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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志鳴:迷失在崇山峻嶺中

發(fā)布時間:2020-06-14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下 午

  

  元宵節(jié)剛過,外出打工的人們便背上行李、提著大包小兜,從十里八鄉(xiāng)向縣城長途汽車站聚集。

  他們似乎還沒有從節(jié)日的醉意中完全清醒過來,一個個像剛出了圈的羊,到處亂鉆亂跑。那些招徠客人的司機們就沖著人群扯開嗓子喊著:

  “長途臥鋪,去西面重慶、成都的趕快上車!”

  “去東面貴陽的馬上走啦!”

  “去廣東深圳、東莞的上車嘍!”

  聽了吆喝,“羊”們像是聞見了青草的氣息,步履蹣跚地朝各自的草場奔去,一時塵土飛揚。在一輛開往廣東的長途臥鋪汽車門前,有的人搶著買票,有的人擠著上車,稍不如意便怒目相視,惡語相向,甚而推推搡搡,像公羊頂架。那些買到了票擠上車的人也沒閑著,因為擺放行李而發(fā)生的激烈爭斗并不亞于車下面的騷亂。當然,也有幾個早早就上了車且放妥了行李從而能超脫混亂、冷眼旁觀的的人:一個身著袈裟的出家人,手摸念珠在閉目養(yǎng)神;
一對年輕的戀人——男的穿著花格衫,女的長了兩只毛花眼——摟著低語,卿卿我我,女的時不時還將嗑好的瓜子吐在男的嘴里,隨即呵呵一陣嬉笑。他倆的“表演”引起了旁邊三個女孩兒的好奇。不過,女孩兒們都不好意思直視,不看心里又發(fā)癢,只能側目偷窺。這會兒,那個眉清目秀、腮上長了顆美人痣的姑娘輕輕扯了一下坐在身邊綽號叫胖妞的女孩兒的衣角,倆人心領神會地把嘴微微一撇,又同時羞澀地埋下了頭。美人痣旋即又捅了捅始終埋著頭坐在她另一邊的姑娘:想啥子哩?還沒開車就想家啦?你看人家多么會表演?炜囱!那個姑娘剛抬起頭正好和毛花眼打個照面兒,趕緊把頭又埋下了,而且比原先埋得更深。她沒有看見什么表演,自己反倒成了人家的笑料,——毛花眼伏在花格衫肩上邊笑邊嘀咕:瞧那個小丫頭,斗雞眼!美人痣和胖妞聽后不約而同地轉(zhuǎn)向毛花眼,又同時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別傻坐啦!先把行李放好!币粋嘴里叼著煙的中年男人邊挪動提包邊對仨女孩兒下達了命令!奥犚娏嗣?快點!”

  只顧說話,一節(jié)煙灰掉下來恰好落在一個小男孩的頭上。男孩的母親見了趕忙揮手撣去,并氣憤地質(zhì)問:“搞啥子名堂?燒了孩子的頭發(fā)咋辦?說你啦,還——抽!”

  抽煙的男人嘴里一疊連聲地表示道歉,手卻又掏出支煙來續(xù)上抽。男孩的母親生就一張赤紅臉,遇到這情景益發(fā)氣得臉上呈現(xiàn)醬紫色,半天才又憋出一句:“煙——鬼!”

  女孩兒們聽了捂著嘴吃吃笑個不停。煙鬼一見就將肚子里的邪火向她們發(fā)泄:“地方都被人家占了,還死著不動?!到了廣東,看我不把你們……”

  說話時,煙鬼把手插進美人痣的兩條大腿中間使勁抓了一把!坝憽獏!”美人痣頓時杏眼圓睜,在煙鬼的手上使勁打了一下,厲聲罵道。

  為了爭搶放行李的地方,煙鬼和一個剛上車的小伙子發(fā)生了沖突。這小伙兒是個雞販子,身板強壯,但由于結巴而拙于言辭,一任煙鬼連罵帶數(shù)落,吭哧憋肚,只重復一句話:“我就……就放這兒,還要坐……坐這兒!”

  雞販子剛把幾個雞籠在車頂上拴好,氣喘吁吁,被煙鬼噴過來的煙氣一嗆便大咳不止。他考慮到一路上要經(jīng)常給雞喂食喂水,就想占一個靠車門的鋪位。不料,裝雞食的袋子和盛水的塑料桶還沒放穩(wěn),就殺出個吞云吐霧、說話像打機關槍一般的家伙來,不問青紅皂白,橫加阻攔。

  “想坐這里?睜大你的馬眼,看看票上的號碼,你也想在這里!還真的無法無天啦!”煙鬼抖動著手中的一沓車票,指指點點,振振有辭。

  花格衫也不愿意挨近雞販子。他一只胳膊攬著毛花眼的肩膀,另一只胳膊沖著雞販子不停地擺動,示意他到后面去,并在毛花眼耳畔嘀咕:一股雞屎味兒!雞販子一下子火了:“你管得著嘛?我就坐這兒,坐定了!”

  其實,雞販子并沒有聽清花格衫所說的話,只是見不得他和毛花眼那副黏黏糊糊的做派,甚至莫名其妙地覺得他倆那輕浮的舉動,使自己的自尊受到了傷害。說起來也怪,身為一個三十大幾的光棍漢,他不光見不得男女間的親昵纏綿,即便公雞母雞在一起都會引起他的反感,……所以,他只能做販運的營生,而搞不成養(yǎng)殖。

  “別吵啦!都坐下,別動。一對、兩對……”司機開始清點人頭,像是羊倌在圈里數(shù)羊,伸長了脖子生怕把窩縮在哪個犄角旮旯里的漏下。隨后,他跳下車沖著對面街上的一個攤子扯開嗓門兒狂喊,“開——車——嘍,嘿!螃——蟹,車——開——嘍!”

  那個叫螃蟹的年輕人正在買一種叫“刮刮樂”的彩票。他已經(jīng)刮開了幾十張,張張都是同樣的四個字——多謝支持。聽見司機的叫喊,他把手中的彩票撕碎,使勁朝空中一拋,罵了句“謝你個鳥!”然后對身邊一個肥肥胖胖、矮他半頭、綽號叫柚子的年輕人說:“走,上車!東西都買好了嘛?”

  “柚子”的一張臉和柚子還真有幾分形似:寬大而多肉的下巴,黃黃的膚色,疙疙瘩瘩的粗糙的臉皮,……聽了螃蟹的問話,他趕緊舉起兩只手,說:“呶,四瓶‘古井貢’,兩只燒雞!我辦事,你就放心吧!

  “放心,有啥不放心的。”螃蟹在腰間摸了摸,又說,“還得干一把,咋樣?”

  “還……不是說好……”柚子頓時顯得很緊張,臉上的疙瘩也漲紅了。

  “今天霉氣,錢都花在彩票上了。不干,路上喝西北風?不干不行!”螃蟹的聲音很低,口氣卻不容置疑。

  “好,干就干!我聽你的!辫肿友柿丝谕倌,似乎把驚恐也咽進了肚子里。

  車廂里依舊亂糟糟的。如同關在羊圈里的羊餓急了會咩咩叫個不停一樣,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的乘客們,心急火燎之下也開始罵罵咧咧,對遲遲不開車嘖有煩言,至于煙鬼和雞販子,為了爭搶地盤已經(jīng)由吵吵嚷嚷發(fā)展到推推搡搡,……盡管司機竭力想制止,但無濟于事。看見螃蟹和柚子走過來了,司機立刻跳下車迎上前去,說:“快來吧,上車。幫咱整頓整頓秩序,回頭少收你10塊錢車費,……”

  “哼——!”螃蟹撇了撇嘴沒搭腔,腳下緊走了兩步,一挫身徑自跳上車去。

  車上有人認識螃蟹,或者說久聞大名。這會兒,近在咫尺一看果然名不虛傳:一米八幾的高個子,熊腰虎背,兩道濃眉,一臉橫肉,尤其是那雙露出了黑毛的長胳膊和骨節(jié)粗壯的手,擺動起來活脫螃蟹的一對大螯!螃蟹在車門口一站,便收到了不怒而威的效果,待他再一開口,更讓人有點不寒而栗:“別吵了!誰敢再嚷嚷,老子就把他捏死!”

  螃蟹用拇指和食指比畫出捻的動作,別人見了就覺得脖頸一緊,仿佛被螃蟹的大螯夾住了一般。螃蟹的形象、手勢和語氣不啻在車廂里刮過了一陣旋風,人們立刻都安靜下來,就像羊群遭遇暴風雪時會靜靜地攢作一團似的。司機不無感激地給螃蟹和柚子遞上香煙,然后開始查票。柚子要他把每個人的身份證也收上來,說是路上遇到檢查時方便。司機愣怔了一下,點點頭,照辦了。盡管不情愿,但很多人還是交出了身份證。惟一的例外是胖妞、美人痣和斗雞眼。她們先是不肯交,繼而又說沒有,逼問得急了才不得已指了指身后的煙鬼,說都在他那里了。司機向煙鬼要女孩兒們的身份證,煙鬼不光不給,還說他會妥善保管的,用不著你們操心!

  “你保管?你算老幾?你還得讓老子保管吶!”柚子一指煙鬼,撅起他的大下巴厲聲說。“想坐這輛車,就得守這輛車的規(guī)矩,懂么?不想坐,滾——蛋!車票不退!怎么,還不懂?”

  煙鬼眨巴眨巴眼似乎還沒聽懂。直到螃蟹把一雙大手的骨節(jié)掰得嘎巴嘎巴響時,他總算明白了柚子的意思,并把手伸進懷中,慢騰騰地在貼身的布衫上掏摸了好一陣兒,才把仨女孩兒連同他自己的一沓四張身份證交給了司機。當司機收齊了身份證之后,柚子走上去一把將證件奪過來,數(shù)一數(shù),說:“咦,不對,少一張!”

  “誰沒交出來,主動點,免得老子動手弄腥了車子!”螃蟹冷冷地掃視了一眼車廂,又對司機說,“查。少一張也不能開車!”

  “是不是把我們家小狗子也算到人頭里啦?他才七歲,還沒領身份證哩!”赤紅臉拍著男孩的腦袋,說。

  “媽,你瞎扯個啥?”男孩把頭使勁一撥楞,擺脫了母親的手,旋即站起來沖著車里的人一字一頓地大聲說,“我不叫小狗子。我——叫——李——浩!”

  也許,孩子的舉動過于認真,認真得像個大人;
而在大人看來又有幾分滑稽,滑稽得可愛:于是,車廂里漾起了一片笑聲。柚子笑得最厲害,搖頭晃腦,前俯后仰,看上去一張大嘴占了半張臉,……甚至連一直正言厲色的螃蟹也跟著嘿嘿笑了兩聲,沙啞的,像是砂紙在打磨木頭:“好,好。你不叫小狗子。你叫李浩,你就叫李浩!——車老板兒,開車!”

