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靈:不可捉摸的命運|形容靈活而不可捉摸的詞語
發(fā)布時間:2020-03-24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柯靈先生有一位漂亮太太,這印象緣于一張攝于香港的老照片。等我見到這位往日的美人,已是胖乎乎的老太太,依舊還有些娃娃臉,呵護在柯靈左右。是一個大冬天,氣候十分寒冷,我進門的時候,他們老夫婦兩個正在嘗試點煤氣取暖爐,一根接一根地劃火柴。這讓我很震驚,因為那是一種很危險的取暖方式,這種爐子號稱某某紅外線新產(chǎn)品,耗氧十分厲害,門窗關(guān)嚴了,非常容易煤氣中毒。
這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上海,文化人地位正直線上升,柯靈夫婦住在一棟很漂亮的洋房底層,那時候還沒有空調(diào),他們凍得瑟瑟發(fā)抖。嘗試并不成功,兩人手忙腳亂,柯靈太太負責煤氣總閥門,這邊喊準備好了,那邊就把閥門打開,然后這邊趕緊劃火柴。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可能是管子堵住了,柯靈不愿意我一直這么在旁邊看著,便放棄了繼續(xù)嘗試,說待一會再努力,招呼我坐下,然后就談事。
我有些忐忑不安,很認真地告訴他這種取暖爐非常不安全。這已經(jīng)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柯靈有些恍惚,看了看那小爐子,想說什么,話剛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天氣實在太冷了,穿著厚厚的棉襖,他看上去瘦了很多,情緒顯得低落。
很快他的情緒好轉(zhuǎn),我們談起了張愛玲,胡天胡地亂說了一通。柯靈對張極度推崇,是真心地喜愛她的文字,一說到她,眼睛就放亮發(fā)光,說什么書其實可以出,什么書出版社已經(jīng)出了。我在讀研究生的時候,曾推薦出版社出過一套現(xiàn)代長篇小說別集,其中就有一本張愛玲以筆名梁京寫的《十八春》,后來上海的一位研究者又編了本《小艾》,選的都是張沒有在大陸結(jié)集出版過的小說,包括前兩年拍電影而大紅的《色戒》,柯靈作為中間介紹人,力薦我所在的出版社出版此書。
我甚至記不清此次在柯靈家,是不是為了談這本書,反正通過大家的努力,書后來終于出版了。我是責任編輯,當時沒有電腦照排,版式由我親自設(shè)計,很講究,在排版印刷時卻異常麻煩。書出得還算漂亮,柯靈也比較滿意,那時候,張愛玲的書并不是禁書,但是要想通過審查,很不容易?倳行┧枷氡J氐娜顺鰜矸磳,我的頂頭上司之一就認定張不只是漢奸,還是不折不扣的淫穢作家,因此能排除萬難把書印出來,已經(jīng)是上上簽。
在那個年頭,要騙過負責審查的領(lǐng)導也不容易。《小艾》出版的時候,張愛玲還健在,現(xiàn)在說起來有些荒唐,在當時出版張的小說,不僅不要經(jīng)過她本人的同意,不僅沒有稿費,只要能出版,就是給張的面子,就是在向她致敬。只要能出版,就是在肯定張的地位,這地位并不是文學史上的排名,而是悄悄地在做翻案文章。記得柯靈曾經(jīng)問我要過好幾次樣書,有一次是說要送給張的姑媽。
我敢肯定柯靈當時絕不會知道張有一本叫《小團圓》的手稿,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多少年以后,會有那么一天,會有那么一段文字。在前輩的老作家中,再也找不到像柯靈那樣樂意為張愛玲鼓吹的作家,說到她,他總是不遺余力。在老作家嘴里,張愛玲顯然沒有什么好的人緣。有一年在杭州西湖邊,我們?nèi)グ菀婞S源,他一提到沈從文和張愛玲非常的不屑,口無遮攔。老人家并不知道我其實很喜歡這兩位作家,而且就算是知道,也仍然會大肆攻擊。
張愛玲對那些不喜歡自己的作家,基本上敬而遠之。作家有很多種,有人天性好戰(zhàn),以魯迅為代表,絕不放過自己的敵人。張顯然明白她是個異數(shù),能做的就是毫無顧忌地傷害自己身邊的人,因為越是身邊,越熟悉,越親密接觸,小刀子就可能捅得又準又狠,而她小說的魅力也許就在這里。
與那些名聲響亮的老作家相比,柯靈算不上什么大牌。不過顯然也有自己的優(yōu)勢,這就是有良好的人脈,他是一個不錯的好編輯,是一個優(yōu)秀的文學活動家。就我所知道的情況,老一輩作家都對他印象良好,而他也是最容易欣賞別人,很樂意為同行叫好,文人相輕的惡習對他并不適用?蚂`可以是很多人的朋友,他的平易近人,他的熱誠,我作為晚輩感受尤深,起碼我沒看到他擺過什么老作家的派頭。其實老中青作家都可以分成兩大類,一是?慈秉c,一眼就能看出別人的某些不足,天生傲骨,喜歡說人家的不是;一是善于發(fā)現(xiàn)優(yōu)點,為人虛心,總是在欣賞別人的優(yōu)秀,并把這些優(yōu)點和優(yōu)秀揭示出來,柯靈顯然屬于后一類。
