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選舉技術(shù)成了唯一思考時，國民黨內(nèi)被派系挾持也成了一個無法擺脫的詛咒，因此，舍棄已失“黨魂”的機器，回到基層“從零開始”是馬英九改革的最大膽實驗。 　　 　　沒有人會懷疑國民黨主席馬英九是一個有理想的改革者，大概也沒有人會懷疑不久前去職的秘書長金溥聰?shù)母母餂Q心，所謂“金小刀”當然不是浪得虛名。一段時間以來，馬金兩人都公開主張要把國民黨變成“一部選舉機器”，用金溥聰?shù)脑捳f，就是一個骨架完整的雨傘，用的時候打開，不用的時候就收起來。
　　這或是國民黨自身乃至臺灣社會的共識，亦是馬英九推進國民黨改革的一大目標，一兩年來，不少相關(guān)舉措實際上已經(jīng)開始貫徹。國民黨的這次轉(zhuǎn)型前景如何?臺灣現(xiàn)今的政治土壤能否適應“選舉機器”形態(tài)的政黨?圍繞這些話題，本刊記者日前專訪了臺灣著名政論家黃創(chuàng)夏先生。
　　
　　“大破才能大立”的政治實驗
　　
　　《南風窗》：記得2005年6月馬英九與王金平參選國民黨主席，各自抒發(fā)選舉政見時，馬英九還倡導“國民黨要有理想，不能只是選舉機器。雖然民主社會重視選舉，但若心力都放在選舉，會忽略臺灣利益與個人福祉”。而今卻是180度轉(zhuǎn)變，當中的背景如何?
　　黃創(chuàng)夏：“馬英九本質(zhì)是‘鐘擺人格’，一個極端受到挫折，他就會轉(zhuǎn)向另一個極端。”這話是2009年9月，前閣揆劉兆玄因“莫拉克風災”請辭后，前紅衫軍總指揮施明德根據(jù)他與馬英九多次互動經(jīng)驗，大膽斷言馬政府新走向。
　　基本上，所有認識馬英九的人，都不否認馬英九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問題是馬英九在實務上欠缺手段，幾乎只有一個金溥聰能完全呼應馬英九。原本，金溥聰“臺面化歸隊”設定在2011年，專攻馬英九連任之路。沒想到2009年國民黨縣市長與立委補選接連戰(zhàn)果難看，馬英九急調(diào)金溥聰“控球”。
　　執(zhí)政不到一年，選票為什么快速流失?那時候，馬英九的想法是對民進黨招撫引發(fā)深藍反彈；國民黨的改革不彰、中間選民失望、淺藍選民疏離；國民黨各路山頭盤踞，改革法案推動牛步化，引發(fā)輿論失望批馬。
　　金溥聰?shù)膽?zhàn)神秘訣，是找馬英九的對立面，把“護馬”搞成是“價值與良善”的捍衛(wèi)圣戰(zhàn)，讓選民擔心“壞人得逞”而自動歸心，進而“呼群保馬”。讓馬迷們產(chǎn)生“好人被欺負”的焦慮感。這個欺負馬英九的“對立面”是派系、是國民黨內(nèi)的“反改革勢力”、是蔡英文、是民進黨、是媒體名嘴。
　　金溥聰一回來，2008年“逢綠必軟”的馬英九不再“溫良恭儉讓”了。近一年以來，強力對抗民進黨，發(fā)言人羅智強在網(wǎng)絡上當“部落客”，直接對壘所謂的“親綠媒體”。地方派系大本營立法院，金溥聰更是常在關(guān)鍵時刻，鐵青著臉去“貫徹黨意”。以選舉優(yōu)先，保住政權(quán)為首要。
　　但是，馬英九的真實個性是“退卻以求前進”，“鐘擺”的背后，更有他“大破才能大立”的政治實驗。
　　《南風窗》：這樣的轉(zhuǎn)型，是不是還包括剪除國民黨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上“為全社會負責”的殘留職能?