  縣城不大,四面環(huán)山。汽車剛出了縣城便開始爬坡,呼哧呼哧,像個患了哮喘病的老人,搖晃搖晃地進山了,……祖祖輩輩生活在閉塞山村里的人們,就這樣開始了他們走出大山去淘金的尋夢之旅。

  

  黃 昏

  

  早春時節(jié),下午的太陽像個待字閨中的少女,剛剛還瞥見她在頭頂上溫柔地笑著,想仔細端詳一下時,她立馬羞紅了臉,稍不留意,竟不辭而別躲到了群山的后面,只流露出絲絲縷縷倦慵的明黃的目光,告知人們黃昏的降臨。隨著車子有節(jié)奏的晃動,人們或躺或坐迷迷糊糊地開始打盹兒,……忽然,汽車“吱——”的一聲熄火了,像是患哮喘病的老人被一口濃痰卡住而斷了氣一般。

  “吃飯吧!喂腦袋嘍!”司機轉(zhuǎn)過身沖著車里人大聲說!斑^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啦!進了大山可沒處去吃嘍!不吃的也下車,我要鎖門。”

  話音剛落,一個禿頭男人從路邊小店里走過來,邊用油漬麻花的毛巾揩腦袋擦手邊扯開鴨公嗓子喊起來:“餃子,撈面,大米飯炒菜!快下車吃來喲!”

  吆喝了幾遍,見到陸續(xù)有人下車,禿頭便湊上來和司機打招呼。待車上只剩下螃蟹和柚子時,司機就請他倆一起去“湊個熱鬧”,并隨手鎖上了車門。

  路邊并排蓋了七八間房,一水兒用石料砌成,除了飯館,還有一間雜貨鋪,剩下的開旅店。禿頭把司機仨人領到飯館的最里面,那兒已經(jīng)備下了幾盤炒菜和啤酒。柚子將“古井貢”和燒雞往桌子上一蹾,幾個人便坐下來開懷暢飲。禿頭沒有作陪,而是忙著招呼車上下來的客人。盡管飯菜的質(zhì)量不好,價格又貴得離譜兒,但人們還是不得不買,擔心再往前走想買也沒有了。赤紅臉給孩子要了一碗面條,竟然付了10塊錢!至于吃餃子、炒菜的人就可想而知了。大家挨宰之后便開始罵娘:簡直是搶人!開黑店,缺德!只有那個出家人不罵。雖然他要了碗泡餅子的面湯就被敲詐了5塊錢,但他依然心平氣和地說:“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算啦,既然吃也吃了,罵是不頂用的,就不要再計較了!

  這會兒,司機、螃蟹和柚子已經(jīng)吃得酒酣耳熱,滿臉油汗。他們還嫌不盡興,干脆脫了外衣捋起袖子,吆五喝六,比比畫畫,猜拳行令。站在寒風中被凍得瑟瑟發(fā)抖的乘客們見了,又開始埋怨司機:貓尿喝多了,醉醺醺的,還能開車么?拿我們的命當兒戲嘛!正在議論之際,禿頭跑過來招呼人們?nèi)タ础靶‰娪啊薄煿碚f:“看電影?那可不行,車過一會兒要走了!

  “看這個電影可快啦!決不會耽誤了開車。再說,司機過一會兒也要看的。一塊錢一張票。快來買呀!” 禿頭晃了晃手中的一把火柴棍兒,故作神秘地又說,“婦女、兒童不宜,想買還不賣哩!

  “啥子電影?是不是黃片兒?三級的?”煙鬼湊上前問。

  “三級?十級的也不如我這玩意兒看了過癮!那都是屏幕上的假貨,而我這可是……” 禿頭欲言又止,把煙鬼拉到一邊咬耳朵!翱窗,看吧。不看后悔一輩子!

  煙鬼動了心,掏出一塊錢硬幣拍在禿頭的手上。禿頭便拿了根火柴給他。煙鬼瞪圓了眼,問:“這是啥?我要買票看……”

  “這就是票!全憑它來看哩!快進去吧!倍d頭指了指那間沒有亮燈的屋子,又說,“不過癮再來買!

  雞販子和另外幾個男人也一人買了一根火柴,相跟著朝那間屋子走去。花格衫吞吞吐吐地表示了想看的意思,盡管他磨磨嘰嘰,但他的女朋友毛花眼就是不讓,說要看得一起看,結果只好作罷。李浩吵著鬧著要他媽買票,還說他也是男人,可以看。赤紅臉死活不答應,說那不是好電影。李浩反問,不是好電影他們都看?赤紅臉說,他們不是好人,好人不看這種“小電影”。李浩又問,誰是好人?赤紅臉環(huán)視一眼周圍的人,指著蹲在不遠處的和尚說,他就是好人,他就不看。她的話把跟前的人都逗笑了。只有李浩沒笑,……

  屋子里黑咕隆咚。買了“票”的人,先在門口將火柴劃著,再舉著它往里走。進得屋來,只見屋子當中擺著張鋪了被褥的桌子,上面有個脫得精光的女人,玉體橫陳。那女人閉著眼一動不動,若不是火柴燃燒后的灰燼掉下來把她燙得打了個激靈,人們還會以為是具死尸哩!一根火柴很快燃盡了,看的人覺得不過癮,就跑出來再買。你出來他進去,如此一折騰,(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屋里的熱氣被釋放掉,外面的寒風則乘虛而入。于是,桌上的那團白肉被凍得瑟瑟發(fā)抖,而煙鬼、雞販子這些看客們就更來了精神,……螃蟹、柚子和司機酒足飯飽后,每人手里都捏著一把火柴,搖搖晃晃地也朝這間小屋走來,還打著飽嗝兒問:“只看沒勁,能不能摸?”

  “能,當然能。不過,摸一把5塊!”禿頭見生意紅火,喜笑顏開。

  當司機、螃蟹和柚子拿著各自手中的一把火柴走進小屋后,院子里的乘客們著實好有一等。有人閑得無聊,就問起小電影都演了些什么玩意兒,可是,他們——無論雞販子或煙鬼——都笑而不答,至多咂巴咂巴嘴,回味一下剛才的感覺和滋味,像是羊在倒嚼……

  

  晚 上

  

  總算盼到汽車開動,再次出發(fā)了。

  只有在大山——而且是傍晚的大山——里,人們才能感受到遠離煩囂市廛的寂靜。汽車的馬達聲變得特別響,撞擊到周遭的大山上又反彈回來敲著人們的耳鼓,更顯出靜得瘆人。透過玻璃窗朝外望,因為沒有月亮,夜色中的大山是影影綽綽、朦朦朧朧的一團,仿佛畫家不留神掀翻了硯臺,墨汁四濺,索性在畫紙上隨物賦形用寫意手法重墨潑出來的一般。忽然,車廂里燈光大亮,再看窗外,便所見惟黑了,……

  這是螃蟹要求司機把燈打亮的,說是要整頓車廂里的秩序,重新調(diào)整鋪位。他讓男人都去車廂后面,女人則被安排在前面。雞販子頭一個坐起來表示反對,理由一仍其舊:我要給車頂上的雞喂水喂食,換到里面不方便。柚子不聽他解釋,走上來一腳剔翻了給雞喂水的塑料桶,頓時滿地淌水。他惡狠狠地說:我讓你喂!雞販子剛要站起來理論,螃蟹一拳又把他打得坐了回去!雞販子攥緊了拳頭還想反抗,可是一看到柚子已將裝雞食的口袋抓起來要往窗外扔,立馬就泄了氣,忙不疊抱住口袋說了軟話:“別扔,別扔,我挪地方還不行?”

  “這就對啦!我沒妨礙你做生意,也不反對大家去廣東發(fā)財,但必須要服從命令聽指揮……我也是為了大家好……大家好!斌π费劾锊紳M了血絲,嘴中噴著一股股酒氣,說。

  “就是,就是。我們哥倆兒給大家維持秩序……”柚子從雞販子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50元的鈔票,又說,“你故意搗亂,要罰款!”

  雞販子火了,忽地站起來剛想發(fā)作,不料腳下一滑,令他又冷靜了下來,好象心中的火氣被地上的水澆滅了似的:還是——忍吧!

  煙鬼本來也不愿意去后面,可是,一來害怕螃蟹的拳頭,二來看見雞販子被打且被搶,感到很解氣,甚而有些幸災樂禍……結果,他非但沒有表示絲毫異議,還主動示好,裝出天真的樣子,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一樣,問道:“我也到后面去么”

  “廢——話!想挨揍就留下。”螃蟹不買賬,陰著臉冷冷地說。

  “你要是個閹貨也行?墒牵业孟葯z查檢查!辫肿油嶂弊硬[了眼說。

  煙鬼沒敢搭話,拎起提包屁顛顛地跟在雞販子后面讓出了自己的鋪位。倘若孩子講出了大人才能說的話,或許能博取眾人一笑,就像剛才李浩那樣;
反之,大人講了只有孩子才會說出的幼稚的話,就難免令人覺得可氣復可惡了,就像此時煙鬼這樣。然而,大家對他的舉動盡管很不以為然,但似乎仍從中大受啟發(fā),也都不想招是非惹麻煩,于是乎紛紛按照螃蟹的要求變換了自己的鋪位,如同羊群跟著頭羊跑似的。只有那個和尚沒動。他始終靠著被子、轉(zhuǎn)過臉朝著窗外看。其實,他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在燈光明亮的車廂里,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鏡子,照見了人間的這幕鬧!也許因為他的鋪位恰好在車廂中間,又是個出家人的緣故,螃蟹默許了這位侍奉佛爺?shù)慕掏阶鳛槟信纸绲臉酥尽?/p>

  “好了,大家放心睡覺吧!車上的安全有我們負責了!辫肿诱驹谲噹虚g大聲地說,像是在發(fā)布安民告示。

  螃蟹見到自己的意愿得以滿足,便沖著司機喊了一聲:“關——燈!”

  酒后本來就易于亂性,況且又看了如許“小電影”,遇上了如許順從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還是在如許渺無人跡的荒山野嶺中,……螃蟹自我感覺無比強大的同時,身上的熱血一下子也沸騰起來,鼓蕩洶涌著要找個出口,否則每根血管都會爆裂似的!——他變得無法控制自己了。白天,他一上車就看中了美人痣,而此刻這個尤物就在身邊!他用鼻子貪婪地嗅著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味,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搜尋著、幾至要跌出血來一樣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他支棱起耳朵不放過她發(fā)出的任何聲息:所有的器官和神經(jīng)都像觸角一樣朝她伸了過去,……

  饞癆餓眼!盡管車廂里漆黑一片,但那個一直沒有睡覺的和尚還是覺察出了螃蟹的企圖。他相信自己看見了別人無法見到的螃蟹的目光,那是兩道淡綠色的、充滿欲望的淫褻的光,是公羊才有的!罪——過,真不是個人!阿彌陀佛。

  其實,和尚的判斷并非完全正確。作為性欲象征的公羊,其交媾是有季節(jié)性的,只是不講究場合,所謂隨地不隨時;
而人則不受季節(jié)的限制,不過因為羞恥心使然要講究個場合,所謂隨時不隨地。那么,螃蟹是什么?他既不是羊也不是人,或者說是個半羊半人:他在一個人才能產(chǎn)生這種欲望的季節(jié)里,做出了一件羊才能干得出來的事——他把手伸進了美人痣的被子里!

