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習慣輕靈智性文字的當代讀者而言,巴爾加斯?略薩可能顯得太過沉重笨拙,好在沉重才能支起長篇,而笨拙漫長的修行路,使他實至名歸地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除了博爾赫斯、馬爾克斯以及一部《跳房子》,我們現(xiàn)在又可以順暢說出一位拉美文學代表: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Mario Vargas Llosa)。10月7日,瑞典文學院因為“他對權力結構的解析和對個體反抗、反叛和失敗的犀利描寫”,將2010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這位74歲的秘魯作家。
　　在英國立博博彩公司的諾貝爾文學獎的賠率名單里,巴爾加斯?略薩每年都是個穩(wěn)健的選手,不熱門但實力在,一如他的作品。今年他排在第36位,賠率是45/1。
　　在拉美“文學爆炸”四主將中,1936年出生的巴爾加斯?略薩最年輕,也最年少成名。早在上世紀70年代,他就開始被視為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候選人。1996年,其文學經(jīng)紀人卡門?巴爾塞斯預測,2年內(nèi)他將得到諾貝爾文學獎。這預言花了額外的12年才應驗。
　　在這份得來頗遲的榮譽面前,巴爾加斯?略薩顯得頗為自矜,他對第一時間采訪到他的CNN表示“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期望得獎,這是個驚喜”,呼應在《給青年小說家的信》中告誡過的:“獻身文學的抱負和求取名利是不相同的”。
　　
　　為反抗父親的寫作
　　1936年3月28日,秘魯南部城市阿雷基帕的郵局里,一位老人給他的無線電技師女婿發(fā)了一封電報:“多麗塔生下一子,決定起名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睕]有得到任何回音。
　　父親留給這個孩子的,只有姓氏巴爾加斯,以及能從照片上得以對照的俊朗外形。這個窮小子娶了大家閨秀的故事實在算不上佳話:妻子懷孕5個月時這位丈夫外遇離家,巴爾加斯?略薩一周歲時兩人仳離。是年外祖父決定率全家去玻利維亞種棉花,母親事后告訴他,“是為了能夠安靜過日子�！�
　　因為生長在大家族中,一直認為“父親在天上”的巴爾加斯?略薩并不感覺有所失。相反,父親的回歸才讓他提早結束了童年。1946年埃爾耐斯托?巴爾加斯在廣播里聽到前岳父調(diào)任皮烏拉最高長官,首度聯(lián)系了前妻。1947年兩人復婚,巴爾加斯?略薩跟母親回到秘魯首都利馬,在父親的家暴中度日。這個尚無法抗爭的孩子有兩個逃避所在:一是舅舅家,二是讀書。
　　他在小學六年級就開始閱讀《三個火槍手》、《基督山伯爵》等作品,以之“代替了周圍的現(xiàn)實”,同時開始創(chuàng)作詩歌:“我父親發(fā)現(xiàn)以后非常生氣。于是,我就偷偷地寫作。因為寫作已經(jīng)變成我反抗暴君的行動……如果我沒有找到父親,我可能還不會那么虔誠地獻身給文學�！�
　　1950年,剛滿14歲的巴爾加斯?略薩被父親送入軍校“進行改造”。入學典禮甫一結束,老生就開始以各種侮辱性的行為對被稱作“狗”的新生進行“洗禮”。軍校生活是小說《城市與狗》的本事,也是巴爾加斯?略薩的本土經(jīng)驗的啟蒙:學生中有偏遠山區(qū)的印第安人,貧民區(qū)的黑人、混血兒,以及少數(shù)中產(chǎn)及上層社會的孩子,各自攜帶著成長環(huán)境的觀念印記,同時借武力進行歧視與壓迫。
　　他軍校沒畢業(yè)就進了父親的新聞服務社,而后當了三個月記者,其間生活放浪,家人決定讓他繼續(xù)學業(yè)。1953年他進入國立圣馬科斯大學,上課、讀書、打工、寫小說、參加政治運動之外,他也像多數(shù)大學生一樣戀愛,只是戀愛對象是一位大他13歲的姨媽胡利婭:他的舅母的妹妹。這段戀情發(fā)展如電視劇:19歲的作家與姨媽私奔,改大了年紀登記結婚,父親威脅姨媽離境,否則讓兒子“像狗一樣當眾吃子彈”。
