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權貨幣與外貿憑證 　　 　　1567年，明穆宗朱載?隆慶元年，明帝國開放“銀禁”與“海禁”，通俗地說：這等于把帝國“央行”從北京搬到了拉美礦山。 　　道光年間，中國國庫銀先是因國際金融投機、繼之以戰(zhàn)敗賠款出現(xiàn)大規(guī)模外流之際， 《海國圖志》的作者魏源在《軍儲篇》中就曾這樣提醒國人說： “今人只知中國之銀出漏于外洋，而不知自昔中國之銀大半來于外洋也”；魏源明確地將白銀的大規(guī)模進口，追溯到明隆慶、萬歷年問的田賦納銀政策之推行，更指出中國之白銀，“自產(chǎn)者十之四三，番舶者十之六七”，即明清以降的銀子，七成左右是依賴進口的。
　　明清兩朝敗亡的教訓自然很多，但一個長期被忽視的重要原因，就在國家發(fā)行信用的努力失敗之后，反而將貨幣出路委之于海外白銀進口，從此徹底喪失國家貨幣主權。
　　這就要涉及貨幣理論的一些常識。其中很重要的第一點，就是區(qū)分何謂“主權貨幣”，何謂“外貿憑證”。所謂主權貨幣，就是指國家發(fā)行的信用，它以國家稅收為基礎，以國家法律為保障。主權貨幣既是以國民稅收來清償和保證的，故只要建立起有效的國家治理結構，得以支撐起清楚合理的稅收制度，國家就有發(fā)行信用貨幣的保障。
　　那么，什么是外貿憑證呢?簡而言之，歷史上的白銀和今天的美元即是。外貿憑證并沒有國民的稅收和國民生產(chǎn)總值的保證，因之就必須以貴金屬和其他產(chǎn)品和服務作保證。
　　放棄“主權貨幣”而采用“外貿憑證”來調控、維持經(jīng)濟，這其實就是明清兩朝所做的糊涂事。對明朝而言，這當然就是指放棄了“寶鈔”而采用白銀，它造成如下結果：
　　第一，由于國家喪失了發(fā)行信用的能力，從此明以降的中國，就無法以國家信貸的方式，直接補貼基層民生、支持基層和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這又進而使得基層民生和生產(chǎn)活動，不得不完全依賴于地方豪紳的高利貸和宗法制度。因為地方豪商掌握了大量的稀缺資源――白銀，而國家卻不能通過“發(fā)行信用”這一最大的利器有效動員社會，與之抗衡。
　　第二，明朝中期以來，糧、鹽、棉布、海關四大稅種漸次收銀，而銀又主要從海外貿易中得來，這是明與前代的一個重大不同之處。富裕地區(qū)紛紛放棄種田而改為植桑、織布，這就是“以對外貿易換銀”的發(fā)展道路使然，而導致明王朝垮臺的直接動因(農(nóng)業(yè)危機和大饑荒)，自然也是這個畸形發(fā)展道路所造成。同時，導致明朝的勞動力工資不斷下降，消費日益下降，基層生產(chǎn)活動因資金、資本匱乏而落人“高度平衡陷阱”，從而使得中國沒有發(fā)生產(chǎn)業(yè)革命，說到底最終也是這一依賴白銀而放棄主權貨幣，從而導致國家資本匱乏的政策所鑄成。
　　第三，幣制的混亂。僅就清代而言，銅錢之外，所流通銀幣有西班牙元、威尼斯銀圓、法國王冠銀幣和丹麥、瑞典、荷蘭及德意志鑄造的Rixdollar，進入民國，軍閥割據(jù)，幣制更可謂大壞。僅杜恂誠先生《中國金融通史》中所列舉，便有銀兩、銀元、角銀、銅錢、外國銀行鈔、中交兩行鈔、政府紙幣等多種貨幣同時通行，實銀更分元寶、中錠、錁子、散碎諸種，，稱量及品質更分庫平、關平和漕平諸色，其混亂復雜程度，實為世界貨幣史上最大之奇觀。可見五百年中國貨幣政策的失敗，到清后期，隨著歐洲列強放棄銀本位而采用金本位制，而走向財政徹底崩潰，屆于民國期間更至江河魚爛，造成無法收拾的局面，從而無可避免地導致外國貨幣長期代替中國國家發(fā)行的信用和主權貨幣，支配中國財政與經(jīng)濟發(fā)展，而這就是約500年中國歷史所發(fā)生的最大偏頗。