  整整一下午,美人痣都感到螃蟹用不懷好意的目光對自己掃來掃去,以致身上起雞皮疙瘩,心中犯嘀咕,不知如何是好。被安排到螃蟹身邊的鋪位后,她更覺得惶恐,不敢睡覺。這會兒,一只毛茸茸的胳膊又伸進自己的被子下面,摸到身上,抓住了奶子……美人痣被嚇得魂飛天外了:“你要干什么?流氓!把手拿回去,我要喊人啦!你還……”

  “喊人?你敢!再出聲老子捅死你!”螃蟹抽出一柄牛角刀在美人痣眼前晃了晃,又放到她鼻子上蹭一蹭,說!袄献託⑦^人,反正也不在乎多殺你一個!”

  盡管車廂里漆黑一團,但美人痣還是把那柄半尺多長,寒光閃閃的刀子看了個分明,尤其是觸到鼻子上的感覺——冰冷而又光滑——給她留下了太恐怖的印象,以致她不僅不想喊了,甚而為不喊找到了理由:喊誰?喊煙鬼?他只認錢,能把我們囫圇送到廣東他就完事大吉了。剛才,螃蟹的拳頭就把他嚇尿了,更不用說刀子!喊胖妞和斗雞眼?她倆睡得像豬,喊醒了又頂個屁用?要么,干脆喊……美人痣正在緊張地思忖、權衡時,螃蟹已翻過身來把她壓在了下面,又是扒衣服又是拽褲子,折騰得她喘不上氣來。司機聽見了響動,猛然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了螃蟹的不軌行為,說:“別胡來呵!我這車可不是讓你……”

  “住嘴!你少管閑事!”螃蟹朝著司機在空中刺了一刀,又說,“別找不順遂喲!你把老子惹翻了,老子敢把你這輛破車翻下崖去,來個車毀人亡!”

  司機不再吭聲了,加油、掛擋,想借機器的轟響收到耳不聞心不煩的效果。同樣,和尚也不想多管閑事,趕緊把雙眼一閉,來個眼不見心不亂。也許,對高尚的佛國的熱烈而虔誠的向往,導致了他對人間的一切——尤其是身邊的俗人俗事——都漠然置之。美人痣這回絕望了,徹底繳械投降!盡管她知道那柄牛角刀就枕在自己頭下面,也知道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它拿到手,但她就是不相信刀子能對自己有用!她認準了一個死理兒:那柄牛角刀只能為螃蟹所用,用來震懾自己和司機……顯然,這是一只面臨宰殺的羊的邏輯。求救不成、反抗也不成,她想到最后一招——乞求,就像羊被宰殺前會掉淚一樣,她也想到了用眼淚來感化?墒,沒用了,螃蟹已經(jīng)關閉了接收外界渴求憐憫、同情之類信息的器官,把全部精力都專注于一次行將到來的、像火山巖漿噴發(fā)一般的猛烈的發(fā)泄上!

  當螃蟹在她身上恣意妄為地折騰夠了之后,她的頭腦里始而一片空白,繼則充滿了憤怒、仇恨,當然,還有羞恥、后悔和懼怕……這些情緒隨即又化作一幅幅圖像在她的頭腦中次第閃現(xiàn)。最后,當它們重疊起來時竟變成了生活中曾遇見過的一個情景,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個情景:一天早晨,她發(fā)現(xiàn)七八只老鼠正啃著圈里的那幾只綿羊的大尾巴,吱吱聱聱;
雖然尾巴已經(jīng)被啃得半半拉拉,但是羊們無動于衷,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當時和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不理解甚至不能原諒羊們的漠然之舉。這會兒,她倏忽間似乎認同了羊們的舉動:合該是一種多么深刻的無奈喲!

  除了和尚和司機外,至少還有兩個人——柚子和毛花眼——知道螃蟹的所作所為。

  照事先的計劃,柚子上車后本打算搶錢,一看螃蟹執(zhí)意要調(diào)整鋪位就猜到他想劫色,只是沒料到會這么快。下鋪的柚子聽見上鋪的螃蟹折騰得差不多了,便伸長脖子,嘻嘻笑著低聲說:“大哥,真有你的!霸王硬上弓!你是……怎么說來著?對,賭場失意,情場得意!

  “別急,過一會兒讓你上來!斌π氛f。

  至于毛花眼,在恐懼之余,她還有一種慶幸之感:幸虧花格衫也在車上,幸虧挨著螃蟹的是美人痣而不是自己,幸虧……惟其恐懼,她才由衷地感到慶幸。

  

  午 夜

  

  不知什么時候,一輪明月人不知鬼不覺地升起來了。

  隨著車子在盤山路上行進,毛花眼看見她一忽兒跳上樹梢幽幽地笑著,一忽兒又扮個鬼臉藏匿到了大山的后面,……剛感到有點失望時,驀然發(fā)現(xiàn)她正從云朵的縫隙中露出半張臉窺視著自己哩!毛花眼生在縣城、長在縣城,還是頭一次進山,也是頭一次發(fā)現(xiàn)月亮竟然會這么調(diào)皮。怪不得花格衫嗤笑那些沒離開過縣城的人是井底之蛙,原來如此面熟的月亮到了山里都不一樣了,何況到了沿海?何況沿海的人?何況沿海的大都市?何況大都市里的燈紅酒綠……毛花眼想到這些,又慶幸自己認識了花格衫,更慶幸能跟著花格衫離開閉塞的小縣城,奔向那輝煌燦爛且?guī)в袔追稚衩厣实氖澜纭?/p>

  她是在縣城一家叫“仙人洞”的餐館里認識花格衫的。年前,他隔三差五到餐館吃飯,而她是服務員,一來二往就熟了。一天,他聽見餐館老板用山雀的名字招呼她做營生。事后,他找了個沒人的機會對她說:山雀?這名字不錯?上В谶@小縣城、尤其是在這個破洞里呆久了,山雀也會變成蝙蝠!可是,如果你走出大山,去到沿海的大都市里撈世界,憑你這身段、這相貌,山雀就會變成百靈鳥,……真的,我不騙你。

  姑娘都喜歡別人夸自己漂亮,哪怕明知對方在撒謊;
況且,他說話時的態(tài)度是那么認真、語氣是那么堅定、目光是那么誠懇,不由她不相信。但她還是有點懷疑:我到了那里能做什么?他說:當然還是做老本行。只不過到那時不是你給人家端盤子,而是人家給你端,吃吃喝喝就把錢掙了。憑你的容貌……她驚訝地瞪圓了眼:有這種便宜事兒?——你、你不是讓我去當、當……三陪吧?他呵呵壞笑著,反問:你現(xiàn)在就不是三陪啦?這不也正陪我說話嘛?她說:那不一樣。他又說:有啥不一樣的?對,要說不一樣,也就是在這兒說話不給錢。到了那邊到處是錢,能埋了腳背,關鍵在于能不能轉(zhuǎn)變觀念……她撇一撇嘴,說:你倒是轉(zhuǎn)變了,怎么這些年也沒在那邊掙上大錢,還是個打工仔?他說:我和你不一樣,你的先天條件好,……不過,即便條件好,要是成天憋屈在這兒,遲早還是會變成蝙蝠的。飛吧,飛出去,飛成一只百靈鳥!

  她也曾有過離開小縣城的念頭,但究竟怎樣離開、去哪里、做什么,還朦朦朧朧的。這念頭恰如一只蛹,已在心里蠕動有年;
如今經(jīng)他一點撥,這只蛹就羽化成了一條蟲,分分秒秒在心頭爬著,令她再也不能安生了。她向餐館老板辭職,離開他所謂的那個洞。但在成為百靈鳥之前,這只山雀還需要個棲息地,于是和他一起搭了個巢——他倆同居了,只等過了年便振翅一飛,……

  不消說得,毛花眼在回想著幸運跟她不期而遇的同時,也相信災難將擦肩而過。然而,她又不十分自信,因為白天對著小鏡子抹唇膏、描眉毛時,偶然從鏡子里瞥見螃蟹在盯著自己,他那怪怪的目光盡管是從鏡子里折射出來的,仍令她的臉皮有一種被灼傷的感覺。螃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毛花眼想把自己的心事托付給山月,而山月又那么調(diào)皮……她一點睡意也沒有,只好屏氣凝神盯著螃蟹,生怕發(fā)出聲響驚動了這個家伙。

  其實,毛花眼的顧慮是多余的:螃蟹干完壞事就累了,管自睡去。他是趴著睡著的,兩只胳膊摟著臉下面的枕頭。不惟姿勢,還有他鼻子里發(fā)出的呼呼的聲響和從嘴角流下來的涎水,借助月光乍看之下活脫一只吐著沫子的大螃蟹!這就是此刻螃蟹給美人痣的印象。

  也許是因為身在上鋪的緣故,也許是因為備受摧殘后的心態(tài)使然,美人痣沒有像毛花眼一樣留意到那輪調(diào)皮的山月,盡管這會兒山風業(yè)已將她拂拭得纖塵不染,顯得益發(fā)明亮恬靜甚而有幾分柔媚。美人痣只看見了由于有了山月才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幽暗森然的山峰和樹木以及它們投下的巨大的影子。尤其是走下坡路時,車行得快,那些有幾分猙獰的景象也頻頻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她趕緊閉上眼,以為它們很快就會消失,可睜開眼發(fā)現(xiàn)又有了新的更可怕的景象出現(xiàn)……像一張網(wǎng)要將她罩住似的!