　　黃創(chuàng)夏：當下的國民黨，恐怕早就沒有“為全社會負責”的職能殘留，馬英九只是“認清現(xiàn)實”，藉改造“先大破，再想大立”。
　　1990年代之后，在“主流”與“非主流”斗爭中，李登輝和宋楚瑜結(jié)盟，拉攏了地方派系與黑金勢力進入上層之政府體系，國民黨就開始快速沉淪。在那個年代中，“行政院”中最年輕的兩位閣員就是“交通部長”劉兆玄與“法務部長”馬英九。當年，這兩人也都因地方派系的反撲而黯然離職。
　　2008年馬英九找蕭萬長當副手，也是同樣的政治操作。馬蕭劉這新三角的組成，都是舊國民黨的“邊緣人”，都曾受過舊國民黨“黑金”所害，當時組合是想要防范舊國民黨地方派系對行政資源指三道四。
　　這兩年多，沒有“莫拉克風災”，劉兆玄已多受牽制，接連選舉，地方派系壁上觀，馬英九的改革寸步難行，早就沒有所謂的“為全社會負責”的職能殘留。變成選舉機器與國民黨的“黨魂存續(xù)”應脫鉤解讀。
　　《南風窗》：觀照一下現(xiàn)代中國的政黨史，特別是國民黨的演進史，怎樣判斷國民黨這次轉(zhuǎn)型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黃創(chuàng)夏：80多年前，第三國際的鮑羅廷即曾與國民黨的廖仲愷有過深入的晤談。在那次晤談里，鮑羅廷已明白指出：“國民黨已死，只有國民黨人，而不復有國民黨�！�
　　鮑羅廷之所以能夠一針見血地直透國民黨的本質(zhì)，是他理解到一個政治的鐵則：政黨必須有其真正的領導性，而這種領導性，國民黨在北伐之后即告失去，除了各式各樣有理由的自私自利外，它的黨人已提不出一個口號、一種向往。而內(nèi)部相互抵消的結(jié)果，卻使得它整個黨的力量遠遠低于這些個別力量的總和。它早已成了一個具有高度“政治赤字”的黨。難抗拒那冥冥中自然沒落的命運。
　　上述的這段話，是和馬英九相交40多年，亦師亦友的臺灣政論名家南方朔當面對馬英九所言，馬英九多次私下表達“心有戚戚焉”，馬英九也一直期許他自己能為國民黨找回“黨魂”。
　　所以，馬英九曾在連戰(zhàn)當黨主席時，公開倡議要推動“尋回黨魂”運動，至今，每當馬英九進出國民黨中央黨部時，馬英九必然恭敬向?qū)O中山遺像行禮，今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也是馬英九主導要推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林覺民“與妻訣別書”當成國民黨的新形象廣告。
　　具體地說，在馬英九的體認中，他所帶領的國民黨必需“置之死地而后生”，唯有全面斷絕“國民黨已死，只有國民黨人，而不復有國民黨”現(xiàn)況，才能找回馬英九心中念念向往的孫中山與林覺民之國民黨。
　　那是一個“從零開始”，沒有資源、沒有組織、沒有利益的黨，既然如此就該是“任務導向”，而不該是一個“大宅門”，利益糾葛造成國民黨的繼續(xù)負面社會觀感。
　　
　　“親兵隊”才是“選舉機器”的真義
　　
　　《南風窗》：在臺灣社會，政黨既然服膺于民主，是不是只能把黨務的最大焦點放在選舉上?
　　黃創(chuàng)夏：這問題要先理解馬英九已不認為既有國民黨結(jié)構(gòu)能有效能，馬英九自組“親兵隊”才是他省思自己參政經(jīng)驗的邏輯。在2008年，馬英九就不是靠既有國民黨結(jié)構(gòu)，而是悄悄拉起一只“沉默的艦隊”，其實這是馬英九最無奈的選擇。
　　2007啟動參選活動之當年，春節(jié)過后的一個下午茶“學習之旅”場合，馬英九的好友兼“文膽”楊渡所言：長期以來，馬英九就好像是一個人在球場上打球，精疲力竭搶到球，才發(fā)現(xiàn)，場內(nèi)根本沒有“球友”，球要傳給誰?都不知道。但是，在場外，卻有一萬個“教練”在叫嚷著，“三分球”、“快攻”、“擦板”喊得價天響，問題是，沒有一個“教練”會換上球衣，上陣支持。
