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血色青春與母親楊沫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作家老鬼的經(jīng)歷打上了濃重的時代烙印,他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文革時揪斗過胡耀邦,下鄉(xiāng)時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而他與他的著名作家母親楊沫的關系,也因為歷次的政治運動而跌宕起伏
老鬼生于1947年,本名馬波,作家楊沫之子,父母均是革命干部,但在那個瘋狂的文革年代,他曾率人打砸自己父母家,去“抗美援越”。1970年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1980年才徹底平反。在內(nèi)蒙兵團被整得“眾叛親離,屁滾尿流”。老鬼是插隊時的外號,他沿用至今。如今他與他的大狗,租住在郊區(qū)的農(nóng)家小院,一直寫作。
老鬼最令人印象深刻之處,一是1988年前后,《血色黃昏》在“知青文學”里的風靡一時;二是他對自己的母親――作家楊沫的著作如《青春之歌》,毫不掩飾愛憎。
不久前新星出版社重版了老鬼的《血色黃昏》、《血與鐵》。一個凜冽的北京冬日,在北師大的小紅樓里,他追溯了如煙往事,以及對母親的愛恨情仇。
日暮青春
老鬼曾是一個暴烈的“紅色打手”。1967年初,在北京展覽館劇場首都中學生批斗“三胡”(胡耀邦、胡克實、胡啟立)的大會上,曾和另一個中學生“各揪住他一側脖領,攫著他一條胳膊”,把胡耀邦押到臺前。
文化革命剛開始也很緊張,生怕犯錯誤,因為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與以前他說的話有沖突,比如革命的首要問題是分清敵我,現(xiàn)在卻不執(zhí)行了,相當困惑。后來找到了規(guī)律,只要炮轟單位一把手,就大方向正確,不會犯錯,F(xiàn)在看當時的紅衛(wèi)兵很瘋狂,可當時并不總處于瘋狂狀態(tài),基本上都很清醒。天天拼命學習毛主席著作和中央文件,從中找到依靠和行動的指南。
1968年冬我們響應毛主席號召,走與工農(nóng)相結合的道路,自己跑到內(nèi)蒙古錫盟下鄉(xiāng)。因為名額已滿,錫盟知青辦不要,我們寫了血書才獲批準。當時腦里想的是大草原、駿馬、摔跤、放牧、喝酒、吃肉……總之,特別浪漫。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并不那么美好。兵團接管后,領導我們的軍人以前是看監(jiān)獄的,總居高臨下,用對待犯人的態(tài)度對待我們。因為我們知青要接受再教育。身邊的牧民基本沒有文化,也沒有什么理想,我們都是受過教育的革命青年,毛主席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為什么接受這些人的再教育?非常不解。后來因為開門整黨給指導員提意見,指導員借口打架,把我抓起來,并號召群眾揭發(fā)檢舉,湊了些罪狀,被兵團黨委定成“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
1975年夏,兵團已把我的問題由敵我矛盾改為人民內(nèi)部矛盾。自己不再是專政對象了。但多年的專政生活,很長一段時間,自己就像個麻風病人,在連里沒人敢理、沒人敢靠近。那時候有人對我露出一絲絲笑容,就覺得特別甜美幸福。嘗盡了被劃清界限、被孤立的可怕滋味,創(chuàng)巨痛深,我決定寫個備忘錄,讓自己不要忘了這段挨整的經(jīng)歷,把憋在胸中想說的話說出來。就這樣,開始了《血色黃昏》的寫作。因為長年獨自一人勞改,靠寫日記,自己跟自己說話――每天干什么活,有什么思想都記錄下來,所以寫這段經(jīng)歷很容易。
下鄉(xiāng)知青中發(fā)生過很多事,國人并不都知道。我看一篇文章說下鄉(xiāng)女知青被奸污的人數(shù)跟南京大屠殺差不多。南京大屠殺號稱30萬啊。這些女孩也就十五六七,花一樣的年紀即被下鄉(xiāng)到農(nóng)村邊疆,很多農(nóng)村都非常遙遠偏僻,當?shù)厝藦臎]見過城里人,那些小女孩需要保護和依靠,為了生存、回城、招工、上學、好工作,只好違心相許。
兵團的知青集中,這種事尤其普遍。我們當時干活主要是脫坯蓋房,一天要干十多個鐘頭,特別累。有個天津小女孩不堪忍受,想去衛(wèi)生室當個衛(wèi)生員,就老找軍醫(yī)懇求,有天晚上就跟軍醫(yī)睡覺了。我在《血色黃昏》里提到。其實她一點不壞,心地善良,就是在戰(zhàn)斗班里干活太累,想找個輕松一點的活兒。