　　從世界史的視野看，1570年代以降，又是世界史之大轉折時期。從那個關鍵時刻起，西方不但在曠日持久的宗教戰(zhàn)爭中產(chǎn)生出民族(國民)國家政體。且更要緊的是：西洋國家通過發(fā)行信用的手段為戰(zhàn)爭牟取財政資源，從而推動了圍繞著國家生存而建立起來的金融業(yè)的發(fā)展。
　　今天看來，中國與西洋之間真正的“大分流”就發(fā)生在1570年代之后。因為從這個時候開始，秉承勤勞革命和市場經(jīng)濟道路創(chuàng)造國民財富的中國，卻恰恰放棄了國家貨幣主權，即國家放棄了通過發(fā)行信用這個利器謀發(fā)展的道路。隨著1564年西班牙占領菲律賓(所謂“菲律賓”就來源于“菲利普二世”之名)并據(jù)此向中國大規(guī)模出口白銀，明王朝竟然“順應世界大勢”，以進口白銀替代了國家信用貨幣――寶鈔。
　　如此一來，中國的金融命運就委之于外國，中國國家亦再無通過發(fā)行信用的方式促進自身經(jīng)濟發(fā)展的能力。中國與西洋各國國家力量之間的大逆轉，中國命運的大逆轉，亦由此奠定。
　　實際上，歷史上的白銀，即如同二戰(zhàn)后的美元一樣，不過是“國際貿易憑證”而已。但是，自1971年8月15日美國政府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鉤之后，美元既不能以貴金屬(黃金)、也不能以美國的生產(chǎn)能力來保證，如此一來，美元也就不再是國際貿易憑證。而當代世界最為奇妙或荒謬之處卻在于：美元反而從此由國際貿易憑證，一變而為美國迫使全世界接受的“主權貨幣”，這也就意味著美元成了美國向全世界收稅的工具，甚至意味著美國成了世界中央政府，即意味著全世界都成了美國的納稅人。
　　例如，我們以寶貴資源和誠實勞動所換取的大量美元，由于無法在國內消費，所以只能送回美國購買美國債券，客觀上鑄成美國得以再利用這些錢反過來繼續(xù)剝削中國。且隨著美國不斷亂發(fā)鈔，為維持我們自己手中的美元不貶值，我們的出口產(chǎn)品就只能越來越便宜，我們的勞動力工資就會越來越低，我們國內老百姓的消費就會越來越少。中國手里有2萬多億的美元資產(chǎn)，但是我們不能放開手腳大規(guī)模投資教育、投資醫(yī)保、投資高科技，甚至沒錢提高農(nóng)民工工資，何以如此?最簡單地說，就是因為我們有美元，但卻沒有人民幣。
　　今天，面對世界經(jīng)濟危機，當經(jīng)營美元的世界主要金融機構紛紛倒閉之際，中國政府果斷地以大規(guī)模發(fā)行主權貨幣，即以增發(fā)人民幣的方式直接刺激中國經(jīng)濟，擴大內需，刺激百姓消費，提高國民工資；同時，更以爭取在對外貿易中盡可能以人民幣結算的方式，提升人民幣的國際地位，以擺脫美元霸權，這乃是從危機中覓得歷史契機。 “讀史方知今日事”――正是歷史告訴我們，這一重要戰(zhàn)略調整，乃是歷史經(jīng)驗的科學總結，是科學發(fā)展觀的深刻實踐。
　　
　　“官無封建，吏有封建”
　　
　　實際上，中國人對于現(xiàn)代經(jīng)濟體制，特別是貨幣體制的領會，產(chǎn)生最早、實踐也最早。元世祖中統(tǒng)元年發(fā)行了中華帝國第一套、但也是最后一套國家信用紙幣――中統(tǒng)鈔。這也是人類歷史上最早、最廣泛地對于現(xiàn)代貨幣制度的天才嘗試。
　　但是，國家信用貨幣的發(fā)行與確立，并不能僅靠對于現(xiàn)代貨幣體制的天才敏感、超前的領悟與設計(恰如今人所謂“現(xiàn)代金融工具”、 “金融衍生品”之天才設計一樣)。因為金融體制創(chuàng)新，與一套動員全社會的緊急機制(戰(zhàn)爭機制)之間，有著密切而悖論的關系。同時國家信用的發(fā)行與確立，亦要有全社會相應的財富支撐能力。但從根本上說： 國家信用之發(fā)行，根本還在國家形成有效地培養(yǎng)社會財富、同時向社會汲取財富、再形成集中社會財富辦大事――即推動財富放大的機制。因此，所謂國家命脈在財政，財政基礎在制度。而所謂制度，即一方面是國家“為民制產(chǎn)”、為民生財，一方面則是理順國家稅收。同時，只有以國家信用放大財富，才能刺激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
