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華橫死一年了。他不是城管暴力的第一個犧牲者，但人們期待是最后一個。抱有這種期待，其實很合國情，因為魏文華畢竟不同于到處被城管追打的小販，他是一個優(yōu)秀企業(yè)家，享有多種榮譽，在一個很講身份、把人分三六九等的社會環(huán)境中，他的死強烈刺激了被層出不窮的城管暴力弄得有些麻痹的社會神經(jīng)：這樣的人都會橫死在城管拳腳下，遑論別的人，何況，他是一個在城管施暴時挺身而出拍攝證據(jù)的人，他的義舉引起了全社會的廣泛共鳴。一時間，輿情洶涌。當然，首先期待的還是對事件本身有一個較為公正的處理，讓死者瞑目，讓死者家屬能看到正義得到伸張。這個要求相對于事件的嚴重性，是很低的。至于以此為契機，敦促徹底反省城管制度，最終結(jié)束這種以底層民眾為寇仇的制度，凡對國情多少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難度很大——因為現(xiàn)在的權(quán)力系統(tǒng)有太多跟公眾利益過不去的特殊利益，有太多必須擺平卻又不便公開出面的事，還非得有這么一支不倫不類的隊伍效力不可——，但人們希望：至少要使城管收斂暴力，杜絕慘案再次發(fā)生。

　　然而，一年過去了，最低的正義要求并未實現(xiàn)。先是一個跟近年傳為笑柄的“專家意見”有得一拼的“權(quán)威鑒定”出來了：魏文華因“外傷誘發(fā)的冠心病急性發(fā)作而死亡”。于是，致死原因就由城管拳腳變成“冠心病”了。其后，開庭消息沒見有媒體披露，事后才知道開庭時間是8月22日（一個很有意思的時間）；
媒體呢，不知道是認為奧運“喜事”比正義能否伸張更重要，比公眾對這一影響巨大的案件的知情權(quán)更重要，還是受命于誰而在這案子上保持了沉默。那段時間只有網(wǎng)上傳出過兇手翻案的消息，但也一傳而過，有心者很難得到必要的訊息和渠道去求證翻案傳言的真?zhèn)巍?/p>

　　直到11月的一個晚上，從鳳凰臺才得知一些不為其他媒體披露的消息。那是曾子墨對魏文華妻子曾慶芳的訪談。曾慶芳情緒激動，談及為了能看到丈夫的遺體而被迫簽下一張字據(jù)時說了一段話：“我簽了‘賣國條約’，把丈夫賣了，把我自己也賣了�！薄翱墒遣缓灢恍�，不簽，他們就不讓我看丈夫的遺體�！薄�—她口中的“他們”是誰？魏文華的遺體怎么會到了“他們”手中，成為要挾死者妻子的籌碼，以至于妻子要見丈夫遺體，竟不得不簽下“出賣”死者和自己的“賣國條約”？對此，我無從得知，打開電視時對話已進行了一陣，看到的只是后半截。但記起當時有文章披露：1月8日下午，市政府有人搶尸，將魏文華的尸體拖了數(shù)十米。（來源：《紀念魏文華君》http://club.chinaren.com/0/116212836）有理由推測，搶尸一方應(yīng)該就是用魏文華遺體要挾曾慶芳，強迫她簽下字據(jù)的“他們”！

　　由于那一紙著名的尸檢鑒定，魏文華生前的身體狀況無疑是很多人關(guān)注的。問及于此，曾慶芳很憤怒。她說，丈夫身體很好，根本沒有冠心病史。尸檢報告一出來，她就要求重新鑒定，但有關(guān)方面置之不理。

　　其實，無論有無魏文華妻子的證言，無論魏文華身前有無疾病，他是在被群毆過程中死亡，這是擺在所有人面前的事實。我無意評論那份正值人們關(guān)注大面積雪災時公布的尸檢結(jié)論，盡管事后搶尸、拒絕家屬重新鑒定的要求，特別是利用死者家屬想不惜代價最后見死者一面的心情而要挾簽下曾慶芳痛心疾首稱為“賣國條約”的東西，都旁證了所謂權(quán)威尸檢結(jié)論大有貓膩。這里要說的是：再健康的人，也可能發(fā)掘出什么身體隱患來；
再不健康的人，如果不遭遇外力攻擊，他/她都將自然地走完一生。任何人，不管本身有沒有健康隱患，遭幾十個壯漢連續(xù)十幾分鐘的群毆，都性命難保。好端端一個魏文華就這么死了，任隨尸檢發(fā)掘出什么病，都沒法掩蓋一個基本事實：魏文華是被打死的。當時事件經(jīng)過本身就證明了這一點：正在對付村民的城管一發(fā)現(xiàn)魏文華攝像，馬上轉(zhuǎn)而群毆魏文華。甚至在魏文華被打得受不了，表示交出相機的情況下，城管仍不放過他，繼續(xù)圍堵毆打，直至打得沒了呼吸。真可謂不致諸死地不罷休。當時眾多目擊者也證明，魏文華是死在被毆現(xiàn)場的。如果連這樣的致人死命都可以借發(fā)掘出死者身體什么問題來開脫掉“故意”，那位被搶了謀生家什跪求無果、在被圍攻中走投無路而揮刀的崔英杰被定“故意殺人”實在太冤。對前者的一審判決，刑期在三至六年，后者是死緩。這樣的不平衡太過刺眼。

　　案子已然大事化小了。全社會更深一層的期待：反省城管制度，至少使其收斂暴力的期待、使隊伍不在擴張的期待也落空了。這一年間，城管的犧牲者還在不斷出現(xiàn)，9.18那天成都就有一批城管長驅(qū)直入四川省藝術(shù)學校，打傷四個教師，其中一個被打斷鼻梁，事后教師在巨大壓力下還不敢接受任何采訪。后來，北京發(fā)生一少年在城管追趕下跳下護城河而死亡事件。這不過是信手拈來的兩例。一些城市的城管大閱兵則提示人們：這個尚無出生證的機構(gòu)越來越威風了。

　　一個好公民付出生命代價所提供的制度改良契機被糟蹋了。

　　但魏文華不該被遺忘的大海所湮滅。作為城管鐵拳的犧牲者，他需要人們的持續(xù)關(guān)注。因為這不是一時一地的暴行，而是這個機構(gòu)的常態(tài)和慣性，任何權(quán)力系統(tǒng)之外的人都可能是下一個犧牲者。淡化它、遺忘它，不僅是魏文華和他家庭的悲哀，也是整個社會的悲哀。

　　2009年1月6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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