女士來到北京大學(xué)。她聽說小凱佳的故事後,滿會場找王為軍。娜內(nèi)女士緊緊握住他的手,足足兩分鐘,說:“別著急,我們會幫助你們!
王為軍愣了,不停地擦眼淚。安南夫人又對陪同的律師劉巍說:“要想辦法,使佳佳的生命延續(xù)下去。”
是別人輕輕地碰了王為軍一下,他才如夢初醒,連聲說“謝謝”。
後來,王為軍給安南夫人寫了一封信。信中說:“自從見到你,我一直沉浸在喜悅之中。女兒得了艾滋病,許多人與我握手都十分顧忌,而你與我握手那麼長時間,我真的十分高興。孩子正在治療中,醫(yī)生說如果她能活到5歲,就可能會活到8歲,甚至9歲。雖然她的生命會很短暫,但我相信,當(dāng)她懂事的時候,一定會為有你的關(guān)心而自豪,F(xiàn)在,我們雖然處境十分艱難,但越來越多的好心人加入了幫助我們的行列。為了這些,我和女兒也一定會堅定信心,勇敢地活下去。”
凱佳開始經(jīng)常收到信、禮物和衣服,還有少量現(xiàn)金。她最喜歡那只比她還高的大棕熊,不過,她并不知道這些玩具是哪來的。
王為軍告訴女兒,世界上有很多好人,他們的名字叫“叔叔、阿姨、爺爺、奶奶”,他們都是凱佳在遠方的親人。
北京的一位詞作者給凱佳寫了一首歌:“再冷的春天,也要綻放真情的花朵,再短的音符,也不應(yīng)輕易唱錯,媽媽,你用生命,我用生命,告訴世界有這樣一首愛的頌歌!
2004年4月29日,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終於作出終審判決:原告王為軍及女兒獲賠362042.55元。
前些天,王為軍又來到北京。這次不是上訪,而是傳授經(jīng)驗。
一個民間預(yù)防艾滋病團體資助他來北京。與會的,都是和他一樣無辜被感染的家庭。他們沒有王為軍幸運,他們的索賠都沒有進入法律程序。
我走進會場時,王為軍正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怎麼搜集證據(jù)、怎麼打官司、怎麼申請法律援助。滿滿一屋子人,聽得聚精會神,有人在記筆記。
王為軍或許還沒有意識到,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符號:一個農(nóng)民,通過法律程序,贏得了正義和尊嚴。更重要的是,全社會對艾滋病、艾滋病患者,更加理解和寬容。
這4年間,溫家寶總理走進地壇醫(yī)院,和艾滋病人握手。吳儀副總理親赴河南“艾滋病村”調(diào)查。中國政府對全世界承諾,給農(nóng)村艾滋病人免費檢測和藥物治療。
我第一次見王為軍的時候,他拒絕和我在一桌吃飯───雖然我并不介意。而現(xiàn)在,他能坦然和我一起吃飯。一些親戚也能和他、凱佳一起,同桌而食。
一個NGO組織送給王為軍一臺電腦。還派人到他家教他怎麼使用!八麄兿M夷茉诰W(wǎng)上,給其他艾滋病家庭鼓勵、做網(wǎng)絡(luò)維權(quán)!
律師劉巍告訴我,這些年,表面上是她幫王為軍打官司,王為軍是弱者。而實際上,是王為軍的堅韌一直鼓勵著她。
前幾天,王為軍告訴我一個好消息:法院送來了8萬元。不過,這8萬是醫(yī)院以前交給法院的上訴費。眼下,醫(yī)院的賬面上只剩下幾千元,今後還想拿到賠償,難度會比打官司更大。
●“我不知道,女兒還能活多久,能不能等到艾滋病被攻克的那一天”
4年來,我一直渴望得到王凱佳的消息,又有些害怕。我怕聽到壞消息───我知道,凱佳的生命會很短暫。
每逢元旦,我都能收到王為軍寄來的賀年卡。於是我便知道,凱佳又大了一歲。這是個奇跡。醫(yī)生預(yù)測她很難活過5歲,而今年,她7歲了。
凱佳已經(jīng)成了王為軍生活的全部。他走到哪,凱佳就像個影子一樣跟到哪。為了全力照顧凱佳,他把兒子寄放在岳父家。
凱佳喜歡把雙手和父親的手交叉握在一起,那樣會讓她覺得安全。她還喜歡把手撐在父親寬大的掌上,支撐起自己瘦小的身體。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就會笑得合不攏嘴。露出兩個漂亮的小酒窩和缺了門牙的牙齒。她7歲了,開始換牙。
在父親面前,凱佳很淘氣,尤其是吃飯的時候!皬男∷奈缚诰筒缓,不肯吃肉,也很少吃飯。”我和凱佳一起吃飯,她通常只要一跟黃瓜,蘸著醬吃。而面前的那碗飯,總也不見下去。
王為軍向我抱怨,凱佳有時會從他口袋偷錢,跑去換零食。這讓王為軍很頭疼?墒撬嫔岵坏么蚺畠憨ぉぉつ呐轮皇禽p輕的一下!耙獡Q了是兒子,我早就打了!