　　倆人最后爭取到了在一起,并度過一段患難時光。1960年,在沒有回秘魯?shù)拇�票錢的情況下,倆人決定為了巴爾加斯?略薩的文學前途而去了巴黎,不通法語的胡利婭的第一份工作是教一名不懂任何外語的俄國人打字。“只要巴爾加斯能寫作,我什么也不在乎。”也因此,巴爾加斯?略薩把當時創(chuàng)作的《城市與狗》的版權給了胡利婭。
　　
　　文學介入現(xiàn)實的拉美經(jīng)驗
　　當時的巴黎,拉美作家云集,他們流亡或客居國外,享受蔭庇,同時亦對家國苦難、集權迫害有深切感受,加上古老土地的獨特經(jīng)驗,一時間國家不幸詩家幸,文學盛況,非“爆炸”不足形容。
　　拉美經(jīng)驗是這些拉美籍西班牙語作家背負的宿命,也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核心。拉美文學往往令人直接聯(lián)想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正是此類敘事虛實疊映,“反映出一整個大陸的生命矛盾”。但拉美作家的聲氣相通,更在于他們都熱心介入現(xiàn)實,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哥倫比亞的馬爾克斯、危地馬拉作家安赫爾?阿斯圖里亞斯等。
　　巴爾加斯?略薩大學期間亦作為同情者參與共產(chǎn)黨外圍組織。早期作品中,稱“秘魯社會就是一座大監(jiān)獄”的《城市與狗》,與1973年諷刺軍隊的《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都曾被秘魯政府查禁。1969年的《酒吧長談》反映1948-1956年奧得利亞將軍野蠻統(tǒng)治之下的秘魯,暢銷一時。
　　上世紀70年代起,巴爾加斯?略薩的政治觀念改變,由左而右,轉(zhuǎn)向自由主義。有說法認為他此時至90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放棄宏大敘事,文學創(chuàng)作上傾向于開掘內(nèi)心”。這一觀點的論據(jù)或是《胡利婭姨媽與作家》,1988年的《繼母頌》,獲西班牙言情小說獎,亦可見一斑。但事實上,將“宏大敘事”與“開掘內(nèi)心”對立,未必合宜,或可以說,巴爾加斯?略薩的文學探索,在此階段開始呈現(xiàn)更豐富的面向。
　　借他1984年的一次訪談,變化的思想基礎,在于“1965年,我被一種先入為主的思想模式所轄制,每當我的立場跟左派發(fā)生矛盾時,我就總是責備自己。今天我沒有任何偏見,自己的思想和言行是不是和左派或者右派保持一致已經(jīng)無關緊要”。
　　這是他對拉美經(jīng)驗把握的一次升華,不僅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甚至體現(xiàn)在他的直接行動中。1987年他參加了反對銀行國有化的示威,1989-1990年他以民主陣線黨主席身份,競選秘魯總統(tǒng)。這其中,巴爾加斯?略薩領教了被他稱為“骯臟戰(zhàn)爭的表現(xiàn)”的種種手段,比如廣播他的作品《繼母頌》的情色部分,稅務部門指責他漏稅,等等。同時,陣營內(nèi)部不同勢力的各懷鬼胎,也令他失望不已。他已預料到最終失敗的結果,因此提前兩個星期,就訂了選舉后3天回歐洲的機票。
　　這三年的政治活動讓他領教了“實際上的政治幾乎只包括鉤心斗角、陰謀詭計、妥協(xié)、背叛、偏執(zhí)、工于心計、厚顏無恥以及各種圓滑、狡詐的手段”。1995年,巴爾加斯?略薩回顧競選生涯,稱:“那次經(jīng)歷使我明白了,有些事情我是不能做的,不應該做的,即使做了也是沒有意義的。今后我是不會搞政治的,權衡利弊之后,也是不值得干的,因為作家有他的基本位置�！�
　　2000年,《公羊的節(jié)日》出版,擇取多米尼加共和國統(tǒng)治者特魯希略遇刺事件為題材,以在暴政下被損害的普通女性烏拉尼婭的敘述,交織回環(huán)暴君、刺殺者多個聲部,情懷深遠意味深長,被看做是巴爾加斯?略薩最好的作品之一。直至今年仍有新作問世的巴爾加斯?略薩,并沒有放棄自青年時期便承襲薩特的文學介入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