多數(shù)知青的覺醒,是林彪事件發(fā)生之后。把接班人找錯了,這是多么大的錯誤,多禍國殃民。』腥淮笪,原來他也不是神呀……我被打成反革命,什么對“文化革命不滿、仇恨解放軍、攻擊毛澤東思想……”,這些罪名扣到我頭上,當然不服氣了。那時有個跟我在山上一起勞改的農(nóng)工,特別老實。他被打成反革命就因為他說“毛主席也當過國民黨的宣傳部長”,說他污蔑偉大領袖。這是歷史事實,說一說怎么就是污蔑毛主席呢?我也曾給毛主席寫過數(shù)封信,懇求復查自己的問題。心想老百姓生活這么慘,這么挨整,你怎么都不知道呢?為什么不改一改呢?結果渺無回音,無人理睬。
以后又批鄧,說鄧小平讓知青返城是破壞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說上山下鄉(xiāng)是基本國策,鄧小平反對基本國策。以后,還把悼念周總理的四五運動定性為反革命事件,大肆鎮(zhèn)壓……這些都導致了我對紅太陽的失望和不滿。所以毛澤東去世的時候,我一點不難過,F(xiàn)在有很多憤青不知道那個時代,還懷念那個時代。非常愚昧、無知,沒體驗過苛政猛于虎的滋味。
《血色黃昏》手抄本在1979年就已經(jīng)流傳了,巴金的女兒李小林看過,并給我寫了一封長信,述說她在部隊農(nóng)場的經(jīng)歷,都有相同的感受。
1987年初耀邦同志下臺了,開始批判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我最初擔心書恐怕沒戲了,但到那年年底《血色黃昏》終于出版。第一版是40萬,后來多次再版,當時天津一個書商就包了20萬,還有不少盜版。到現(xiàn)在累計得有100萬吧。
有人說,現(xiàn)在《血色黃昏》可能就出版不了了。上世紀60年代,我回河北農(nóng)村老家,農(nóng)民吃不飽,有小孩就編順口溜,罵紅太陽。我當時非常驚訝,農(nóng)村小孩怎么如此大膽,敢罵毛主席!在《血與鐵》中就把這個順口溜寫進去。1998年出版后,沒給刪;可最近再版的《血與鐵》卻把老百姓的順口溜給刪了。
1988年隨著《血色黃昏》轟動全國,我送給了胡耀邦一本,想讓他知道,當年在批斗會上曾經(jīng)押過他的人,現(xiàn)在對他充滿敬意和內(nèi)疚。1989年春,我收到了一封寄自廣西的信,寫信者李洪欣是一位耀邦老部下的女婿――在信中說:“耀邦同志在南寧的時候,閑聊時曾問我認不認識老鬼,我說不認識,但能找到他。耀邦說:‘請你轉告老鬼,給我的書收到了,向他表示感謝,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每逢想到此,就無限的感慨。耀邦多么平易近人啊,對我這樣一個曾經(jīng)押過他的紅衛(wèi)兵造反派,本可以置之不理卻沒有置之不理,認認真真托人捎話給我。
楊沫與《青春之歌》
1914年8月25日,老鬼的母親楊沫生在北京,原名楊成業(yè),在家里排行老二。哥哥楊成勛,二妹楊成亮,三妹楊成芳,即著名演員白楊。
楊沫的父親叫楊震華,湖南湘陰人,中過舉,畢業(yè)于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前身)商科,先后創(chuàng)辦新華商業(yè)講習所、新華商業(yè)專門學校和北京新華大學。“他通過辦教育為名,募集到一大批捐款,低價在熱河省灤平縣買了不少土地,收取農(nóng)民地租,以此維持學校的運轉,他自己成為大地主。之后漸漸沉醉于聲色犬馬,討來好幾房的姨太太,不管全家老小!
1924年,楊沫10歲,這個地主之家開始衰敗。楊沫的母親丁鳳儀整天與一幫闊太太打牌、看戲,把孩子當成出氣筒,常常動手打。
后來楊沫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父母不和,我雖然生活在書香之家里,人們還管我叫著大小姐?墒牵瑪(shù)九寒天我穿著露著腳后跟的破襪破鞋,腳后跟生著凍瘡,流著膿血。渾身長滿虱子,成天和街頭撿煤渣的孩子一起玩!逼屏训摹⒗淇釤o情的家庭環(huán)境,養(yǎng)成了她敏感、多疑、憂郁、不重親情的性格。
楊沫深受美國舞蹈家鄧肯影響,個性叛逆,因違抗母親要她嫁給一軍官而逃婚。為了找工作,四處求人。當時在北京大學國文系讀書的張中行獲悉后,對抗婚的女中學生充滿好奇和同情,答應幫忙:“她17歲,中等身材,不胖而偏于豐滿,眼睛明亮有神。言談舉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像是也富于感情!