對於凱佳最嚴厲的懲罰,就是“我不帶你出去了”。每當(dāng)王為軍說出這句話,凱佳眼就會露出恐懼。對於她來說,沒有什麼人比父親更親了。
案子終於勝訴,離王為軍的索賠標(biāo)的相差甚遠。不過,王為軍已經(jīng)很欣慰,他要告訴妻子。
鄉(xiāng)間的清晨很冷。王為軍獨自走到村東南角的水溝邊。那兒有一塊無主荒地,也是靳雙英的墓地。自從王為軍把妻子葬在這,就沒有人敢在這種莊稼──哪怕是一粒麥子。
這天,王為軍穿著一件深灰色的綴有皮爾卡丹標(biāo)記的全新長袖襯衣。終審判決下來後,他在省會石家莊的一個商場買了這件“名牌”。
“打了折,還要50塊錢呢!蓖鯙檐娬f。這已經(jīng)是他最貴的一件衣服了。
妻子的墳頭長了好些雜草。王為軍用手一根根地拔掉。然後從褲兜掏出一沓紙和一盒火柴。
他用顫抖的手,劃著一根火柴;
舉著那弱小的火苗,點燃了其中的一頁。那不是紙錢,是一沓印著黑字的白紙,最後的一頁上,蓋著鮮紅的法院公章!肮偎敬蛄4年多,我手上拿到3份判決書。今天,就都燒給你吧!蓖鯙檐妼χ鴫烆^,任眼淚肆意流淌。
王為軍給妻子帶來了一個好消息:2003年秋天,凱佳已經(jīng)在村小學(xué)上學(xué)前班了。不過這個學(xué)習(xí)的機會,還是王為軍耍了點小“陰謀”才得到的。
王為軍讓兒子拿著戶口本去替凱佳報名。等到老師發(fā)現(xiàn)這個彎彎眉毛的小姑娘坐進教室時,學(xué)校早就收了她100元學(xué)費,已經(jīng)不可能把她趕出去了。
老師把凱佳攆到最後一排,讓她單獨坐著。老師從不讓凱佳參加考試,甚至連平時的作業(yè)也不要她交。王為軍開始擔(dān)心,這樣下去凱佳是否能上一年級。
凱佳不在的時候,老師和其他小朋友說,別和她玩,她有病。
凱佳常常紅腫著眼睛回來───每次被學(xué)校的男生打了,她都會哭著回家。即使被打,她也開心───只要有人理她就好。
凱佳也不是永遠坐在最後一排。
一次,一個電視臺攝制組來拍凱佳學(xué)習(xí)的鏡頭。那堂課,老師把凱佳換到第三排的一個女同學(xué)旁邊。攝制組一離開,老師就把凱佳攆回最後一排。
王為軍說:“那一堂課凱佳真幸福;貋磲岣吲d了好幾天!
王為軍燒完三份判決。他挖了個小坑,把紙灰和帶來的頭發(fā)、胡須一起埋了下去。
回武安前,王為軍請律師給寫了申請法院強制執(zhí)行的申請書!拔也徽裔t(yī)院要錢,我只找法院。如果判了卻執(zhí)行不了,不是我的問題,是社會的問題!
王為軍在墳前哭了一場,收拾完東西,準(zhǔn)備回家。天已經(jīng)大亮了,凱佳該起來吃藥了。
醫(yī)生吩咐過,每種藥都要按時吃,否則會產(chǎn)生抗藥性。這麼多年來,即使是去北京上訪,他也從來沒有耽誤過給孩子喂藥。好在凱佳已經(jīng)開始懂事,不需要像小時候那樣硬灌。
妻子的墓地周圍,有人種上了蓖麻和花生。新鮮的、綠色的小葉子在風(fēng)搖動。王為軍想,是該和過去告別的時候了。
他不知道將來的路會怎麼樣。
他不知道賠償什麼時候能變成到手的現(xiàn)錢。
他不知道女兒還能活多久,能不能等到艾滋病被攻克的那一天。
凱佳第一次查病毒載量的時候,每毫升血液,有18萬單位的病毒。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降到3萬。想到這些,王為軍就很高興。嘴角也開始有笑意。
來源:中國青年報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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