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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浩:夜涼如水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一

  

  十年前,我第一次站在李小濤家門前的那條大街上。

  大街邊有一所著名的腫瘤醫(yī)院。那里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我來時尚早,卻有心無意地光顧起那些匆匆而過的人群,那多半是腫瘤醫(yī)院出來的,從他們的臉上印證了留在人間和去地獄的界限,欣喜與悲哀給這條街帶來了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我沒有受那些噪聲影響,把眼光移向別處。所見附近飯店旅館林立,壽衣花店皆彼,多多少少顯得有一些不倫不類。

  走神之時,不覺李小濤已經(jīng)站在跟前,我們開始緩慢地走著。

  那時候,我和李小濤才認(rèn)識一個月,他帶我去買鞋。李小濤買單的時候掏出皮夾隨手抽出幾張大團結(jié)。那雙鞋的價錢是我一個月的工資。卻是李小濤工資的一個零頭。

  回家,我把那雙鞋塞到箱底,因為怕白欣知道,她不贊成我收李小濤送的東西。

  其實,我對李小濤還真不甚了解。那次飯桌上我又不好意思開口,好的是有陪伴安達在座,見我低著頭一副靦腆樣,就主動幫我向李小濤問這問那。從工作單位、職稱、工資到家庭情況一概不漏。

  李小濤一直抽煙,裊繞的煙霧把他的臉和那副碩大的眼鏡遮住了。

  安達的一問,李小濤卻寵辱不驚。他繼續(xù)抽他的煙,不過,他的身子卻有了挪動,有些躁動不安的感覺。

  我沒有抬頭看他。我心里想象那個對桌男人的脾氣一定是怪怪的,怎么就這樣不吭聲?吃飯的只有我們?nèi)齻,除了安達滔滔不絕,外加兩個啞子,氣氛有些尷尬。

  最終,李小濤還是什么也沒說。

  安達后來得出了結(jié)論:

  “這就是說,他一定是個工人階級!

  介紹我認(rèn)識李小濤的這個人簡直就是個游民。他叫劉一,在設(shè)計院工作,天一熱,就往野外跑,跑到大地要冰凍起來的時候就回來了。

  劉一說:猛地跑回城里,滿大街的女人個個白皙漂亮。

  劉一是白石城的土著。生于斯長于斯。有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的同學(xué),親戚、狐朋狗友一大串兒。平時遇見個什么事兒,只需在龐大的社交圈子,如電腦般搜索、點擊、照辦,什么事情就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剞k成了。

  我和白欣非常佩服劉一的生活哲學(xué),我們年紀(jì)相仿,但我知道自己是沒法和他比的,哪怕再過十年二十年。

  我說李小濤是劉一介紹的,白欣的氣色看著就溫和多了。

  那時候我們單位沒有集體宿舍,我就混在白欣那里。一張上下鋪,我拎得很清地整天往上鋪爬。下了班回來還要捎點小菜。我不知道1995年,白石城是不是打算趕英超美,物價瘋漲且居高不下。茄子十塊,雞蛋八塊,羊肉二十,創(chuàng)歷史記錄。可是我還是得捎點什么回來。所以我就常常捎一把油白菜,兩只土豆。

  白欣一掀開門簾,就看見一鍋翠綠。白欣第二天再掀開門簾,又看見一鍋月白色。

  白欣拿起包要下飯館。我拽住她:

  “放了好多油,一樣好吃!

  白欣不理我,轉(zhuǎn)身就走。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大學(xué)教師的收入即將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白欣當(dāng)時奪門而出的樣子好像在說:哪怕我一輩子就這么窮下去,也要下飯館,這日子我過夠了。

  這時候,有人給白欣介紹對象,設(shè)計院的工程師。劉一是工程師的鐵哥們。所以我們就知道了世界上還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叫劉一。

  那個工程師對白欣印象不大好:有點傻!