張中行非常欣賞比他小5歲的楊沫:“讀了不少新文學作品,并想寫作。又為了表示心清志大,把有世俗氣的學名‘成業(yè)’扔掉,先改為‘君茉’,嫌有脂粉氣,又改為‘君默’,以期寧靜而致遠!保◤堉行小读髂晁橛啊罚
張中行治學勤奮,多情多義……母親與他的戀愛,是第一次熱戀,熊熊大火,勢不可擋。兩人在公寓里廝守,形影難分,自己老娘病危也不回去照顧,母親很快就懷了孕。
母親接觸了馬列主義新學說后,覺得“很現(xiàn)代,特別神往。”張中行卻勸她少看赤色書刊,當心坐牢。母親在一份材料中說:“張仲衡(張中行)在我和他一起生活的5年中(1932-1936),并沒有參加國民黨或從事什么政治活動。當時,他是個不問政治,一心走白專道路的知識分子。1933年后,我思想開始傾向革命。因為我們思想有了分歧,我們不斷吵架!
1936年,母親在香河教書,遇見了馬建民,也就是父親,她的入黨介紹人。
母親說,“我聽說馬是個革命的青年,所以在沒有和馬認識前,心目中對馬先就有了好感。1936年3月末,有一天,馬突然到香河高小找賈匯川。賈即介紹我認識了馬,并告訴我馬是因為在北京有個同志被捕,為預防萬一才到香河來躲避的。我對馬非常同情。”“我和馬建民認識后,時間雖短,接近卻頻繁!
張中行感覺不妙,把母親從香河接到天津。這時母親懷上了張中行的第二個孩子,又從天津偷跑回北京,給張中行寫信要求斷絕關系。
母親在日記里寫道:1936年6月10日,她和馬建民結合了。
父親是1930年入黨的老黨員,屬于有點文化的農(nóng)民干部。剛開始母親對他很崇拜,但后來就不行了。兩個人的差異越來越大。1951年母親把我從河北農(nóng)村接到北京。自我到家時起,父親和母親就分著住。母親住在北房的東屋,父親住在北房的西側,中間隔著一個很大的會客廳。
1951年9月份,母親接到了抗日戰(zhàn)友路揚的信,勾起了前塵往事。
1941年左右,母親因病來到路西的八路軍后方醫(yī)院休養(yǎng)。在10分區(qū)政治部宣傳科路揚手下當起了編輯。用母親的話來說,他們之間有過一段親密的友誼,路揚送給母親一本《魯迅選集》。當時母親27歲,路揚24歲,這段友情曾經(jīng)讓母親很痛苦。次年春,母親聽說路揚私自離隊,到敵占區(qū)了。以后,母親一想起這個朋友就很羞愧,整風時對此事做了公開檢查。
1949年2月母親在石家莊一家醫(yī)院看病時,無意中與6年不見的路揚重逢。后者解釋他是經(jīng)過領導批準去敵占區(qū)看病,并想和母親“死灰復燃”。但母親已是4個孩子的母親了。
1951年9月,母親收到路揚7月份的一封信,信中說他隨19兵團到了朝鮮戰(zhàn)場,對祖國人民很是懷念。母親給他回了信。10月,母親開始寫作《燒不盡的野火》(即《青春之歌》)時,收到了路揚的信,才知道路揚現(xiàn)在19兵團任宣傳部長,之前曾在63軍當了幾個月的政治部主任。
母親心想雖然和他不能“死灰復燃”,但可以把他寫進自己的書中,讓他永遠活著。《青春之歌》中犧牲掉的革命者盧嘉川,原型之一便是一生不能在一起的路揚。
1956年,40萬字的小說最后定名為《青春之歌》。1958年1月1日,《北京日報》登出《青春之歌》即將出版的消息。短短幾個月時間,小說《青春之歌》即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母親也從默默無聞的普通干部一躍成為在報紙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知名人物。
《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澤一再攔阻林道靜參加革命活動,并導致盧嘉川被捕。其原型為張中行。張中行雖然學識淵博,業(yè)務能力很強,卻長期不受重用,運動一來,率先受審查,不能說與母親的《青春之歌》沒有一點關系。
其實,真正的張中行比書里要好。晚年,張中行私下曾向某編輯表示:余永澤把我的缺點擴大了。我雖然不接近共產(chǎn)黨,但我對國民黨也不滿,也不參加它的什么活動。所以解放后,在鎮(zhèn)反、肅反中我并沒有給抓起來,否則,我可能就挨整很慘了。
晚年的張中行名氣很大。
兩代人的隔閡與彌合
楊沫對自己的孩子很少呵護,是位革命母親,致使孩子們的成長充滿怨尤,生活平添坎坷。