  剛才,美人痣一直在暗自低聲抽泣?墒,(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窗外接連出現(xiàn)的景象令她感到恐懼的同時,也使她聯(lián)想到災難或許同這景象一樣會轉(zhuǎn)瞬即逝,并拽出了她的一串心思,……年前,煙鬼來到她家。當時,她正坐在門口捻毛線,老爹圪蹴在墻根曬陽陽。煙鬼問:你家閨女上了一年高中就不念啦?爹把眼皮一抹搭沒吱聲。可是,當煙鬼甩過去一根香煙后,爹忙不疊揀起來別在耳朵上,說:不念了,念完高中也考不上大學。她當下就搶白了一句:你咋知道我考不上?爹連忙改嘴:對,是家里沒錢供,考上了更沒錢供,是吧?煙鬼見爹舉起了旱煙袋,嗔怪道:抽紙煙吧,別省了。錢不是省出來,是賺出來的!爹說:是這個理兒,可又該咋賺哩?煙鬼說:讓閨女走出大山去打工唄!過了年跟上我去廣東……瞧咱這閨女,臉蛋子長得紅是紅、白是白,像顆水靈靈的仙桃!直到現(xiàn)在,她還能感覺到煙鬼說話時的眼神,像是蟒蛇嘴里吐出來的芯子,在自己的臉上舔來舔去,濕漉漉的。煙鬼說著走到她跟前,假裝摸毛線,實則攥住了她的手:可惜了這副模樣,心靈手巧!如果剛剛只是被蛇芯子舔了的感覺,那么這會兒就有一種被蟒蛇纏住了的恐懼,——她使勁從煙鬼的糾纏中掙脫了出來。爹扭過頭裝作沒看見,問:咱閨女沒本事,去那邊能干成啥?煙鬼說:干啥不行,學唄。洗頭總會吧?先去發(fā)廊當洗頭妹。爹犯胡涂了:洗頭還要花錢雇人?她想起小時侯媽媽給自己洗頭一撓到癢處就很不自在,便說:讓別人洗頭多癢呵!煙鬼說:這回被你說中了,人家花錢買的就是這股癢癢勁兒!不信?這陣子又時興洗腳哩!城里到處都是洗腳房……爹又問:干這些活兒能掙上錢么?她走了,家里的羊還沒人放哩!煙鬼流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說:客人高興了,一次小費就夠你買只羊!她問:啥是小費?煙鬼說:就是把老板伺候舒服了給你的獎金。爹的眼里也放光了,心想:這么說幾個月下來就能掙一群羊啦?洗吧,洗吧,洗頭洗腳,只要不洗屁股就行!她也在想:要給家里掙回一群羊,一群大綿羊,到時候媽來接羊羔、爹來剪羊毛……煙鬼看出了父女倆的心思,又甩了根香煙,說:等閨女掙了大錢,你就能天天抽紙煙了,這旱煙袋趁早撅了燒火吧!說完,煙鬼掏出手機來“喂喂喂”撥打了好一陣子,說:沒信號。這窮山溝,連電話也打不成!爹見了覺得稀罕:你都用上沒有線的電話啦?煙鬼說:嘁——,這算啥,那些地方的手機還能看人兒哩,人兒還帶色兒哩,發(fā)出來的鈴聲還是合……合唱(和弦)的哩!讓閨女跟上我去見見大世面該有多好!想通了,給我個回話。

  美人痣一想到能給家里掙回一群羊,籠罩在心頭的那張令她恐懼、令她痛苦的網(wǎng),似乎就被這群羊頂破了!要挺住,一定能挺過去,一定……她不停地提醒、安慰自己。

  想自管想,做起來卻不容易:安慰只能稀釋恐懼和痛苦,但不會也不可能把它們清除。正是由于緊張害怕,加之天氣寒冷且車子顛簸得厲害,美人痣被尿憋得忍無可忍了:“司機,停車!我要解手!

  司機同情美人痣的遭遇,擔心再出意外,停車后也跟下去了。同樣睡不著又內(nèi)急的毛花眼也下了車。兩個女孩走出很遠才蹲下解手。毛花眼問:“不能便宜了他,你說是不是?”

  夜里的山風把她倆凍得像打擺子似的直哆嗦。司機扯開嗓子喊:“小心點,別掉下去!”

  她們這才注意到腳下是壁立千仞的懸崖,不由得倒抽了口涼氣!側耳細聽,似有凄厲的狼嗥隱隱傳來……美人痣悵望著微微開始發(fā)亮的天際,是回答也像在自言自語:“他說他殺過人,不在乎多殺幾個。惹翻了,讓全車人跟他一起滾崖!——能咋辦?”

  毛花眼聽了愣怔片刻,不再說什么,默默地跟著美人痣往回走。汽車上的乘客陸陸續(xù)續(xù)地下來了。司機在大聲招呼人們下車解手:“放——水,快點下來放水嘍!”

  

  黎 明

  

  毛花眼和美人痣沒有立刻回到車上去,而是站在車下等,想等解手的人都回來再上。毛花眼沒話搭話,指著遠處的山峰,說它多像一尊彌勒佛喲,快來保佑我們吧!美人痣?yún)s看著懸崖對面的一塊平地,說它像塊案板,別把我們當成肉在上面剁了便謝天謝地。就在她倆相與沉浸在各自的幻象中時,最后的幾顆晨星業(yè)已從天宇中消隱,曙色初泛,萬籟俱寂,在一片肅穆莊嚴的氛圍中,朝陽像女皇似的披一身絢麗的霞光君臨了這個世界,……毛花眼不無驚異地發(fā)現(xiàn)天是紅的,山上的石頭也是紅的,腳下的路更是紅土鋪就的,尤其是懸崖對面的那塊巨大的平地——群山萬壑中竟出了這樣一個臺子!——簡直就是滴著血的案板,在霞光的照耀下連邊都望不到。毛花眼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恐懼,一頭撲進剛剛解手回來的花格衫的懷里,神經(jīng)兮兮地說:“知道嗎,那個家伙殺過人!我……我不想坐這輛車了。咱們……”

  “那怎么行?”花格衫望瞭望山頭溟蒙的霧氣和山下的荒煙衰草,說!皠e怕,有我了,他不敢把你怎么樣!

  毛花眼指了指美人痣,又說:“可是,他已經(jīng)把她……把她那么樣了!

  “把我怎么樣啦?”美人痣瞪著毛花眼質(zhì)問道。她看見解手的乘客都回去了,也轉(zhuǎn)身徑自上了車,并甩下一句,“別亂說!”

  花格衫又安慰了毛花眼幾句。此刻,發(fā)動機被點燃了,“突突突”冒出了股股黑煙,司機隨即探出半個身子不耐煩地問:不走啦,想留這兒?!他倆這才極不情愿地上了車,——自然是最后回到車上的一對。上了車,毛花眼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鋪位已經(jīng)被美人痣占了,頗感意外。未及她開口問個究竟,上鋪的螃蟹先開了腔:“你倆掉換鋪位了。上來吧。”

  車廂里一下子靜了下來,連司機也不忙于開車了:大家都想看看這對親昵到目中無人的野鴛鴦還會有怎樣的表演。

  “原先在哪兒還應該在哪兒,憑啥掉換鋪位?”花格衫中氣十足地問道。

  “憑——啥?”坐在下鋪的柚子把大嘴一咧,歪過腦袋學著花格衫的語調(diào)說!澳阍纫膊辉诤竺,憑啥到后面去啦?!”

  “不是你們讓去的么?這會兒怎么又……拿不是當理啦!”花格衫振振有辭地反駁道。

  “算是被你說對了!原先能讓你到后面去,現(xiàn)在就能讓她到上面去,難道有啥不對的?我警告你,原先服從命令,現(xiàn)在更要聽從指揮,嘿嘿。”柚子對自己的邏輯頗為欣賞,不停地晃著腦袋壞笑。

  “胡攪蠻纏!我和你沒法子講理!被ǜ裆罒o奈之下只好轉(zhuǎn)而求助于司機,又說,“師傅,你來講句公道話,長途車的鋪位是想換就能隨便換的么?再說,你是車主,對這種事你不能不管。否則,出現(xiàn)啥意外你要負責的!

  司機本來還挺同情花格衫的,可是一聽說讓他負責就火了:“我負個屁責!我就負責賣票開車,別讓車滾了崖!嘁——你又沒多給一分錢,我管你那么多事兒!”

  司機說得好象自己還挺冤枉,轉(zhuǎn)回身放開手閘,掛擋、加油,車子又呼哧呼哧地繼續(xù)前行了。

  “師傅說得對極了!”柚子朝司機挑起大拇指說!败嚿系陌踩粴w他管,由我們負責。”

  這會兒,花格衫忽然覺察出他攥著的那只毛花眼的手變得冰涼,再看到她茫然地左顧右盼,全然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時,自己也有些心慌了。螃蟹還是一臉黑云壓城的神色,只是盯住了花格衫看,并不做聲;ǜ裆老仁鞘艿借肿拥霓陕洌^則被司機搶白了幾句,覺得很尷尬,當然也很生氣,就想挽回點面子。于是,他決定和螃蟹正面交鋒;
況且,他也明白螃蟹這一關終歸是無法回避的?墒牵豢匆婓π纺莾傻兰菜频年幚涞哪抗,立馬意識到自己的無助和勢單力薄,底氣也像是被泄了大半,再說出的話便不那么理直氣壯,而是有點討?zhàn)埖目跉馇移谄诎骸八俏业呐笥眩恪銈兛伞刹荒軄y來呀!”

  “誰亂來啦?怎么亂來啦?”螃蟹問。他不停地眨巴眼皮,似乎已經(jīng)遮不住了那兩顆暴出來的眼珠子。他指了指躺在下鋪的美人痣,又說,“她嫌我打呼嚕睡不著覺,換個地方休息休息就不行啦?你別沒事找事!要是活膩了,你就說話!”

  花格衫一時不知該怎么說才好,也有點不敢說。毛花眼著急了,對花格衫說:“你留這兒,我去你的鋪位吧!

  “行!被ǜ裆勒J為這是個好主意,立馬表示贊同。

  “行個屁!”柚子說著將毛花眼雙腿一抱便舉了起來。“你哪兒也別去,就這兒吧!”

  上鋪的螃蟹見狀用手抓住順勢一拉,同時伸出一條腿往回一鉤,沒等毛花眼回過神兒來,身體已經(jīng)平展展地躺在了上鋪。別聽剛才螃蟹講的理由似乎很充分,冠冕堂皇,其實,說自管說,做還是做:他先是拉過被子把毛花眼蓋住,一條腿隨即也伸到了里面,最后索性將整個身子都壓了上去!毛花眼想喊,可是她感到嘴上像是被扣了只泔水桶,所聞見的除了食物發(fā)酵后的酸酸的餿味兒和柴草陰燃時熰出的煙味兒外,還有一股股濃烈的酒臭,——她差點就要窒息了!她不光不能喊,而且身子也無法動彈,真像是被八條腿兩只螯的螃蟹抱死了一般!剛剛還有點發(fā)蒙的花格衫省轉(zhuǎn)過來了,他撲過去使出渾身力量想把螃蟹從毛花眼身上推掉,連推兩下,一看推不動就把腦袋也用上了,像羊似的頂起來。螃蟹正好來個順手牽羊,一把抓住花格衫的頭發(fā)朝臥鋪的鐵架子上猛撞,一下兩下三下,“咚——咚——咚——”,嘴里還吼著:“老子搞死你!老子……”

  發(fā)現(xiàn)油漆剝蝕布滿銹斑的鐵架子上出現(xiàn)了一片殷紅的血跡時,柚子便忙不疊在花格衫的腿彎子處踹了一腳,令他得以從螃蟹的手里掙脫出來,一屁股坐在了下鋪上。螃蟹把攥在手里的頭發(fā)朝花格衫臉上一扔,抄起牛角刀從斜刺里做了個劈砍的動作,說:“你他媽的再管閑事,老子捅你個前胸見后膛!”