　　國家發(fā)行信用的體制與國家稅收體制，此即 “國家能力”的重要方面――而這里的關鍵，尤在國家動員基層的能力。王安石有句名言： “夫合人之眾者財，理天下之財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則有法而莫守”，這些話深刻地說到了中國制度的根本。
　　唐之“兩稅法”之前，中國的國家形式比較簡單，相應而言，基層的事務更是非常之少，故基層事務，主要由義務性的民間事務員輪流擔任，斯所謂“役”；但“兩稅”之后，國家事務日漸龐雜，基層事務更為繁瑣，基層義務性的民間事務員，于是漸成掌握會計、征發(fā)、訴訟之龐大的胥吏階層。本來胥吏出自人民輪流為政府服無償勞役的“役法”，可是，當胥吏變成了職業(yè)化的專門工作人員之后，政府卻依然根據(jù)“役法”，不發(fā)給其俸給。如此一來，胥吏只能通過向百姓收取手續(xù)費、好處費來謀生。宋明清以來，胥吏隊伍日益龐大，基層縣衙中是二三百人，多者高達千人。如同明代皇帝將一切公務文牘委之于內閣學士一樣，各級官員則將一切文件、稅收委之于胥吏。這種上行下效的“無為主義”，于是造成胥吏將公文、公事當作私人所有物掌握在自己手中，這就是世界政治史上最具中國特色之“國家行政大包干”――即國家基層行政由胥吏承包。
　　從此以來500年，中國國家只有選官機制，而無任吏機制，胥吏遂成為一師徒父子相授的世襲職位。明代胥吏地位，甚至可以出租買賣，于是富商熱衷于擔任“鄉(xiāng)官”，便成為明代一大特色。除了商人之外，無緣入仕的舉人、監(jiān)生、貢生，更紛紛加入了吏的隊伍。到了明朝后期，胥吏已經(jīng)發(fā)展到“雖未掌握武裝，亦已掌握糧倉”的局面。恰如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中所描述：天下饑荒而放手聚斂者，其實就是這個掌握著糧倉的階級，與宗法制度相結合的“基層吏治”從此根深蒂固。
　　自宋代陸象山、葉適(水心)提出“官無封建，吏有封建”的核心論斷以來，從黃宗羲、顧炎武到梁啟超等大家論中國政治，都以此為立論根本，此絕非偶然，它都說明了“吏不良，有法而莫能守”的道理。而帝國為了治官和治吏，自然也設計出各種巧奪天工、別出心裁的方案。例如：明代正是因為對“以官治官”的“監(jiān)察”機制絕望，方才發(fā)明了太監(jiān)這種監(jiān)察官的機制。同樣的，明清兩朝亦發(fā)明了以“幕僚”這種官員的私人親信，來監(jiān)察吏的機制，甚至于將胥吏分成兩班，以利于互相監(jiān)督揭發(fā)(所謂“上班”、 “下班”之說，即來源于此)。但其結果可以說是完全相反――這反而使得吏之上有幕僚，官之上有太監(jiān)，幕僚與吏互相勾結，官與太監(jiān)相與沆瀣。可見，倘若國家采“無為主義”，將行政――特別是基層行政、司法、財務、賦稅全部承包給吏去處理，而又不肯發(fā)俸于吏，這就是顧炎武所說的――等于國家“放百萬虎狼于民間”，胥吏最終淪為背靠官府的黑社會勢力，這就是500年中國體制之大弊端。
　　歷史上被廣為探究的熙寧變法，其核心其實是以貨幣改革為手段，而以吏治改革為目的。王安石自稱“理財”之官，實則是長于“理政”，因為王荊公明白：兩稅法后，國家放棄分配土地，即等于放棄了最核心的經(jīng)濟職能，或者意味著國家官僚在個體小農(nóng)眼里只干兩件事：一日收稅，二日征發(fā)。既然國家提供不了什么有價值的服務，反倒是地方豪強可以提供些保護、救濟、種子農(nóng)具之類，長此以往，臣民自然只知有“豪族”不知有“國家”，政權根基自然因之松動、流失。 王安石更認識到：放棄分配土地的職能，并不意味著國家可以高枕無憂只等收稅，而是意味著國家必須開拓新的思路、為基層提供新的服務，否則就要為民眾所拋棄，繼而為基層民眾依賴的地方豪強所挾持。