  白欣真的沒什么好看的衣服。白欣一直在穿我媽做的衣服。大紅的金絲絨加兩個墊肩,長及膝蓋,泡泡袖。頭發(fā)烏黑油亮,健康極了。

  劉一對白欣的印象很好:很純。

  白欣反正就知道了劉一很公正地評價過她,而那個露出鄙夷神色的工程師在劉一的勸說下,煥發(fā)出激情和熱情,以全新的目光投向白欣,卻被白欣拒之門外。

  我在1996年的春天戴著一頂貝雷帽,沒有帽檐,反扣在披散著頭發(fā)的腦袋上,走起路來很有作派,有點女特工的感覺。那一年,我還有了自己的床,不用再去白欣那里看她臉色了。

  單位給單身女青年爭取了一套宿舍。很巧,宿舍和劉一他們設(shè)計院很近,共用一個汽車站,汽車站剛好就在設(shè)計院門口。那里還有幾家臨街的面館。都是落地的大玻璃窗。劉一在某一天,在某一扇玻璃窗后對著趕公交車的我微笑。

  劉一和那個工程師來過白欣的宿舍,我那時正在揮舞著鍋鏟炒土豆絲。因刀鈍,我曾拿到水房,在烏黑色水泥池上來回地磨,但依舊沒達到切細如絲的效果。

  “爆炒土豆條?”

  工程師自以為很幽默,俯身看鍋。

  劉一沒看。

  我和劉一就見過那一次。

  但是劉一還是認(rèn)出了我。端坐著,透過玻璃對我微笑。

  我做出了回應(yīng),手放在胸前使勁地擺一擺,好像日本清純少女。

  安達住在我隔壁。公用的廚房就她一個人用。

  安達最喜歡用辣椒爆炒羊肉,炒得滿室狼煙。

  安達的男朋友艾輝喜歡吃這一口。

  艾輝家里人反對他們倆談戀愛。

  白欣和安達是大學(xué)同學(xué),白欣告訴我內(nèi)幕。

  反對的理由是安達是外地人。艾輝要想在事業(yè)上有所作為,就得找家庭有根基的女孩結(jié)婚。

  我和白欣也是外地人,我聽了心里就很寒磣。

  我們單位那時就一部公用電話,放在過道頭一把斷了腿墊了塊磚的破椅子上。有誰的電話,就近的人接了就大喊,滿樓道的人都能聽見。全單位四十雙耳朵整天都得豎著,生怕自己錯過了一頓飯局。

  劉一的電話來得不早也不晚。

  坦率地說,之前我有過一個男朋友,大學(xué)同學(xué),長得和黎明賊像。說來就更巧了,也在設(shè)計院工作,是劉一的同事。

  前面我說過,我們宿舍和設(shè)計院離得很近。我自然就常常在下班時順道一拐,就來到了設(shè)計院。設(shè)計院有個公用澡堂,我拿著男朋友給的洗澡票熟門熟路就去了。

  設(shè)計院的大鐵門被我千百次地進出,就連傳達室的老頭見了我都要熟稔地說:來了?!

  可是這千百次里我就是沒有見到過李小濤。

  李小濤奇怪地說,他那時也千百次地穿過那道鐵門,進入劉一的臥室,支一張八仙桌,打一整夜的橋牌,天亮?xí)r分手。

  可是那時候,也就是在我和男朋友未分手的時候,我和李小濤也并沒有相遇。

  男朋友有一次送我回家,指著馬路邊避風(fēng)的墻角坐在小馬扎上賣瓜子的老漢說:瞧見沒有,那是我們設(shè)計院的工程師。

  沉默了一陣,男朋友說:我可不想像他一樣。

  我就覺得莫名其妙,干嗎非要和他一樣?

  男朋友突然決定去昆明,走之前給我告別。他說:要不走,我這輩子就完了。

  我那會兒還住在白欣那里。白欣宿舍樓的大門門檻是根粗重的木頭。我們就站在門檻上告別。白欣在屋里扯起嗓子喊我,我能聽出那聲音蘊涵著嚴(yán)厲的威脅。我要是再拖拉一會兒,就連借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別和這種人來往。白欣不是嫌他要遠走高飛。白欣嫌他有乙肝。

  白欣每天都要用“84”消毒,她說,要是你們倆結(jié)婚的話,我決不登門。你們生的小孩幼兒園都進不了。

  我想放棄的時候,他去了昆明。

  那天早上,我很想抬頭看看天空,好像聽見飛機的轟鳴聲隱隱地傳來。

  那個年月,我始終不明白,什么叫做“要是不走,我這輩子就完了”。

  就在那天早上臨近中午的時候,劉一的電話來了。

  劉一問我,能不能下班時拐一下。他在設(shè)計院門口等我。

  他有話要對我說。

  設(shè)計院有個瘋子,常站在門口曬太陽。劉一就和那瘋子站在一塊兒,手抄在口袋里,一只腳后跟抵在墻上。

  逢著春天蒞臨白石城的時候,我們逆著風(fēng),袖著手,在心里默念:乍暖還寒,最難將息呀!