　　當場，馬英九苦笑回應：“阿渡一席話，心有戚戚焉!”無奈，昭然若揭。
　　但大選是場“總動員”賽，當然不能“趙子龍單騎血戰(zhàn)”，這樣必然是“馬革裹尸也無尺寸之功”。但國民黨那臺老機器，有可能一夕奮起嗎?恐怕比“恐龍?zhí)�芭蕾”�? 還要難上千百倍吧。
　　馬英九只好自己拉起一支隊伍了，這隊伍的特色是“圈地運動，自行發(fā)揮”，意思是“授權(quán)”各路人馬選定自己的“戰(zhàn)場”，然后各自作戰(zhàn)，就地整補。
　　當時桃園縣長，現(xiàn)今新北市長朱立倫形容：過去國民黨打仗像是“楚漢相爭”，老是靠拉出大軍團和對手正面交鋒，幾次大選也證明國民黨的軍團戰(zhàn)力“有待加強”。所以，馬英九的戰(zhàn)法改變，將是“隋唐演義”，各路將領靠“默契”各自努力，如李靖攻南、羅藝掃北、英國公游擊攻略，李神通遠襲山東……秦王李世民(指馬英九)奔援各地。
　　“隋唐演義”論未講明，但馬團隊都有“默契”與“共識”的是，那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王庭”(指上層與各利益為上之派系)就讓他們在“長安”當號召象征了，“李淵、裴寂、劉文靜”(指黨的長老)等“帝王貴胄”，就“供”著吧，打天下，還是得靠那些“名未顯，功未彰”的“房玄齡、杜如誨等秦王府策士”(指馬辦幕僚)與“程咬金、秦叔寶等凌煙閣草莽英雄”(指各地真正有心的群眾)吧!
　　也就是講，國民黨上層，并不是馬英九的主力部隊，他有自己的“親兵隊”。這才是馬英九與金溥聰談“選舉機器”的真義。金溥聰?shù)恼Z言是“萬馬齊奔”，不靠遲緩與被把持的舊機器，要靠“呼群保馬”，也就是他所謂的“雨傘理論”。
　　《南風窗》：金溥聰強調(diào)說，未來的國民黨要轉(zhuǎn)型成選舉機器，要像變形金剛一樣運作自如，怎么解讀他的“雨傘理論”?
　　黃創(chuàng)夏：不靠國民黨力量建構(gòu)起的“兵團”是馬英九于2006年10月提出構(gòu)想，2007年3月3日誓師建軍，馬英九提出建立百萬“土豆”，如落花生般鄉(xiāng)野蔓延，成為“催票”輔助部隊。
　　“土豆志工團”和過去“李登輝之友”、“連戰(zhàn)之友”、“宋楚瑜之友”不同的是，不是“由上而下”組織力量去發(fā)動，而是“由下而上”成長，發(fā)自基層民眾之主動，平時還可以分享生活的柴米油鹽瑣事，相互照顧與關(guān)懷，凝聚與動員的熱情反而比那種黨員組織更強。
　　除了平常發(fā)放文宣，到各地總部幫忙外，“土豆志工團”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在投票日的當天，發(fā)動他們身邊的“人脈關(guān)系”，密集“樓頂招樓下、阿嬤拉阿公”到投票所去投票。協(xié)助國民黨黨組織的動員，形成四次、五次“催票”的“復式動員網(wǎng)”。
　　1998年，馬英九靠這個“催票武器”擊敗陳水扁，2002年馬英九依然靠這武器壓倒性讓李應元重挫，但都僅限于在臺北市區(qū)域中。和王金平爭奪黨主席之役，黨員系統(tǒng)開始全面布局，正因為“土豆志工團”初步奏效，雖然當時國民黨的絕大多數(shù)派系領袖、民意代表，都出面挺王，但馬英九仍以7：3的壓倒性優(yōu)勢，讓王金平飲恨。
　　面對民進黨的優(yōu)勢，加上國民黨日益凋零的基層黨組織，地面作戰(zhàn)上，別光看馬英九老是孤馬奔跑，其實馬英九正透過一波又一波的“Long Stay”，為“土豆”播種，再由葉金川接續(xù)耕稼，構(gòu)筑綿密的全臺灣大街小巷都存在的“土豆兵團”，以便在2008年3月22日貫徹催票，讓支持度都能成功轉(zhuǎn)化成“得票數(shù)”。
　　這就是金溥聰“雨傘理論”的基本前題，馬英九與金溥聰?shù)摹巴炼贡鴪F”在選舉時集結(jié)，選舉后回歸生活，不會拉幫結(jié)派，想要分割行政資源。有“雨傘”當后盾，才能實現(xiàn)馬英九與金溥聰?shù)摹八疂q船高”理論。