  “我……我不是管閑事,她……她是我的女朋友!被ǜ裆阑位斡朴频卣酒饋恚f。

  “算是又被你說對啦!女朋友不是老婆,你倆沒領結婚證不受法律保護,她是她,你是你。你敢情跟她親熱夠了,我大哥怎么就不能?這種閑事你也要管,太霸道點兒了吧!快回自己的鋪位上去吧,免得把我大哥惹惱了捅你個透心涼!你可是走——呀!”柚子邊說邊推邊伸手將花格衫的錢包偷了出來。

  “胡謅八咧!讓大家來評個理,這是哪兒對哪兒呀?!”花格衫盡管嘴上不服氣,腳下還是順從地朝自己的鋪位走去。

  花格衫的臉花了:血把那張本來還算白凈的臉盤兒涂抹得像京劇中的臉譜。他搖晃著從車廂里走過,人們仿佛看見了戲中的孫悟空抑或山妖水怪,一個個噤若寒蟬,或低下頭或朝窗外轉(zhuǎn)過了臉。末了,只有雞販子嘟囔了兩句:“評啥理兒呀?狼要吃羊總能找到個理兒!”

  由于車廂里鴉雀無聲,盡管雞販子的聲音很小,但還是被螃蟹聽見了。螃蟹一只手抓著刀,另一只手捏著一沓身份證,張牙舞爪地說:“誰他媽的放屁啦?有種的給老子站出來!要是現(xiàn)在敢亂說,老子現(xiàn)在就放你的血!要是回去以后亂說,哼,地址全在這上面了,老子搞死你一家子!——咦,你,你搞什么搞?”

  毛花眼這陣子一直在螃蟹的身子下面,一任他打人罵人嚇唬人,尤其是看見他那兩顆暴出來的眼珠子似乎在來回晃動時,她確信自己的魂兒已經(jīng)嚇得飛出了車外,飛進了崇山峻嶺。盡管如此,她此刻仍感受到剩下的這個皮囊有一種被壓得發(fā)麻、喘不出氣來的痛苦。于是,她鉚足勁想打個挺兒把螃蟹掀下去!芭!”螃蟹摑了她個耳光,說:“看你還搞不搞!從昨天一上車老子就認出你不是只好鳥!到了那邊還不就是做雞、做‘三陪’?!別裝你媽的大瓣兒蒜啦,你就先陪陪老子吧!”

  螃蟹開始撕扯毛花眼的衣服。因為真的相信自己已經(jīng)被嚇得魂飛天外,毛花眼的心反而定了,表現(xiàn)出有點無所畏懼的樣子,不像美人痣那樣默默地順從,而是奮力抗爭。她用手推、用腳踢、用胳膊擋甚而用嘴咬,還不停地打挺兒、扭動身子……是凡一個弱女子在這種情況下所能想到的招數(shù),都被她用上了。由于被子的遮擋,人們無法看清楚他倆究竟是如何動作的,只能憑借被子那亂七八糟的翻動形態(tài)和自己的想象來猜測,不啻蹲在新婚夫婦窗下聽房,畢竟隔了一層……就有人怕猜得不準而坐不住了,而伸脖子探腦袋吐舌頭,連司機也頻頻從后視鏡中觀看,以致車子搖搖晃晃顛簸得很厲害。

  “流氓!臭——流——氓!”毛花眼感到自己的陣地在節(jié)節(jié)失守,只好用呼喊做悲壯的最后一搏!熬让牵取

  說實話,螃蟹對于毛花眼的推推搡搡并不在乎,甚至覺得小有反抗還挺有意思,如果一味順從倒像是摟了具死尸。然而,他害怕聽見呼喊,害怕這種瘆人的聲音刺激自己的神經(jīng),尤其害怕會刺激別人的神經(jīng),——果真那樣,局面就可能失控!只緣手腳都忙于攻城略地而不能抽出來予以制止,螃蟹情急之下想到了以牙還牙之策:他猛然張開嘴將那個發(fā)出令他害怕的聲音的源頭堵了個嚴絲合縫!如同菲律賓科摩羅島上的巨蜥用有毒的唾液捕獲獵物一樣,螃蟹嘴中噴的臭氣再次使毛花眼感到窒息,一下子變得渾身癱軟,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結果自然是防線崩潰,城池盡失……

  螃蟹的預感很準,毛花眼一聲凄厲的呼救果然令其它人的神經(jīng)為之一緊,惶悚過后車廂里出現(xiàn)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有人坐了起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有人要站起來,還有人在相互嘀咕,……李浩問他媽出了啥事兒。赤紅臉說沒啥事兒,打架唄。李浩不相信:“不對,他要殺那個大姐姐!”

  赤紅臉趕忙捂住孩子的嘴:“別亂說!大人的事兒你不懂!

  李浩推掉母親的手,脖子一梗,說:“我懂,他就是要殺大姐姐!你,你們?yōu)樯恫蝗ゾ??/p>

  “你懂個屁!”赤紅臉一把將孩子按倒,就手兒拉了條被子把他的頭蓋住!靶∽孀,你就給我消停會兒吧!”

  李浩從被子底下鉆出來,大喊大鬧:“你要憋死我?我就說!你們還不去救大姐姐?”

  這會兒,螃蟹是什么也顧不上了,一門心思享用他的獵物。柚子站起來,手里晃動著牛角刀,說:“瞎嚷嚷個啥?活膩啦!不想去廣東啦?不想去打工啦?不想去發(fā)財啦?”

  當著牛的面殺牛,那血絲糊拉的場面可能會刺激活著的牛們的神經(jīng),從而導致它們變得瘋狂,變得極具攻擊性?墒,螃蟹正在做的事情,如同羊圈里殺羊:面對躺倒的同伴,活著的羊們會緊緊地攢在一起,遠遠地躲到羊圈的角落里,至多不過發(fā)出幾聲顫抖的“咩——咩,咩——咩”的叫喚,間或跑出一只羊羔,母羊也會趕緊把它招呼回去,就像赤紅臉正在做的一樣……

  柚子的話給大家提了個醒兒,誰都沒活膩,也都想去廣東掙錢。由是,雞販子想起過一會兒該給車頂上的雞喂食喂水了,煙鬼琢磨著到了廣東以后怎樣安置三個女孩兒,司機想到回來的客源,更多的人在考慮和打工有關的事兒。雖然他們想什么的都有,但是這些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念頭最后都歸結在一個字——錢——上。為了錢少管閑事,為了錢不要引火燒身,為了錢……想通了,自然也就心平氣和了。誰能說那些在嚴冬里把腦袋緊緊地攢在一起尚未被宰殺的羊們,沒有夢見春天的帶著露珠的嫩草哪?

  只有花格衫和大家不同,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像一條置身于瓦盆中的泥鰍,徒然扭動著身軀想找個洞鉆進去。剛才,他翻遍了自己的提包和口袋,除了一把指甲刀,再沒有任何可以用來對付螃蟹和柚子的武器。這怎么能行?指甲刀對抗牛角刀,一個人對付兩個人,況且他居高臨下,體壯如牛,我卻腹背受敵,又瘦得像只干猴子。如果打起來,他倆會把我……也會把她……一場血戰(zhàn)后慘不忍睹的畫面,令花格衫越想越緊張、越顧慮重重、也就越絕望。他不停地用指甲刀敲打著臥鋪的鐵架子,發(fā)出單調(diào)的“當、當、當”的聲響。最后,由于對行動的后果不可逆料,致使他決定采取不行動。

  車子行駛在搓板路上,顛簸得很厲害,不光上下振蕩,而且左右來回擺動。螃蟹大概正在興頭上,不禁喊出了聲:“痛——快!痛快極了!”

  同樣是經(jīng)受顛簸,人們——包括花格衫——被晃得暈頭轉(zhuǎn)向,不辨東西南北,既而連心中的憤怒、不平、仇恨甚至惶悚等一連串起伏跌宕的情緒,也都被晃蕩平了似的,——腦袋里成了一潭沒有波瀾的、能包容所有痛苦與絕望情緒的死水?墒,始終冷眼旁觀的和尚就從這潭靜水的深處聽出了花格衫敲打鐵架子的聲音由凌亂而漸次均勻,和誦經(jīng)時的木魚聲一樣。他雙目乜斜,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仿佛早就從三界外參透了塵世的這點兒玄機。

  

  早 晨

  

  天色大亮。

  人們這才看清車子正走在下坡路上,又是盤山道的下坡路,遇上急轉(zhuǎn)彎,不禁發(fā)出驚叫:媽——呀!驚魂甫定,另一個急轉(zhuǎn)彎出現(xiàn)了,又是大叫,一聲聲喊叫濃化了驚恐的氛圍?墒牵畮讉急轉(zhuǎn)彎之后,就沒人再叫了;
或者說,人們把叫聲壓縮起來,壓在心上,沉甸甸的。雙手則緊緊地抓住臥鋪的欄桿,哪怕抓得手發(fā)痛發(fā)腫,也不敢稍有放松。窗外早春的山景也確實枯燥,除了紅色的石頭和土外,所見惟枯樹與衰草!單調(diào)的景致和一圈連一圈的盤山道,就使人產(chǎn)生一種周而復始、沒完沒了的失望之感……

  螃蟹殺過人的消息在車廂里業(yè)已盡人皆知,加之他對花格衫和毛花眼不光罵、甚至于打、再至于“下了真家伙”的舉動,以及牛角刀、幫兇柚子,或許還有那褐色的大山和似乎沒有盡頭的盤山道,共同營造出了一種氛圍,一種令人感到的恐怖的氛圍。人們不僅被這種氛圍籠罩著,融入其中,甚而成了氛圍的一部分,又反過來嚇唬自己和別人。也許,正是這種恐怖的氛圍比恐怖的行動更可怕,更易于令人屈服。在屈服面前,人們又總想找個理由:只要能躲過或扛過這一劫,一切都將是美好的。于是,人們就在這窄憋的鋪位上心安理得地一任想象展開翅膀盡情馳騁……

  一只嗡嗡叫的蒼蠅也正拍打著翅膀,不停地撞擊著窗玻璃。它一次次被眼前的景象欺騙,所謂有光明沒前途,但不氣餒,照樣撲騰,照樣撞擊,直到螃蟹用鞋底子將它拍死為止。

  這會兒,螃蟹的心情特別好。他做夢都沒想到能如此輕而易舉地得手,而且一干就是兩個!他讓毛花眼回到下鋪,招呼柚子上來吃燒雞喝酒,并要求司機放音樂:“來點軟和的!”

  司機就從一堆亂七八糟的磁帶中挑了一盤插進錄放機,隨即傳出了女高音的歌聲:“我們的……在希望的原野……上、上、上……”壞損的磁帶發(fā)出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吱吱扭扭,像是被踩了脖子的雞在叫。螃蟹沒有受到噪音的影響,心情依然很好。他邊啃雞腿邊對柚子大發(fā)感慨:“都說中國老百姓好,我看這些山溝里爬出來的鄉(xiāng)巴佬最好!”

  螃蟹的口氣好象他不是鄉(xiāng)巴佬,更不是從山里出來的。柚子卻不以為然:“話看怎么說了。這幫人鬼著哩!要是沒有大哥鎮(zhèn)唬著,他們還敢……”

  “他們倒是讓我鎮(zhèn)唬住了,你小子的鬼可搗大啦!老實坦白,弄了多少?”螃蟹將兩個指頭捻了捻,又說,“想糊弄我?吃獨食?”