  哪有陽光我們就往哪站。

  我有點拘謹(jǐn)?shù)爻,然后扭過身,臉朝著大街。

  我以為他要請我吃飯。

  劉一說:我的老同學(xué)李小濤明天請你吃飯。

  我一下就聽懂了,他要給我介紹對象。

  見李小濤那天是周三,雷打不動的政治學(xué)習(xí),全部聚在大會議室里。為保持肅靜,走道里的電話接口給拔了,這讓我有點擔(dān)憂,怕和劉一失去聯(lián)系。

  那時候傳呼機剛剛興起,大老板腰里都別一個黑色的摩托羅拉,看著很神氣。我們沒有。就感覺像是黎明前最寒冷的一段日子,我們什么都沒有。這讓我和安達不能去商場,一條到膝蓋的小裙子就要三百塊。那是我們一個月的工資。

  要穿就穿名牌,這句話是誰說的?

  嫁個好男人才有漂亮的衣服,可是沒有漂亮的衣服怎么會有好男人看上你。這話又是誰說的?

  李小濤的飯局定在北京飯莊,那里的烤鴨在全聚德未打入白石城的時候名聲遠揚。

  安達在她的筆記本上寫下一行字傳給我:記著晚上點烤鴨。

  安達把眼睫毛夾得翹翹的,涂上藍色的睫毛膏,拉得長長的,嫵媚動人,可心底里卻在對一只油汪汪的鴨子垂涎三尺。

  我們的肚子里都挺缺油水。這是真的。

  我中午沒吃飯,跑到白石城最大的百貨店買來新裝。把剛到手的薪水全部扔出去,仿佛在下賭注。

  那天晚上我做了對不起安達的事。我沒點烤鴨。一份烤鴨要68塊,是那個年月的68塊!我拿起菜譜認(rèn)真地端詳,我點了泡菜,涼拌金針菇,花生米。我覺得自己很賢惠,很會替別人省錢。點完了還拿眼角掃了李小濤一眼,期待他贊許的微笑。我單單沒有看安達沮喪的臉。

  安達一賭氣點了份烤肉。好歹也算開了葷。

  劉一陪我們說話。李小濤抽煙。

  很奇怪,那時候,我們都沒覺得抽煙的男人不好。

  不抽煙的男人才怪異呢!

  我們都這么說。

  吃飯中間突然來了一大群,是劉一和李小濤的中學(xué)同學(xué)。坐滿了旁邊那張大圓桌。挨個過來和我握手。都是白石城的土著,皆衣冠楚楚,神色自若。這讓我有點激動,好像終于成了圈內(nèi)人。

  白欣說,找對象就找白石城的,將來還有人給看孩子。

  我很想立刻告訴白欣,你瞧,我也在朝著這個目標(biāo)前行呢!可惜手里沒有傳呼機。

  我把這觀念也傳輸給安達。艾輝就是白石城的人,可是……下次再找一個還是要白石城的。

  安達厭棄地?fù)u搖頭,白石城的人,都是混混……當(dāng)然,艾輝除外。

  那幫同學(xué)里只有一個女的,大個子,腰卻很細,頭發(fā)很直,像廣告里靚女的樣子。她的手指甲上描了花,夾了根香煙,一只手托著胳膊肘子就晃了過來,吐出一口煙圈在我們頭頂上飄過。

  她在我們的飯桌旁站了一下就回到大圓桌旁,坐下了就拿出個粉餅鏡子使勁地照,還啪啪地往臉上補粉。

  安達悄悄說:一點教養(yǎng)都沒有。

  我也皺皺眉,顯出明辨是非黑白的端莊。

  劉一聽見了,很嚴(yán)肅地制止我們:說話注意點。

  劉一這么說顯得儲清雅在他的心目中所占有的地位。

  那個高個子女人叫儲清雅。劉一那幫人沒事就去她家搓麻將,唱卡拉OK,并宣布誰要有女朋友第一時間要帶給她過目。

  儲清雅的老爸是白石城稅務(wù)局局長。

  