　　
　　“人脈說”嗆聲“土豆新兵團”
　　
　　《南風窗》：值得肯定的是，國民黨的今次改革的確是在思考黨的組織與功能，事實上，任何政黨都是政治生態(tài)的產(chǎn)物，臺灣的政治土壤是否適合選舉機器形態(tài)的政黨?事實上，臺灣的民主生態(tài)并非良好，它的所謂民主方式背離了民主的主題，形式第一，內(nèi)容第二，造成臺灣的畸形政治生態(tài)。
　　黃創(chuàng)夏：臺灣民主的亂象是根源于主宰臺灣近20年的“選舉總路線”，這是相信選舉技術(shù)決勝負的亂象，起源于陳水扁的迅速崛起。
　　從1994年開始，陳水扁正是“選舉總路線”的最大受益者，從臺北市議員到大位，才短短10幾年的光景。讓陳水扁相信了政策論述、政策路線、政務人才、政績目標都不重要，這是“虛無現(xiàn)實主義”，上帝不存在，一切都可為，只要能號召出“熱情”與“受迫害感”，“到時選舉見真章”。
　　“板塊選民”才是影響勝負的主流力量。只要掌握了“操縱議題的技術(shù)”，成功動員自己的板塊選民，贏了，一切都不要緊了。反正永遠都有一票人，一定投藍；也必有相對應的一群人，鐵桿投綠。惰性中，政黨與候選人，何必去關(guān)心選民最切身的問題；又何必去費力氣提出進步主張來改善社會，爭取進步呢?
　　面對陳水扁的“選舉技術(shù)決定論”，國民黨一路挨打，也相信了“選舉技術(shù)決定論”才是王道。當選舉技術(shù)成了唯一思考時，國民黨內(nèi)被派系挾持也成了一個無法擺脫的詛咒，因此，舍棄已失“黨魂”的機器，回到基層“從零開始”是馬英九改革的最大膽實驗。
　　《南風窗》：國民黨在轉(zhuǎn)型為完全“選舉機器”之前，應該思考或注意哪些問題?
　　黃創(chuàng)夏：一度，在馬當局“博士群英”中，有一“異端”，學歷最低、口才最不好、鄉(xiāng)土氣息太濃N-----~,任黨秘書長廖了以，他的“石磨心”正是馬英九要推動改造之首項指標。
　　還記得“消費券”嗎?當時，“金管會”、“央行”和“財政部”，個個視為“燙手山芋”，那時擔任“內(nèi)政部長”的廖了以自告奮勇請纓由“內(nèi)政部”擔綱�；氐健皟�(nèi)政部”，當晚，“內(nèi)政部”的次長與司處長們，個個抱怨廖了以，這不是沒事找事嗎?“內(nèi)政部”只要把戶籍數(shù)據(jù)整理好，干好后勤就可以了，干嘛找自己的麻煩。
　　廖了以是如此說服部屬的，既然要給戶籍，“內(nèi)政部”就算扯進去了；發(fā)錢總需要治安保護，警察也一定要動用，既然如此，就不要計較了，事情，總是要有人干!那段時間，廖了以一一打電話給各鄉(xiāng)鎮(zhèn)長，一一演練，展現(xiàn)“石磨心”。
　　馬英九要改造，“石磨心”的溝通基本功將是決定性關(guān)鍵，只要能號召群眾，“水漲船高”就能壓制住利益優(yōu)先之既得利益。風險也正在此，馬英九團隊的溝通技巧實在有太多、太多的改善空間。就看甫扛大任的廖了以是否能彌補了。
　　《南風窗》：檢測國民黨改革成敗的一個重要指標就是選舉的結(jié)果。但從去年的情況看，國民黨的戰(zhàn)績不盡如人意。對此，黨內(nèi)亦有反對聲浪，稱“選舉機器是西方人搞的套路，放在臺灣水土不服行不通，因為中國人講究的是情義相挺”，對于這些嗆聲，您又怎么理解?
　　黃創(chuàng)夏：國民黨重新掌權(quán)，雖然表現(xiàn)無能，和陳水扁與民進黨一比較，“道德上”的爭議小了太多，人民頂多有所不滿，并非極度的憤怒與厭惡。民進黨真的以為能夠在2012年撿便宜嗎?“雨傘理論”是“尋回黨魂”的第一步，把選舉成敗視為改造指標，恐怕言過其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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