  “說啥啦?哪敢吶!”柚子說著將一卷兒鈔票塞到螃蟹手里,用不無嘲諷的口氣又說,“大哥一直忙著,我哪兒得空兒給你呀!”

  “嘿,你倒給我提了個醒兒!斌π氛f著從那卷兒錢中抽出兩張50元的鈔票,隨手扔給了下鋪的美人痣和毛花眼一人一張!澳弥桑 

  “大哥,你這是干啥?我好不容易……不行,不行!辫肿颖硎痉磳。

  “你懂個屁!這叫補償費,——塞個甜棗把嘴堵上!斌π氛f。

  “沒用,沒用。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已經(jīng)這樣了,還是照老規(guī)矩辦,一不做二不休!”柚子說完從上鋪跳了下去。

  美人痣和毛花眼對螃蟹的舉動先是一愣,待聽了他向柚子的解釋后,便將嘴一撇:“誰稀罕你這臭錢!”

  就有人把錢放到她倆手里,小聲勸道:“拿著。不拿白不拿!”

  毛花眼態(tài)度堅決,不要就是不要,使勁把錢扔出去。美人痣已經(jīng)把錢拿了,但毛花眼的舉動又使她有些猶豫。李浩見了覺得奇怪,向他媽問道:“他怎么還給阿姨錢哪?他不是要把阿姨殺了嗎?”

  赤紅臉嗔怪道:“剛才,我說你胡扯,你還強!這回信了吧。他們是吵架,不會殺人的,現(xiàn)在又和好了。以后再看見這種事,可不敢亂說啦!”

  李浩不服氣:“阿姨根本沒跟他吵,一聲都沒吭,是他拿刀子……”

  赤紅臉說:“所以他才給阿姨錢,賠不是嘛!小孩子,你不懂!

  柚子先把毛花眼扔掉的那張鈔票撿起來,再從美人痣手里奪過了另一張,還就手兒在她臉上摸了一把。然后,他晃著鈔票嬉皮笑臉地說:“這玩意兒你們可不能要。拿了它,你們可就成了賣淫女啦!到時候,雷子(公安)抓你沒商量,懂嗎?”

  別人聽了心里盡管生氣,嘴上卻不敢說什么,惟有螃蟹禁不住罵了一句:“你這鳥貨,做啥事都能有個說道兒!”

  李浩又不明白了:“媽,錢怎么被他拿走了?”

  “這家伙更壞,是個小偷。” 赤紅臉壓低了聲音對兒子說。說完,她立刻就后悔了,趕緊用手打自己的嘴巴,“我怎么也亂說開了?該打!

  可是,后悔已經(jīng)晚了。李浩放開嗓門又嚷開了:“我們要抓小偷!為什么不去抓……”

  赤紅臉再次捂住了兒子的嘴巴:“你又胡說!你還胡說不?”

  做賊心虛。車廂前面的人并沒在意她們娘倆說些什么,只有柚子聽見了。他站起來,氣勢洶洶地說:“小兔崽子,老子扒了你的皮!”

  柚子說著就要往后面走。螃蟹一把將他拽住了,說:“跟小孩子較勁兒,瞧你這點兒出息!記住了,小不忍亂大謀,不要惹起眾怒。再說,咱們還有那么多大事要辦了,對吧?”

  聽了螃蟹的勸告,柚子才沒有再和李浩計較,罵罵咧咧地又爬到上鋪繼續(xù)喝酒。這時,雞販子忽然向司機提出停車,說是要給車頂上的那幾筐雞喂食。對他來說,悠悠萬事,此時此刻,給雞喂水喂食,惟此為大。柚子正在氣頭上,對于雞販子的要求一口回絕:“不——行!憑啥停車?停個鳥!誰敢停?!”

  雞販子急了。司機為難了。螃蟹出來打圓場:“拐過前邊那個彎子就停吧!

  柚子質(zhì)問螃蟹道:“他叫停就停?憑啥聽他的?得咱哥們兒說了才算!”

  螃蟹說:“這你就不懂了。我剛才只說了半句,你一打岔沒說完。我的意思是,這些山溝里爬出來的鄉(xiāng)巴佬最老實,可你千萬別把他們逼急了,一旦急了,脾氣強著吶,夠我倆戧的!”

  柚子還是不明白:“啥叫逼急了?不讓停車就逼急了?急了又能怎么樣?”

  “不讓停車,他的那些雞就會渴死、餓死,他就會賠光了老本,他就會和你拼命!有了帶頭的,難免沒有響應的。那時侯,我倆還不就夠戧啦?嘁!雞毛蒜皮的事兒上,你蠻精明;
一遇到大事情就犯渾。喝——酒!”螃蟹說完舉起酒瓶灌了一口。

  “還是大哥水平高。我明白了,這叫什么來著,對了,這叫給出路政策,是不是?”柚子在自己的后腦勺上摸了一把,問。

  “你小子說道兒多,我不懂?墒,你照我說的做就錯不了!斌π奉H為自信地說。

  “可是,咱也不能就這么便宜了他,要讓他放點血!”柚子說。

  柚子隨即宣布了一條所謂規(guī)定:凡是臨時停車期間需要下車的,一律向他繳五塊錢。這回首先提出異議的是司機。司機認為在車上賣票收錢是他的權力,如果別人也來收錢,就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于是,他轉(zhuǎn)過身對柚子說:“別胡來呀!哪里有這種規(guī)定?!要是傳出去在我的車上有這種規(guī)定,還不……”

  “王八的屁股才叫龜釘吶!”柚子騰地一下站起來,沖著司機大聲吼叫!安还茉趺凑f,這錢我是收定了!你能怎么樣?你們敢怎么樣?”

  螃蟹也在一旁幫腔:“車老板兒,我們不這樣搞點兒,拿啥給你付車錢哪?”

  “我不要你們買票了,你們也別在車上收錢了,行不?”司機用商量的口吻,問道。

  “那不行,肯定不行!”柚子又把頭搖晃得像個撥浪鼓似的,說!拔覀兏鐐儍簭膩聿怀园资常话鬃。不信,你可以去打聽打聽!

  “既然這樣,你們就更不要在車上亂收錢啦!”司機執(zhí)拗地說。

  “收錢怎么啦?收是好聽的。把老子惹翻了還要搶吶!”螃蟹不耐煩了,又發(fā)起了淫威。“我倒想看看誰敢不服從?活膩啦?”

  司機不敢再做聲了。雞販子趁機向柚子送上五塊錢,問:“該停車了吧?能停了吧?”

  得到螃蟹的允許后,車子呼哧一聲停住了。只有雞販子一個人下了車,也有幾個人想下去方便方便,考慮到錢而且又不太憋得慌就作罷了。柚子見了,說現(xiàn)在不下車,過一會兒想掏錢也不停。這樣一來,那幾個人只好咬咬牙,出錢,下車。花格衫是最后一個下去的,他沒給錢,只對柚子說了一句:等我找到了錢包再給。柚子裝作沒聽見,但也沒阻攔他下車。

  花格衫先解手,然后爬上車頂對雞販子說:“咱們要想個辦法,不能看著他們這樣橫行霸道,否則,他們指不定還會出啥么蛾子哩!你說是不是?”

  雞販子邊侍弄雞吃喝邊問:“就憑咱倆?跟他們打?怎么打?”

  花格衫說:“還有幾個早就憋了一肚子氣,只要咱倆挑頭兒,我想,他們肯定會……”

  雞販子說:“你——想,你想頂啥用?到時候,他們要是來個坐山觀虎斗,咱倆可就慘啦!別說這幾筐雞保不住了,連我的小命沒準兒也留這兒啦!”

  花格衫找雞販子共謀大事,主要是考慮到他昨晚被螃蟹打過,現(xiàn)在又受到柚子的敲詐,尤其是自己挨打后,他還嘲諷過螃蟹,差點兒引火燒身,說明這人有正義感。沒承想,一要動真格的,他就變得像只縮頭烏龜了;ǜ裆篮苁,嘆了口氣沒再吱聲。雞販子的活兒已經(jīng)干完了,他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把話又拉了回來:“這么說吧,你只要先挑個頭兒,剛才你說的那幾個人也起來跟著干,我肯定響應。我要是不跟著干我就是大姑娘養(yǎng)的!我心里這口氣也憋得難受!我……”

  “行啦,行啦!別說了!被ǜ裆缹﹄u販子開的空頭支票不感興趣,因為他更有理由懷疑兌現(xiàn)這張支票的可能性!澳闩氯思业綍r候坐山觀虎斗,我還怕你會袖手旁觀哩!”

  他倆只顧爭論,誰也沒料到所說的話竟然被第三者偷聽去了。

  煙鬼解手后沒有馬上回到車上去,想在外面把剩下的半支煙抽完,因為車上的人——尤其是赤紅臉——已經(jīng)多次向他提出了抗議。他看見花格衫爬上了車頂覺得蹊蹺,就不由得想知道他上去要干啥,就不由得支棱起了耳朵,也就把他倆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煙鬼聽著,先是一驚,謔,這小子還真有種!(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后來聽見他倆沒商量妥,嘿嘿一笑,呸——!既吐出了剩煙頭,又表達了對那倆人的鄙夷之情。煙鬼回到車里后,柚子問他那倆家伙怎么還不上來。即使過了很久以后,煙鬼也沒有想明白,當時自己何以會做出那個奇怪的動作、說出那句更奇怪的話:他朝車頂翻了翻眼,說人家已經(jīng)在上面啦,正商量好事哪!

  “再不回來就開車!——商量啥?想翻天?諒他也沒這個膽!哼!”柚子不以為然地說。

  柚子所言似乎給了螃蟹什么啟示,他猛然抓起牛角刀從上鋪跳下來,一個箭步?jīng)_出車外,噌蹭蹭,貓似的躥上了車頂。

  “商量啥啦?想搗鬼,就憑你倆?!”螃蟹說著從筐里拎出一只雞來,沒有用刀,就用手抓住脖子擰了擰再使勁一拽,便身首異處了!然后,分別扔到他倆腳前,又說,“不想讓老子把你倆的脖子擰斷,就老老實實坐回車里去!”