與柯靈打交道自然不僅僅是為了張愛玲,我當了編輯以后,一直想約一部老同志寫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這是領(lǐng)導給安排的任務,也是自己一度想努力的目標。畢竟剛離開大學校門,我還像個情竇初開的天真孩子,一門心思按照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選擇作者,想把柯靈計劃要寫的一部長篇小說拿到手。當然是一廂情愿,記得當時只把目標鎖定在兩個人身上,一位是北京的汪曾祺,還有一位就是上海的柯靈。姜還是老的辣,在有把年紀的老作家中,似乎也就他們兩個合適,就他們兩個還能寫,是老作家中的最后希望,其他的人不是歲數(shù)太老,就是功力太嫩。
柯靈從來沒說一定要把小說給我,只是說先讓他寫出來,對于他這么一個老人來說,什么時候能寫出來真說不準。有一次去柯靈家,我看見門口貼著條子,大意是為了不影響寫作,他已經(jīng)閉門謝客了,請來者不要再打擾。這讓人有些感動,也活生生地展示他的工作狀態(tài)。我很喜歡柯靈與師陀合寫的劇本《夜店》,那對話實在太棒了,我相信有如此功力的老作家,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努力,就應該能寫出一本好的可以傳世的作品。只要能寫出來,只要能寫好,交給哪家出版社并不重要?上o論是汪曾祺,還是柯靈,都沒有完成這個任務。汪曾祺根本就沒打算寫,他是個聰明人,犯不著為那些很難完成的事去操心受累?蚂`的晚年倒是一直在寫那部長篇,要反映出大上海的變遷,不斷地看到有些報道,甚至還先發(fā)表了一部分,但是良好的愿望并不能代替現(xiàn)實,我最后也沒弄明白他的小說是否寫完,只知道一點,就算是已經(jīng)完成,也不是一部什么大不了的作品。
寫長篇小說是貨真價實的力氣活,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百廢待新,真正老一茬的作家,顯然都太老了。仿佛過氣的老運動員,已過了出成績的最佳年齡。廉頗老矣,就算還有好胃口,又能怎么樣。老年的雨果和托爾斯泰在晚年都不乏驚人之作,但是千萬不要忘了,在其職業(yè)寫作生涯中,他們都是曲不離口拳不離手,始終是在第一線打拼,而中國的老作家們,因為時代原因,被強迫中斷了幾十年,真正進入了改革開放的好年頭,雖然名聲顯赫,卻仍然只是文壇上的新手。
我從來也沒有死皮賴臉地纏著柯靈,好像挖壁角一樣,非要把他的長篇小說據(jù)為己有,以表明自己的組稿能耐。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與他聯(lián)系著,心中暗自祝愿他能盡快把長篇小說寫完。說老實話,人也會變,我很快就對當名好編輯失去了興趣。我已經(jīng)喪失了耐心,不想再去編那些只可以賺錢的圖書,能不能拿到名人的稿子也所謂。在當時的出版風氣下,就算是組到了第一流的好稿子,如果沒有印數(shù),也不是什么好編輯,那年頭的好編輯就是能賺錢,要能賺大錢。當然,也許更為關(guān)鍵的,是對寫作的熱情與日俱增,因為不安心,我變得有些不盡心,忽然想明白與其指望別人寫一部好作品出來,還不如自己去冒險嘗試。天下誰是圣賢本來沒有一定,孔子是人,我也是人,為什么不親自去試一試呢。
柯靈生于是1909,與錢鐘書和師陀都是同時代的人,年齡相仿,活躍在同一個文學舞臺上。在大類上,他們都是作家,可是仔細區(qū)別,就會發(fā)現(xiàn)大相徑庭。以小說看,師陀最多,以學問看,錢鐘書雄視古今,柯靈雖然小文章寫得很靈動,文字功力不凡,只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文學活動上。文壇會因為他的存在熱鬧,文學新人會通過他的發(fā)現(xiàn)為人注目,快忘卻的老作家也會由于他的關(guān)心被重新提起。我一直記得有一本書,叫《愛儷園夢影錄》,這部書稿幾經(jīng)波折,從交給柯靈開始,拖了幾十年,經(jīng)過了無數(shù)風雨,才最終成書,從頭至尾都離不開他的關(guān)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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