  二

  

  單位給我分了一套房,一居室的。說來巧了,還離設(shè)計院就半站路,穿過一座天橋,一爿菜場,只消走五分鐘的路,李小濤和劉一就能見上面;蛘哒f,如果李小濤和我結(jié)婚的話,他在劉一家打橋牌打到多晚都不用為回家這件事發(fā)愁。

  父母打算來白石城生活,想開個家庭縫紉店。我爸甚至拍著胸脯說:就是來白石城賣玉米,我也干。說白了,是小鎮(zhèn)的生活水準(zhǔn)太差,加之高緯度的寒流把人都凍怕了。所以,白石城外的人,此生的最高夢想就是最后能成為白石城的居民。子孫都在白石城落戶,長大以后再也不用受人冷眼或異樣的眼神看我們了。

  和李小濤相親之后的那年冬天,父親來了,為搬進省城這項偉大工程奏響序曲。父親買來兩大桶朱紅色的油漆,往水泥地上刷,蹲著刷了整整一天。吃飯的時候,才感覺兩條大腿徹底麻木了。

  我們站在門外朝屋里望去,紅亮亮的地面映忖著空蕩蕩的屋子,散發(fā)出一股油漆的清香,使我感到了家的潔凈而溫馨的氣息。

  父親有點疲倦,他還得趕回老家去接母親。父親穿了件棉大衣往車站趕。這件棉大衣是李小濤單位的廠服,每年都發(fā),他來見我父親時就提了一件過來,還有一袋水果。

  白石城到我們小鎮(zhèn)有五百公里。要過戈壁、草原、群山,來到西伯利亞風(fēng)口。天氣預(yù)報時常有駭人聽聞的西伯利亞寒流將在明日抵達。

  寒流來了,寒流來了。大人都這么說,小孩也跟著說,就像妖怪要來了一樣。

  學(xué)校停課,我們都在家守著火爐。寫作業(yè)是永恒的主題,副題不過是把幾個土豆塞到閃著火星子的煤灰里,然后安靜地等待。

  這就是我和白欣的童年。這就是白石城以外的生活。李小濤他們沒經(jīng)歷過,也不感興趣。李小濤說,你腦瓜子里成天在想什么?!記性還挺好。

  我聽他這么說話,心里就有點冷,那個冷是不能用寒流來比擬的。

  馬龍也來了,提了一袋核桃,一袋大紅棗。他進屋的時候,父親站起身打招呼,不忘瞅了那兩個口袋一眼。

  馬龍是白欣的男朋友,就在我和李小濤相親的那個春天,白欣也在某一個黃昏洗洗刷刷,對鏡貼花黃,然后就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知道他為啥看上我?”

  白欣很自豪而榮幸地告白。

  “你是大學(xué)教師嘛!”

  “那不是最重要的。”

  白欣很超脫地說。但我知道這的確很重要。我年輕的時候很虛榮,還有一點世故。

  白欣和馬龍見面那天,白欣穿了雙搭絆的布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原因是白欣小腳趾上的雞眼犯了。馬龍看見那雙布鞋,大受震撼,他惟一能想出來的結(jié)論就是,白欣很自信,很優(yōu)秀,對穿什么都已經(jīng)不在乎了。

  馬龍的父母都是干部。所以馬龍這個白石城的土著看著比劉一他們那幫人更有優(yōu)越感。

  家庭背景!大人都會這么說。我和白欣可沒什么背景。父親是個建筑隊的小頭目,沒活干就成天睡大覺,床單都讓他睡了個大大的人字出來。母親是個裁縫,掙錢是她惟一的奮斗目標(biāo)。母親還好嘀咕父親,但母親她從不做家務(wù),因為做不好,所以父親寧愿自己動手做。父親有時累了仰面躺倒床上,時間長了床單落下一個黑不溜秋的影子,母親也當(dāng)沒看見,更不用說挽了衣袖把床單洗了。為此,父親心里有了不快,經(jīng)常喝燒酒。其實,那陣子我們做子女的非常理解和同情父親的心境,直到一天我和白欣趁父親外出之際,把床單拿去河邊洗了。

  馬龍家自然是另一番光景了。馬龍是獨子,大學(xué)考不上,工作了兩年后上了個成人大專,然后是成人本科。要是以往,白欣準(zhǔn)會對了“成人”二字嗤之以鼻。我也學(xué)來了這一套,我鄙視馬龍的時候,白欣卻很不高興,白欣說,就算是高材生又怎樣?李小濤不就證明了這一點嗎?