　　而他所開拓的新思路，就是提供以“青苗錢”為核心的國家信貸服務。豪強之所以能在沒有公權力的前提下控制地方，令小民百姓趨之若鶩，是因為他們手中掌握著稀缺的經(jīng)濟資源，若有急難，不靠他們自然不行。故而根治豪強的辦法，就是讓他們手中壟斷的資源不再稀缺。青苗法的實質，就是國家以財政實力為后盾，與地方高利貸者競爭基層信貸市場，即通過向鄉(xiāng)村大量注資，壓低利率，保護農(nóng)民的土地不被兼并。因為在國家無法再分配土地的現(xiàn)實中，保護農(nóng)民現(xiàn)有土地就是國家可能提供的最寶貴的服務，也是國家建立基層信譽的最有效途徑。
　　實際上，今天農(nóng)業(yè)銀行、農(nóng)村信用社大幅擴大小額低息信貸，擠壓農(nóng)村地區(qū)的高利貸市場，遵循的也是相似的思路。荊公目光之銳利，由此可見一斑。而王安石能堅持推行保甲法而不擔心基層離心力失控，底氣就來自于他對青苗法的信心：農(nóng)民離不開只有國家才能提供的低息貸款服務，因為如果沒有國家財政資金的介入，涌入基層和農(nóng)村的資金永遠是用于兼并的多、用于生產(chǎn)信貸的少，普通農(nóng)戶就永遠無法擺脫資金短缺的困境，地方豪強把持的高利貸市場，就會一直對農(nóng)民的土地構成威脅。
　　惜乎陰差陽錯，王荊公終于沒能實現(xiàn)他的政治理想，其中關鍵，就在于他所推行的“免役錢”，即讓民間交錢“助役”，這說白了就是讓老百姓出錢養(yǎng)胥吏。其結果反而是使胥吏暗自中飽私囊，變成了公開的掠奪。如此終于使改革失去民心。而從這個角度，似乎也才能理解隆慶、萬歷時代高拱、張居正兩位大明棟梁的作為：二人接手者，為嘉靖嚴嵩留下的爛攤子，要填補國庫虧空，自然就得先把錢拿到手里再說。倘不想直接去搜刮百姓，或得罪胥吏，造成基層行政癱瘓，除了進口點銀子來花，還能怎么辦呢?不過，一旦確立白銀的法定貨幣地位，一切改革措施的初衷和根本指向――樹立國家貨幣的信譽，也就被徹底放棄了――而中國之命運，自此舍一場根本性的大革命則無以改變了。
　　宮崎市定有言：中國式的貴族特權制，自古便不來自天子賜土，而是來自“郡望”――即地方望族之相續(xù)。近世以來，隨著國家事務繁雜而龐大的吏的階層，更與隨經(jīng)濟發(fā)展而形成的豪商階層結合，產(chǎn)生了一個新的地方郡望階級――這乃是中國式封建主義的根本。鴉片戰(zhàn)爭以來，如果沒有他們的服務和協(xié)助，帝國主義的勢力其實是無法如此深入到中國內部的。而民國以來，一切軍閥的根子，其實也就在地方的土豪劣紳，這正是毛澤東在《國民革命與農(nóng)民運動》這篇早期文獻中的洞見。何謂中國之革命?它僅僅是在英美等世界“領袖”扶持下實現(xiàn)的形式上的主權獨立，還是要從中國社會最基層出發(fā)去斬斷“三座大山”的根本?而這又是1940年代毛澤東與蔣介石之間，圍繞著“兩個中國的命運”所進行激辯的核心所在。
　　亨廷頓有一名言：國家之間的主要區(qū)別，不在于政權的形式，而在于政權的能力。 (the most important politi-cal distinction among countries countries not their form of government，but their degree of government.)而國家能力之核心，就在基層動員能力。關于明清衰亡，議論很多，但近代以來，能看到中國封建主義根源就在土豪劣紳、黑社會把持地方，從而使得國家完全喪失信用與能力這一點的，只有毛澤東、共產(chǎn)黨而已。倘不能改變這種狀況，中國的國家衰弱就是不能遏制的，而從晚清立憲派到國民黨人恰恰就是沒有認識到：對于明清帝國來說，政權的形式是滿是漢，是君主是議會，是專制是立憲，這其實都難以解決基層的無組織問題，亦無以突破“吏不良，有法莫守”的五百年難局，自然更無法扭轉在與歐洲現(xiàn)代國家的對抗中任人宰割的頹勢。