  

  上 午

  

  汽車再次發(fā)動后,人們拿出食物和飲料開始吃飯,車廂里一時充滿了咯吱咯吱的咀嚼聲和嗞溜嗞溜的吮吸聲。

  停車時不吃偏等開了車才吃,很顯然,這其中是有緣故的。剛才,除了邊喝酒邊夸夸其談的螃蟹和柚子之外,很多人都注意到花格衫爬上了車頂,并猜測他和雞販子可能商量后會有所行動。于是,他們也各自在心里盤算著該如何響應。司機甚至將一只大扳手悄悄地放在腳下,時刻準備給螃蟹和柚子“開瓢兒”,還有幾個被螃蟹說成“從山溝里爬出來的鄉(xiāng)巴佬”也憋著勁要干一場,不是咬牙就是把手指掰的咔吧咔吧響!就連胖妞和斗雞眼這些姑娘都不甘心等著受辱了,而想以行動來保護自己,至于美人痣和毛花眼就更不在話下,恨不得撲上去在那兩個家伙身上咬一口的心都有!赤紅臉早就在心里開罵了,已經(jīng)罵到他倆十八輩祖宗上了;
和尚依然閉著眼,不過,手摸念珠祈求逢兇化吉、遇難呈祥的同時,也詛咒他倆必遭報應,……每個人都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想象力:司機看見螃蟹的腦袋被扳手打成了一堆花紅腦漿,像撒在地上的豆腐腦;
胖妞想到要像捆豬一樣把壞蛋的手和腳綁在一起,而且就用他們自己的皮帶捆;
斗雞眼想到一旦打起來,就用辣椒醬抹壞蛋的眼睛,讓他們變成瞎子;
美人痣仿佛聽見了咬斷脆骨時的咯吱聲,體會到了把螃蟹的耳朵咬下來后的快感;
毛花眼則決心非要用刀子把螃蟹的那個造孽的玩意兒剁下來不可,然后拿去喂野狗!當然也便宜不了那個扒手、那個助紂為虐的幫兇,很多人都想用刀嘁哩喀嚓把柚子切了,放出他一肚子的壞水!這些想象中的情景,不要說實施,就是講出來也會把那倆家伙嚇得夠戧!

  當別人沉浸在刀光劍影中的時候,煙鬼也沒閑著。他在想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而且越琢磨越不對勁,開始有點后悔了:我為啥要討好那倆壞蛋哪?實事求是地說,他對剛才那個舉動連自己也不甚了了;蛟S,狐貍討好老虎,有時是為了借點威風,有時討好本身就是目的。

  這就難怪剛才大家都沒心思吃飯了。

  后來,看見雞販子和花格衫灰溜溜像囚徒似的被螃蟹押了回來,大家一下子失望了,剛剛還勁頭十足充滿了大膽想象的那顆心,頓時變得空落落的,而吃飯自然就成了填補空虛的惟一選擇。在螃蟹和柚子的嚴密監(jiān)視下,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但又不甘心受人擺布,大家便只好用眼神于不說之說中交流。在無由得知對方心思的前提下,他們千方百計地想表達自己的一個心愿:只要你們有人挑頭兒,我一定會跟著干!然而,遺憾得很,這些勇敢的意愿在別人看來卻如同水中的影子,都是顛倒的:你們想鬧是你們的事情,我可不想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接下來,他們都會順理成章地想道:我挑頭兒?我一個可對付不了兩個。人家還有刀,鬧不好,血濺車廂,圖個啥?!莽撞不得,能順順當當?shù)綇V東比啥都強,……

  近在咫尺,無法溝通,他們陷入了猜測、懷疑和選擇的兩難處境。悲觀占了上風之后,他們又被自己想象的遭螃蟹和柚子毒打的情景嚇著了,嚇得頭腦里變成一片空白。而這種無思之思中的思緒,所帶出的結論只能是,算了吧,事情到了這份兒上,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了,忍氣吞聲,以求自保,別更倒霉就行了。隨著對受害者勇氣的懷疑不斷加深,便是沒由來地寄希望于為害者會發(fā)慈悲,他們幾近絕望地想:這倆家伙或許……還不至于……但愿老天爺能保佑我們吧!

  這會兒,螃蟹和柚子已經(jīng)吃飽喝足了,正抽著煙閑聊。柚子認為螃蟹的舉動是小題大做:“一驚一乍,像是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你懂個屁!你知道他倆商量啥啦?告訴你,他們在商量怎樣把我倆的腦袋——”螃蟹比畫個擰的動作,打了個哈欠,又說,“喀——嚓!”

  “我還真不懂了。你剛剛不是說他們都是最好的老百姓么?怎么這會兒又想造反?”

  “只有不讓他們串通一氣才是最好的老百姓,否則……阿——嚏!”

  “既然這樣,我們不能輕饒了他倆!”

  “算了,算了。你注意點別讓他們串通就行了,我……阿——嚏!你先下去一會兒,我……”螃蟹邊說邊打噴嚏、打哈欠,緊接著哈喇子也下來了。

  待柚子從上鋪下去后,螃蟹從塑料袋里捏出一小撮白粉撒在錫紙上,隨即點燃打火機在下面燒,然后用鼻子貪婪地將那一縷縷白煙吸了進去。每吸一次,他都會閉上眼睛,不停地搖晃腦袋,似乎想讓那股白煙盡可能快而又均勻地彌散到大腦的所有細胞中去。接著又捏了一小撮,又是閉上眼搖晃腦袋……片刻,他終于嘗到了所謂飄的感覺。那是一種肉體上去掉了所有負擔的徹底的輕松,精神上沖破了一切束縛的絕對的自由,飄啊飄,心想事成,美夢成真,時間不能限制他,空間也不能……在先,螃蟹看過幾本武俠小說,也聽過些類似題材的評書,雖然不曾想象能過上“宮中藏珍寶,美女充下陳,寶馬實外廄”的帝王生活,但是對那些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銀的山大王們還是心存奢望,做夢都想成為那種人。這一刻,在寒冷的崇山峻嶺中,在晃晃悠悠地行駛于盤山道上的長途汽車里,他忽然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如愿以償,竟然成了能發(fā)號施令的山大王!

  ……那個混帳村長有啥了不起的,竟敢不批給我蓋房的宅基地,這回我要帶人下山給他來個滿門抄斬!還不就是因為我睡了他的外甥女,那可是她自己愿意的呀!哼,現(xiàn)在就是八抬大轎把她送來,我還不要哩!她配么?她根本不配做我的壓寨夫人!我這里的女人……嘖嘖,比她強百倍!白凈凈的身子,緊繃繃的,可不像她松了吧唧,爛笸籮一個!我這里的女人都是下凡的七仙女……我要!我要女人!

  螃蟹在幻覺中越發(fā)亢奮,他的思緒由怨而恨、而渴望復仇、而自鳴得意,末了,渾身的血液鼓蕩起來,陷入了欲火焚身的境地!他突然從上鋪跳下來,掀開美人痣的被子就鉆了進去……這一刻,他眼里只有他想看到的,耳朵也只聽見他想聽的。所以,他對車廂里的騷動和毛花眼的驚叫全然無動于衷。

  對于螃蟹的舉動,車上的人似乎已經(jīng)見慣不驚,而惟一覺得不對勁兒的就要算煙鬼了。他對美人痣早就垂涎三尺,此刻眼巴巴瞅著自己的所愛被螃蟹占有,心里很不是滋味兒。然而,在懦弱、自私、恐懼諸如此類心理所形成的合力的驅(qū)使下,他既沒有勇氣選擇反抗,把自己的所愛奪回來,又不甘心眼睜睜的僅僅當個旁觀者、局外人,無奈之下,作出了一個異常卑瑣的選擇:恍惚中,他感到那個在被子下面不停翻動且發(fā)出哼哼唧唧叫聲的人,不是螃蟹,而是自己!

  除了煙鬼自我發(fā)昏,把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搞胡涂了之外,車廂里還有一個人也不明白,那便是李浩。他問母親:“他們蓋上被子不睡覺,折騰啥啦?”

  赤紅臉不知該怎樣向孩子解釋,只好搪塞:“沒干啥。你少管閑事!”

  李浩仍然不依不饒:“沒干啥,鉆在被子底下干啥?”

  赤紅臉把兒子攬進懷里,說:“小孩子不要打聽這種事兒!

  旁邊就有人插話道:“干啥?干美事吶!”

  李浩越發(fā)好奇,從母親懷里掙脫出來,嚷嚷道:“啥美事?我也要干!”

  “羞死了!別聽他胡扯!”赤紅臉一把將兒子重新拉回來,又說,“他們在玩藏貓貓吶。”

  李浩一聽興致更高了,非要跟著一起玩不可。赤紅臉說:“你不會玩。你找不到他!

  “誰找不到他?我早就看見他鉆進被子底下啦!”李浩理直氣壯地說!澳銈儾挪粫婺!你們騙我,假裝看不見他!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李浩周圍的大人們似乎從孩子的話中聽出了弦外之音,無不顯露出些許不自在之感:有的咂嘴弄舌,有的不住氣地胡嚕腦袋,有的目光躲躲閃閃……

  這會兒,迷亂的幻覺開始逐漸淡化,悄悄地遠離了螃蟹。但螃蟹決不甘心那美妙的一刻就這樣轉(zhuǎn)瞬即逝。他想抓住時間,他想留住那幻覺,他想把山大王的美夢永遠酣暢淋漓地做下去,……他看透了車里的這群懦夫,迫切地想向他們證明自己仍是這里的主宰!他將美人痣推開,就手又把斗雞眼抱了過來,厲聲喊道:“誰敢不聽話,老子就搞死他!搞死他一家子!”

  張狂歸張狂,螃蟹畢竟已力不從心:除了使勁搓弄斗雞眼外,他再也使不出啥“真格的”了。斗雞眼把眼睛一閉,咬緊牙,既不哭也不吭聲,心想:連她們(美人痣和毛花眼)都被欺負了,我又算個啥?我倒想不答應,能怎么辦?

  柚子對螃蟹的舉動有點莫名其妙,一疊連聲地問:“大哥,你怎么啦?大哥,你……”

  螃蟹呵呵一笑,說:“怎么也沒怎么。我就是要嘗嘗這一口!

  柚子不明白,追問道:“你不是嘗過好幾口了嗎?還有哪口沒嘗到?”

  “你不懂!斌π酚檬忠恢杠嚴锏娜,又說,“他們想的是啥,你知道嗎?你不知道。告訴你,他們想的是我在犯罪、在干違法的事!今天,我就是要當著他們的面,在犯罪中找樂子,體會一下違法的快活!他媽的,誰能阻攔老子?誰敢阻攔老子?!諒你們也沒這個膽!”

  張牙舞爪,胡言亂語,別說李浩不懂,連赤紅臉也沒鬧清楚,所以在回答孩子的問話時,她只能低聲叮囑道:“別理他。這家伙瘋了!

  “玩還能玩瘋了么?”李浩認真地問。

  

  中 午

  

  司機發(fā)現(xiàn)水箱漏水,好不容易將就著把車開到了一家修車鋪門前,呼哧一聲熄了火。

  柚子質(zhì)問:“誰讓你在這里停車的?”

  “我讓我停的!彼緳C沒好氣兒地頂了一句!八渎┧,再不修,往前走更沒處修了!

  螃蟹貓在窗玻璃上看了看外面的修車鋪和兩個正在修車的工人,用命令的口氣說:“只許司機下去,別人都不準亂動。把車門關上!——車老板,你聽好了,修完車趕緊走人。如果下去亂說,我一把火燒了你的車!”

  司機答應著跳下了車。一個黑臉漢迎面朝他走過來,問:“修車呀?哪兒壞啦?”

  “水箱漏水,能焊么?——咦,你是新來的吧?老板哪?”司機邊說邊走進了屋里。

  后來,見店老板安排黑臉漢給自己修車,司機有點不放心:“是個新手吧?行——么?”