  李小濤上高中時的成績在他們班數(shù)一數(shù)二。高考前胃病犯了,大出血。結(jié)果考了個中專。那時候 “考上了不去”這種事件是禁止的,李小濤很委屈地跑到蘭州上了個中專。兩年后畢業(yè)回到白石城,進了石化廠當(dāng)了一名工人。而成績不濟的高中同學(xué)劉一,落榜后復(fù)讀一年,考到北京一家建筑學(xué)院。

  劉一常給他寄照片。照片上的劉一把毛衣綁在肩上,倚靠長城,揚起呈V字形的雙手,笑得很迷人。

  李小濤站在烏煙瘴氣的工廠,遙想風(fēng)光燦爛的劉一時心里就會很痛。

  父親沒吃得著那袋核桃和棗。

  “吃核桃的時候再就一口棗味道特別好!

  馬龍對吃很有研究,說這話的時候卻直接把兩袋東西放進了白欣的床頭柜里。那扇小門“砰”地關(guān)緊的剎那,父親的臉灰暗下來。

  李小濤給父親帶的水果在路上吃掉了,回到家,母親看見空著手的父親穿了件嶄新的棉大衣,不知是高興還是怎么的,立刻去廚房下面條,前面忘了說,母親是個機會主義者,母親知道父親回來是把她接去白石城的。

  

  三

  

  白石城的人都喜歡吃夜市。冰雪消融,黑色的柏油馬路看去油光锃亮,小吃攤在一夜之間全部出動?吹竭@些攤子重新來到光天化日之下,白石城的人就覺得春天真的來到了。

  長街被開辟成夜市,兩邊的小樹枝上掛起彩色的小燈泡。人門在夜市里如魚般穿梭,兩邊盡是吆喝聲,烤狗魚羊肉串的青煙刺激著人們的感覺器官。賣餐巾紙的,賣瓜子、賣鮮花和偷兒、要飯的混雜在一起。

  劉一他們最喜歡吃夜市,上來就是一百串烤肉,十幾個人熱乎乎地擠在一張白色塑料桌旁,一扎一扎的啤酒豎在腳邊,拿著整瓶子干杯。

  初春的夜晚很涼,地底的寒氣絲絲地冒上來。我只穿了一件毛衫。白石城的女孩都是這樣,凍得縮手縮腳卻迫不及待地卸去冬裝。

  劉一坐在我對面,他看了我一眼,就對李小濤喊:把外套脫給白蘭穿。

  李小濤沒動。劉一把他的夾克扔給我。

  李小濤的態(tài)度讓我在劉一他們面前有點難堪,尤其是儲清雅當(dāng)著我的面就表示了異議:艾輝可不這樣,有一次下大雨,艾輝把襯衫脫下來蓋在我頭上,就穿了個二流子背心在大街上跑。

  是白石城大學(xué)那個艾輝嗎?儲清雅的聲音尖尖的,我的耳朵也不會聽岔,除非是同名同姓。

  是呀!那可是我的青梅竹馬。儲清雅的聲音很嗲,但尾音很干脆,就顯得很霸氣。

  劉一他們就呵呵地起哄,有的還噢噢地叫兩聲。

  艾輝是我姐的大學(xué)同學(xué)。我怔怔地看著儲清雅。她也在看我,她大約已經(jīng)知道安達這個女孩的存在,但是她不知道,陪我相親的那個女孩就是安達。安達鄙夷地評價儲清雅沒有教養(yǎng)的時候,我們誰也不知道艾輝竟然橫亙在她倆中間。

  我當(dāng)然不能提到安達。我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艾輝光臨我們的宿舍了。

  安達的臉變得尖尖的,眼眶很深,穿了件肥大的格子襯衫,仰面躺倒在靜寂的宿舍里。

  李小濤在送我回宿舍的路上解釋:我的胃不好,不能著涼,一犯病就要住院。

  我已經(jīng)忘卻了寒冷。白石城春天的夜晚好像一條靜逸的河流,那么清澈,那么寧靜,那么清涼。

  