富國、強兵、有效的司法、主權貨幣，――歸根到底，無一不是建立在國家對基層的有效組織之上，無一不是建立在為基層所認可的國家信用之上。因此，只有一個強大到可以不為任何特殊利益集團所挾持的國家，才能樹立這樣的信用，才配享有這樣的信用。而這就是中國革命的成果，這就是五百年來的歷史教訓，這就是兩千五百年來的歷史規(guī)律，這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起源。
　　
　　“反對自由主義”
　　
　　500年來中國國家能力衰敗的直接原因固然在于“吏治”，但根源則在“官制”，推求而至于基礎，又在社會精英階層士大夫這個階層。所謂“變仕風易，變士風難，變士風易，變世風難”，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足為彪炳千古、百代傳誦的政治名篇，就在于荊公從科舉制度的弊端出發(fā)，深刻地論及了“士”這個階層的敗壞，而這種敗壞進一步使得依賴于士大夫階層的國家行政機制之垮臺，成為不可避免；而士之不關心天下國家之事，而沉湎于記誦課試文章，恰恰又是中國科舉制度、學術制度、教育制度的痼疾使然。
　　一旦這種“朝夕從事于無補之學”的“人才”被任用為官(“猝然責之以天下國家之用”)，其必然就是無能之官。這樣的官也就必然要將行政司法財政付諸“能折騰”的胥吏，而所謂胥吏者，如王安石所說： “往往天下奸悍無賴之人，茍其才行足自托于鄉(xiāng)里者，亦未有肯去親戚、而從招募者也。”
　　像馬基雅維利一樣，王安石其實是深刻地指出了中國的學術制度、教育制度、考試制度，何以不能“理性化”的問題，而所謂制度的“不能理性化”，就突出地表現(xiàn)在學術、學者其實并沒有服務的真正對象，政治從業(yè)者也根本沒有服務的技能，如此一來，士大夫階級實際上只能為自己這個特殊階層服務、為自身謀利益，由于沒有真正的執(zhí)政技能，故而他們只能以課試和記誦的方式，通過標榜“祖宗之法”和“萬世法”而自況。
　　而當王安石變法之后約400年，康有為在《統(tǒng)籌全局疏》中再次痛心疾首地談到中國“處列國競爭之世”，卻標榜“行一統(tǒng)垂裳之法”時，則這樣一語中的指出了所謂“萬世法”的實質：
　　況今茲之法，皆漢唐元明之弊政，何嘗為祖宗之法度哉!又皆為胥吏舞文作弊之巢穴，何嘗有絲毫祖宗之初意哉!今托以祖宗之法，固已誣祖宗矣。
　　與馬基雅維利、馬科斯?韋伯、安東尼?葛蘭西等人所描述的“職業(yè)政治家”、“有機的知識分子”完全不同，中國的士大夫階級既不以君主和貴族為服務對象，也不以國家和人民為服務對象。相應的，他們當然也沒有服務干上述四種力量的任何能力和職業(yè)操守。他們只是附著于各個勢力之上，實質僅僅為自身謀利益而已。于是，也正如馬基雅維利所指出，一旦這樣一個階級壟斷權力，那么，所謂國家能力、國家效率非但完全談不上，甚至國家內部更將埋葬著渙散瓦解的永恒種子。
　　而悖論的是：在中國政治史上，缺乏職業(yè)操守和職業(yè)精神的士大夫階級，卻往往又總是以“操守”、 “清流”和“道學”相標榜，這更不可避免地在官僚階層和國家內部中造成“朋黨”和黨爭。而對于士大夫階級的缺乏職業(yè)操守而導致國家能力下降，對于沒有職業(yè)操守者偏偏以“清流”和“道學”相標榜而進行的黨爭，對于這種爭斗所導致的國家能力的衰敗，歷代政治家中，又以愛新覺羅?雍正(雍正帝)的《御制朋黨論》所見為深，例如其中這樣說到“公”與“私”的問題：
　　“夫朋友亦五倫之一。朋黨不可有，而朋友之道不可無。然惟草茅伏處之時，恒資其講習，以相資助，今既登朝蒞官，則君臣為‘公義’，而朋友為‘私情’，人臣當以公滅私，豈得稍顧私情而違公義?而出身事主，其身尚不能為父母有，況朋友乎?況可藉口于朋，以怙其黨乎?”