  沏了茶,敬上煙,店老板才不慌不忙地解釋道:“他是我表弟,在縣農(nóng)機廠修了二十多年農(nóng)機,車鉗鉚電焊,沒有他不精通的,你就一百個放心好了。唉,現(xiàn)在這世道人心沒法說了。他才四十五歲,要說技術呱呱叫,要說力氣頂刮刮,怎么樣哪?照樣下崗!笨嘴拙舌,老實巴交,當領導的就專挑這些軟柿子捏唄!下崗后,在街上擺攤兒賣了幾天菜,臉皮子薄,生意沒做成,還不夠他賠的哩!末了,不怕你笑話,老婆也跟人跑了……沒辦法了,就來我這里幫忙,混一天算一天。心里煩著吶!你瞧他買的這些‘二鍋頭’,只要一閑下來就喝,剛才還抱著瓶子直起脖子灌哪,叫我奪下了……不過,他做的活兒,你放心,真地道!”

  盡管和店老板算得上老相識,他又把黑臉漢的手藝吹得蠻神乎,但司機還是不放心。他和店老板敷衍了幾句,便來到車跟前看黑臉漢干活。

  這會兒,車里的螃蟹和柚子看著外面忙忙亂亂的修車人,心里格外緊張,不光不讓開門,甚至連窗戶都必須關得嚴絲合縫!人們只好扒著窗戶向外眺望,遠處那火柴盒似的樓房與火柴似的煙囪歷歷在目,……山下有座縣城!人們的眼睛不禁為之一亮,仿佛“火柴”真的將希望之火在心中悄悄點燃。

  有人提出要下車解手。螃蟹不答應,說等車修好了開到前面再解手。就有人開始議論:

  “在哪兒不一樣,為啥要去前面?”

  “趁修車時解手可以節(jié)省時間,為啥……”

  “你們都給我住嘴!”螃蟹又把刀子舉起來,晃了晃,說,“為啥,為啥,啥也不為。就因為它不答應!誰不聽話我就收拾他!”

  沒人再吭聲了。但希望之火并未因此熄滅,而是變成了陰燃。車里面靜了,外面修車的黑臉漢卻開了腔:“車老板,車上嚷啥啦?”

  黑臉漢聽見螃蟹聲嘶力竭的叫喊,特別是最后一句——誰不聽話我就收拾他——覺得很不中聽:這口氣咋跟我們廠長一個腔調(diào)?他恨廠長,而廠長在會上會下就常用這句話敲打像他這樣的軟柿子。他納悶了:“媽的!吃個人,花自己,在這大山里咋出來個這么狂的家伙?!”

  “咳!別提了。車里有兩個流氓,其中一個叫螃蟹的兇得很,聽說還殺過人……”司機朝車廂里看了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欲言又止。他生怕節(jié)外生枝,惹惱了螃蟹真的點把火將自己的車燒了。

  螃蟹這時還真有點惱火了。李浩憋尿,吵著鬧著要開門下車。赤紅臉拿了個塑料袋讓他尿,這孩子死活不干,還用指頭在袋子上戳了個洞!赤紅臉生氣了:“不尿拉倒。憋死你!”

  話是這么說,可赤紅臉心疼孩子是千真萬確的,所以一看見司機站在車跟前,情急之下便敲著窗玻璃讓他開門。司機回到車里,問清了緣由,看一眼赤紅臉,又看一眼螃蟹和柚子,陷入了兩難境地,惟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嘬牙花子。

  “車老板,這門可是不能開的。你是知道的喲!”柚子用和緩的口氣提醒道。

  “你再不開門,我就給你屙在車上!”李浩氣呼呼地說,并且做出了要解褲子的姿勢。

  “別、別價!我給你開,小祖宗!我給你開就是了,你可別……”司機說。

  “你媽了個逼!就你這龜孫子的事兒多!”柚子說著伸手摑了李浩一記耳光。

  李浩先是頭撞在了鐵欄桿上,接著,“撲通”一聲,身子也摔倒在地。但他既沒有哭也沒有嚇得退縮,而是就地一滾爬起來,嗖的一下從剛剛打開的門縫中鉆了出去。和李浩的舉動幾乎同時,赤紅臉“嗷——”的一聲長嚎,像頭護崽兒的母獸——不是羊,而是一匹狼,一頭獅子——從后車廂躥上來,撲向柚子,旋即廝搏成一團!大家看著披頭散發(fā)的赤紅臉又抓又撓又咬,一時都愣住了。只有螃蟹是冷靜的。他大聲喊道:“關上車門!馬上給我住手!”

  車廂大亂。司機只好跳下車來:“打吧!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才好哩!”

  黑臉漢問車里出了啥事兒。司機就把一路上螃蟹強奸女人,柚子搶錢的劣跡三言兩語向黑臉漢和盤托出。黑臉漢剛才就對螃蟹說話的口氣很反感,現(xiàn)在又聽說他還做下了這等壞事,立馬來火了:“朗朗乾坤,豈能容他這樣胡作非為?我非要管管這家伙不可!”

  司機說:“螃蟹這家伙兇得很,在我們那兒有名哩!你能制伏得了他么?他有刀子,還有一個幫手,也很……”

  “狗——屁!我倒要領教領教這對蝦兵蟹將。一連強奸了三個,媽的,他倒是個好日手!即便是螃蟹,也是潲過子兒的空殼子啦,有啥了不起的,我非要掰掉那兩個大爪兒不可,哼!”黑臉漢說著,扔下工具,轉(zhuǎn)身進了車廂。

  螃蟹一見黑臉漢上來就料到來者不善,連忙用刀朝對方一指,說:“你上來干啥?想管閑事?下車去,老子跟你比試比試,敢么?”

  “下車干啥?這兒就挺寬敞!”黑臉漢話到手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抓住了螃蟹拿刀的手腕子,就手再往下一拽,螃蟹便從上鋪頭朝下重重地摔了下來,“撲通”一聲,以狗吃屎的姿勢窩在了兩排臥鋪的鐵欄桿之間。

  螃蟹那對大螯似的、曾令車上人生畏的手,被鉗工出身的黑臉漢攥住了,像是死死地夾在了鉗子里,痛得他“哎——喲,哎——喲”直叫。

  “把刀子扔下!”黑臉漢用膝蓋將螃蟹的臉頂起來,又說,“還想跟老子玩刀?玩刀子就讓你吃刀子!”

  螃蟹不光不松手,還呼喚柚子快來相救?墒,柚子連自身都不遑顧及,哪里還能幫得了螃蟹。他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從赤紅臉的死纏爛打中掙脫出來,剛想溜之乎也,又被那女人抓住了褲腳,任憑怎樣踹就是不撒手,……螃蟹徒然地又掙扎了一陣子,最后絕望地閉上了眼。直到這會兒,或許還是受到螃蟹招呼柚子的啟發(fā),車上的人總算醒悟過來了:先是雞販子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把一只哆哆嗦嗦的手在螃蟹眼前晃了晃,沒見到有任何反應,這張巴掌立刻變成了一個拳頭砸了下去;
人們隨即一哄而上,奪刀的奪刀、打的打、踢的踢,還有咬的、掐的、啐的,興奮得類乎群狼在分食一只羊!轉(zhuǎn)眼間,螃蟹和柚子在拳打腳踢之下,一聲都吭不出來了,只剩下抱著腦袋往臥鋪下面鉆。

  “別打啦,出人命呀!”司機喊著,生怕人死在車上不吉利!按110了,警察馬上就到!

  “你想包庇壞人么?沒門兒!”煙鬼想找回點早上丟失的面子,便沖著司機揮舞起拳頭,理直氣壯地說。

  “別打啦!要不是碰上你們這幫膿包軟蛋,我們還不至于干下那么多壞事哩!你們也有責任的……”柚子為自己辯解道。

  “到這份兒上了,你他媽還強詞奪理?還胡攪蠻纏?” 煙鬼吹胡子瞪眼,跳著腳,很英雄地喊道!罢l是膿包軟蛋?你還敢罵人?!給我打,往死里打!好人打壞人,活——該!”

  一直陰燃著的火,經(jīng)煙鬼如此一煽惑,便如同借上了風勢,越燒越旺,一時想撲滅可不容易。末了,還虧得修車鋪老板帶著幾個人上來,頗費了番工夫才把人們撕擄開。然后,像拖死狗一般將螃蟹和柚子弄下車去。人們不必擔心這兩個氣息奄奄的家伙會有任何反抗之力了,就連捆也沒捆……車上的人都下來了,紛紛挑起大拇指向黑臉漢表示欽佩之意,連和尚都雙手合十向他作揖。只有店老板還在發(fā)蒙,決難相信自己印象中的軟柿子竟如此了得,能干出這么狠的事來!黑臉漢抹一把臉上的胡子,靦腆地一笑,說:“沒啥,真的沒啥。其實,他們這些家伙就像萬花筒,看著花里胡哨,拆開了就是幾塊花花綠綠的碎玻璃!沒啥,真的沒啥!

  人們看著躺在地上輕輕抽搐的螃蟹和柚子,覺得還真有點像幾塊破玻璃,但又不愿意相信僅僅是幾塊破玻璃,……

  剛剛還自認為是干猴子的花格衫,這會兒卻儼然成了一只發(fā)情期渴望頂架的大公羊,只見他向后退了兩步,猛然沖上去照著螃蟹的褲襠處狠狠地踢了一腳!螃蟹“哎——喲”叫了一聲,將身子翻轉(zhuǎn)過去。花格衫不依不饒,在螃蟹的后腦勺和脖頸上又踢了一腳、兩腳,嘴里還念叨著:“你的本事都去哪兒啦?裝——死!”

  “狗日的們,到這時候最會裝死了。”有人說。

  “裝死也不能饒了他們!”又有人說。

  “別說裝死,就是真死了,也是他自找的。是美死的,活該倒霉!”煙鬼一臉壞笑,說。

  有人舉著螃蟹的牛角刀從車上走下來,嚷嚷著:“劁了狗日的吧!免得日后再糟蹋人!”

  “劁了他!劁了他!劁下來喂狗!”一群人應和道。

  這時,黑臉漢拎著把大號管鉗子走過來,兇巴巴地說:“都給我住手!誰再揀便宜打死狗,我可用管鉗子招呼啦!”

  “我們是痛打落水狗嘛!”煙鬼嘻嘻笑著,涎皮賴臉地說。

  “胡扯!”黑臉漢斷喝道!罢娲蛩酪粋,上面追究下來,我是頭一個動手的,你們也難逃干系。”

  于是,大家放棄了武力解決的念頭,開始數(shù)落螃蟹和柚子干下的壞事,并猜測可能會怎樣定罪,結果,在螃蟹強奸問題上還發(fā)生了一點小小的分歧:有人說是兩人三次,也有人說是三人四次。李浩聽不懂,就向媽打問啥叫美死了、啥叫強奸、啥叫……赤紅臉依舊無法對孩子作出解釋,只好涕泣漣漣地摸著孩子被撞腫了的頭,把他拉去一邊。

  李浩忽然朝著山下一指,大聲喊道:“你們快來聽呀!聽——”

  遠處,“嗚——嗚——”的警笛聲正繞著山道傳來,隱約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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