  李小濤送我的皮鞋是雙單鞋,總不能老壓在箱底。我很想光明正大地在白欣面前穿起來。

  最初,我給白欣這樣介紹:李小濤家是白石城的。是劉一介紹的。李小濤他們廠是全白石城最好的廠子。李小濤手里已經(jīng)存了兩萬塊(這是劉一給我說的)。

  白欣都不為所動。白欣是否定主義者,白欣這么說:李小濤雖然是白石城的,但他們家說不準(zhǔn)只是個賣菜的。李小濤的廠子再好,說不準(zhǔn)他只是一個工人。好漢不掙有數(shù)錢,李小濤這兩萬塊肯定是節(jié)衣縮食攢來的。

  事實證明,白欣全說對了。有一點微小的誤差就是,李小濤家不賣菜,賣的是長筒襪。

  李小濤當(dāng)然無法和馬龍比。馬龍什么時候出現(xiàn)都顯得光明正大,相貌堂堂,手托兩只飯盒,疾步向白欣宿舍走來。

  馬龍在銀行工作,單位提供免費的午餐。就餐在白石城著名的紅寶石快餐廳。那家快餐廳曾經(jīng)是白欣只有發(fā)了獎金才會帶我去打牙祭的地方。當(dāng)我們知道馬龍每天都會坐在里面大吃大喝的時候,白欣很激動,我則是憤怒而激動。我第一次明白人和人之間因單位的不同會有多大的差距。

  如果白欣下午沒課,白欣就會趕往紅寶石,與馬龍一起就餐。馬龍見了同事會把白欣推到前面,沾沾自喜地介紹說:我的女朋友,白石城大學(xué)的老師。

  白欣伸出并不白皙也不修長的手握住對方的手,顯得非常有修養(yǎng),有身份。馬龍像下了蛋的母雞一樣晃晃大腦袋,咯咯地笑幾聲。

  如果白欣下午有課,馬龍就會急匆匆往白石城大學(xué)趕。白欣喜歡吃梅干菜燒肉就白米飯,他們倆抓緊短暫的正午的時間吃得滿嘴油光,雖然他們下午下班后還有一場約會。

  我非常想隆重地把李小濤推介到白欣面前。

  別來見我。白欣一口回絕。

  見見可以,得請我們吃飯。馬龍在旁邊兩眼放光,貢獻他的智慧。

  這樣也可以。白欣轉(zhuǎn)過臉對馬龍笑。他倆的眼神交織,像兩個同案犯。

  我也歡欣鼓舞起來。我說就去北京飯莊吧!

  那是我在白石城生活期間去過的最大的飯店。如果沒有李小濤的出現(xiàn),我進大酒店的歷史將要推后好幾年。

  馬龍毫不猶豫點了烤鴨。

  白欣緊跟其后點了三文魚。

  李小濤的表情看著很鎮(zhèn)靜,嘴里銜著香煙,凌空朝服務(wù)生打了個巨大的響指。

  橘紅色的魚片鋪在一大堆冰塊上,裝在木制的大帆船里端了上來。

  李小濤和白欣第一次見面的那頓飯上,白欣和馬龍真正的任務(wù)是一頓狂吃。吃飽喝足后他們兩人連手都沒有和李小濤握一下,攔了一輛出租車便揚長而去。

  李小濤和我目送他們遠去。我發(fā)現(xiàn)李小濤神色很陰沉。我就問他,你怎么了。

  你這人太小氣!

  我怎么小氣了。

  我剛才結(jié)帳的時候,你不該那副表情。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很舍不得花李小濤的錢,可是我知道,我的什么表情都并不重要,馬龍和白欣壓根就瞧不上工人階級李小濤。

  我再去白欣宿舍的時候,就把李小濤一起帶了過來,還買了一堆羊骨,準(zhǔn)備燉一鍋湯。

  白欣進門看見屋里熱氣騰騰,我正扎了圍裙圍著鍋臺轉(zhuǎn)。李小濤靠在白欣的床上看電視。

  白欣說,出去吃,今天不做飯!