　　
　　文學之輕,略薩之重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否冷門,可借之后是否上演版權爭奪來管窺。如去年獲獎的德國女詩人赫塔?穆勒,一天之內(nèi)聯(lián)系其版權代理的國內(nèi)出版社與文化公司就超過30家。而巴爾加斯?略薩獲獎消息一出,有人稱“中國出版界可以輕松了,略薩作品早就已經(jīng)名花有主”。
　　西班牙語翻譯界眾星云集。同是社會主義運動風起云涌的第三世界國家,為拉美兄弟帶去中國的最新情況,一度是政治需要。如巴爾加斯?略薩作品的重要翻譯者尹承東,原為中央編譯局副局長,“文革”之中負責翻譯《毛選》1-5卷�！拔母铩苯Y束后,他發(fā)展了翻譯小說的業(yè)余愛好。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他開始譯《胡利婭姨媽與作家》,“四人合譯的,翻譯拿了200多塊錢稿費。后來在《外國文學》上發(fā)表了,又拿了200多塊錢”,尹承東對《南都周刊》表示。
　　因為這樣一幫高素養(yǎng)的翻譯人才,上世紀70年代末,巴爾加斯?略薩及拉美文學也開始引爆入中國。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先鋒小說家們,很少沒有受這一文學潮流影響的。1986年開始策劃的囊括拉美全部重要作家的《拉丁美洲文學叢書》中,選入巴爾加斯?略薩4部長篇小說,是選入作品單行本最多的一位作家,可見地位。而上世紀90年代末作家仍在世時,時代文藝出版社已開始出版《略薩全集》。
　　但巴爾加斯?略薩在普通讀者中還是不紅。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引進巴爾加斯?略薩版權,其原因,是馬爾克斯與巴爾加斯?略薩的版權商卡門女士要求,必須先出好巴爾加斯?略薩,才能考慮《百年孤獨》的版權。目前總共出了4本,每本印數(shù)5000冊左右,在巴爾加斯?略薩獲獎之前,始終沒有賣光。
　　《讀品》主編周鳴之坦言自己不喜歡巴爾加斯?略薩:“在我看來,略薩的文學貢獻不夠突出。他的結構與深度都沒有什么層次感,也沒有闡釋厚度。以《公羊的節(jié)日》為例,對暴政和獨裁的描寫既不深刻,也沒有什么新意,甚至連刺痛感也不那么強烈。雖然穿插多個視角,但沒有形成一種特別具有張力的敘事,前后細節(jié)的對應扣得很死板,比如之前某章出現(xiàn)的人名,會在后面幾章出現(xiàn),對應得紋絲不差,沒有小說的質(zhì)感,不能帶來閱讀的快感�！�
　　這種“死板”體現(xiàn)在巴爾加斯?略薩的創(chuàng)作里,很可能還在于,他有多部小說都用了同樣的結構方式。在《胡利婭姨媽與作家》中,單數(shù)章寫作家與姨媽情史,雙數(shù)章是獨立的短篇小說,也就是單數(shù)章中提到的廣播劇作品。在自傳《水中魚》里,他同樣采用了這種結構,單數(shù)章寫他個人生平,雙數(shù)章則是他競選總統(tǒng)時候的情況�！短焯迷诹硪粋�街角》里,單數(shù)章是高更的故事,雙數(shù)章則是其外祖母……
　　可以想見,若是卡爾維諾,一開始就不會設計這樣笨拙的結構,更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但在上海譯文出版社編輯羅穎杰看來,這可能就是巴爾加斯?略薩的價值所在�！奥运_很年輕就躋身四主將,應當是天才型的作家。但他不討巧,同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他就這樣磨煉好幾十年。從讀者的接受上來說,可能覺得他刻板、不夠輕,沒有靈氣。但其實就是這樣的修煉方式,讓他長期保持了創(chuàng)作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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