我是一個崇尚暴力的人。共產(chǎn)黨當年是靠暴力起家的,電影里也老是那些打仗廝殺的鏡頭。小時候特別想當兵,看不起文人!肚啻褐琛芬部床幌氯ィX得不光彩。別人都是干部子弟,我媽卻是個作家,在我眼里就是“資產(chǎn)階級”,很自卑。我希望母親是個女八路。初中語文課上,老師講《青春之歌》的節(jié)選《林道靜在獄中》,自己覺得特別難為情?措娪啊肚啻褐琛芬灿X得有點假,有宣傳、說教的味道。
由于自己思想極左,覺得母親資產(chǎn)階級,文革中還造了她的反,很傷母親的心。我到內(nèi)蒙古沒多久就給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只好給母親寫信求救。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盼來回信,卻是讓我低頭認罪。后來常常是我寫四五封信,才盼來母親一封回信,還總是被批判。
1975年開始寫《血色黃昏》時,母親反對,說你寫這個就等于是控訴兵團對你的迫害。兵團領導是解放軍,你也就等于控訴解放軍。當時正搞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父母怕惹事,堅決不讓我寫。為防止他們偷我稿子,就把手稿藏在枕頭里帶到大同,后來卻發(fā)現(xiàn)稿子不翼而飛,估計是父母拿走,我就給父親寫信,要求他返還,并威脅他不許銷毀。結果父親來信,說我過河拆橋,跟我斷絕關系。我只好給母親寫信請她幫忙索要,結果母親也罵了我一頓,表示跟我一刀兩斷,不再來往。為這部書稿兩年被禁止登入家門。
母親組織觀念很強。80年代我在北大上學時,曾跟一法國記者接觸過,告訴了她一些中國知青的真實情況,引起學校有關部門注意,說我破壞了外事紀律,擅自跟外國記者來往。但輔導員趙嘖老師非常好,竭力為我說話,中文系總支書呂梁也主張教育,對我持保護態(tài)度。惟母親得知后,好像我犯了叛國罪,十分緊張,立即給系里寫信表態(tài),請學校對我嚴肅處理,不要客氣,她絕不包庇……我當時非常寒心。母親應該在孩子處境不好時,保護自己的孩子啊,哪有把自己孩子拋出去,任單位隨意處理?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與母親甚少來往。
1988年我的書出來后,影響很大,馮牧、張光年等都很肯定,母親才意識到這部作品有價值,改變了態(tài)度。以后當別人說《血色黃昏》不好的時候,她還多次替我說話。我到美國之后,她并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兒子老鬼》,說她原來不了解我,通過這本書才漸漸了解,很想念我等等。我看后,非常感動。四十多歲才第一次有了受到母親呵護的感覺。
1989年母親和李叔叔結婚,受正直善良、鐘愛孩子的李叔叔影響,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她長久被扭曲的人性恢復,與親人關系趨于親密和融洽。逢年過節(jié)不再與外人過,都和家人相守一起。冰冷無情的革命性退消,她變成了一個正常的、慈愛的母親。
據(jù)李叔叔說,晚年的母親經(jīng)常思念漂泊在美國的我。她在1992年8月5日給我的信中說:“常懷念你們。我已年近八十,今生還能再見到你們么?每念及此,心常惘然!边@一段是我和母親通信最多的時候,跟在草原時完全不同。每寫一封信,母親馬上回復。我有什么困難,母親都傾全力幫忙。缺錢,她幫我找錢;缺關系,她幫我介紹關系;缺書,她幫我搞書……母親好像變了一個人,慈祥善良,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洋溢著溫暖。
在老母走后的這15年中,還時不時在夢中與母親相見,常常鼻酸欲淚。每回憶起晚年的母親點點滴滴,以及最后一次電話中,她緩慢、綿軟又熟悉的話音,心就發(fā)抖。我有戀母情結,因為得不到的最愛。對母親愛恨交加。恨她是源于對她的愛。所喜歡的女人也都類似母親的模樣:大圓臉、大圓眼、大扁鼻子、大闊嘴巴,百看不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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