　　他又尖銳批評歐陽修說：
　　“宋歐陽修朋黨論，創(chuàng)為異說日：君子以同道為朋，夫惘上行私，安得為道?修之所謂道，亦小人之道耳。自有此論，而小人之為朋者，皆得借同道之名，以濟同利之實。朕以為君子無朋，惟小人則有之。且如修之論，將使終其黨者則為君子，解散而不終于黨者，反為小人乎?”
　　“歷史的經(jīng)驗值得注意”。因為對于今天而言，現(xiàn)代無產(chǎn)階級和勞動者階級的革命和建國運動，同樣需要以社會主義國家和人民群眾為服務對象，同時又具備專業(yè)技能的政治家和有機知識分子，即它同樣要求這樣的政治家具備職業(yè)的操守、職業(yè)的道德和職業(yè)的能力。在這個意義上，也正如葛蘭西在《獄中札記》中所說：經(jīng)濟領域和市民社會或許可以“自由主義”為規(guī)則，但對于一個執(zhí)政黨而言，“自由主義”卻從來就不是一種政治道德�！白杂芍髁x”亦從來不是一種政治學說，它僅僅是“偽裝成政治的經(jīng)濟學說”――它僅僅是“工團主義”的思想而已，因此，任何一個執(zhí)政黨都不可能以“自由主義”作為政治道德和組織原則，對于政治和政黨而言，它實際上就是腐敗和自我瓦解的溫床。
　　而毛澤東更指出：所謂的“自由主義”還不僅僅是一種“偽裝成政治的經(jīng)濟學說”即小資產(chǎn)階級和機會主義的政治倫理，而且，它也是士大夫階級倫理對于現(xiàn)代政治倫理的瓦解和侵蝕。在1937年的《反對自由主義》一文中，他列舉了種種“自由主義”的表現(xiàn)，如“因為是熟人、同鄉(xiāng)、同學、知心朋友、親愛者、老同事、老部下，明知不對，也不同他們作原則上的爭論”，如“不是為了團結，而是個人攻擊，鬧意氣，泄私憤，圖報復”，如“見損害群眾利益的行為不憤恨，不勸告，不制止，不解釋，聽之任之”這些其實正是歷代政治家所指出的中國政治的痼疾，而毛澤東則深刻地指出：這種“自由主義”，恰恰就是導致中國國家能力持續(xù)下降，直至“一盤散沙”的根本原因所在。
　　因此，中國的復興，中國國家能力和國家信用的提升，歸根結底，需要徹底重建一支以國家和人民為服務對象，具備嚴格的政治倫理，具備專業(yè)的服務技能的職業(yè)政治家隊伍，即需要一支具有明確服務對象和具備高效服務能力的政治隊伍。而要重塑一支這樣的政治隊伍，就非要從中國社會的最基層作起不可，又非要徹底改革中國固有的學術制度、教育制度、考試制度――精英隊伍不可。而這就是《改造我們的學習》、《為人民服務》、《反對自由主義》等一系列文獻，作為政治學經(jīng)典的意義所在。同時，這也就是作為“班長”的張思德、作為“螺絲釘”的雷鋒、作為“大夫”的白求恩――以及作為“縣令”的焦裕祿身上所具備、所代表的政治理性精神。因為正是五百年歷史興亡，告訴我們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非有這樣“政治的自覺”、非有如此政治的倫理，則不能提升國家能力，亦不能建立國家之信用，更無從完成中國的現(xiàn)代復興大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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