  你怎么這么霸道!我小聲地嘟囔。

  出去吃,我再說一遍。白欣把懷里抱著的書啪地摔到了桌子上。

  李小濤從床上站了起來,我們?nèi)齻都站在地上。

  

  四

  

  工人階級永遠是無產(chǎn)階級。我媽一面忙著賣老家的房子,一面打電話來威脅我。

  白欣和父親都堅決反對我和李小濤來往。母親也不甘落后表達她的看法。

  將來我可不愿意看見你比白欣過得可憐。母親仿佛已經(jīng)看見李小濤一雙剛勁有力的大手拿了一把老虎鉗子,一輩子在廠房里轉(zhuǎn)悠的情景。

  李小濤圍棋很好,橋牌很好。馬龍沒法和他比,馬龍只會“斗地主”賭錢,帶著白欣去酒吧一條街混進偽小資的隊伍。

  但是馬龍的父母比李小濤的父母強,尤其是馬龍的父親,第一次見白欣就拿出一瓶威士忌,斟在一只晶瑩剔透的水晶高腳杯里。

  白欣輕輕地抿了一口,在嘴里慢慢回味。

  馬龍父親說:第一次喝會不太習(xí)慣,多喝幾次就好了。

  馬龍父親不知道平民姑娘白欣已經(jīng)跟著馬龍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

  白欣回了他一句:我覺得白蘭地里XXX要柔和一些,更適合女士飲用。

  但是不可否認(rèn),越有錢的人家越節(jié)儉,也越懂得生活。馬龍家的一條被套是馬龍母親用無數(shù)條白色的餐巾布縫制的。原因只有一個,馬龍父親赴飯局帶回來的餐巾布太多了,馬龍母親又很清閑,于是這兩者就巧妙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創(chuàng)造了一件能證明馬龍父親清廉的物品。

  白欣在汽車站迎接從老家搬了無數(shù)破舊來到省城的父母時說:節(jié)儉的觀念你們壓根就沒有搞清楚。

  父親和母親一頭霧水,他們無法想明白真正的節(jié)儉究竟是什么,但是他們看出了一個問題:白欣進了豪門就忘了本,開始嫌棄他們了。

  我的思維邏輯也是如此。所有的人都在反對我和李小濤來往的時候,我堅定地認(rèn)為:他們太瞧不起人,他們自己不還是工人階級嗎?我偏不這么勢利眼,我偏要嫁給李小濤!

  李小濤也帶我去了他們家,一大桌的人。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還有他們的孩子,全都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見我進來,馬上支開了飯桌。

  穿花襯衫的李小濤母親端正著臉問我。

  “你們家在山里呀!”

  “山里怎么了?”事后我問李小濤。

  “沒那個意思,我媽就是這么問問,總得有話說吧!”李小濤辯解。

  李小濤母親把李小濤大姐叫到最里的小屋,兩人埋頭說了會兒話就一前一后表情認(rèn)真地出來了。

  李小濤母親往我的手心里塞了一張一百塊的鈔票。用了很大的勁,意思是我千萬別跟她客氣,她可是誠心誠意地給我這一份隆重的見面禮。

  那天李小濤的父親堅持站在馬路邊上賣襪子,等李小濤母親吃好之后頂他的班,這才跑了回來。他的臉很黑,指關(guān)節(jié)粗大,見了我使勁地搓了搓手掌,無聲地笑了笑就進了廚房吃我們的殘湯剩羹去了。

  “你們家人沒勁。”

  從李小濤家出來,我看著馬路對面襪子飛舞的勒勒車說。

  “我覺得他們沒怎么不對呀!”

  李小濤一臉無奈。

  “白石城的小市民!”

  我忿忿地說。

  “他們哪惹你了!”

  李小濤也開始強硬起來。

  白欣第一次去馬龍家,提回來一桶色拉油。馬龍的母親送給她的。

  白欣基本不做飯,但白欣有個習(xí)慣,沒開包的東西一定要先看生產(chǎn)日期。這一點是她和白石城大學(xué)的留學(xué)生學(xué)來的。

  那桶色拉油的保質(zhì)期剛過。

  剛過也不能吃。白欣讓馬龍把油帶回去。

  我媽肯定是沒注意,再說我們家也吃這種油。馬龍臉上有點掛不住。

  馬龍?zhí)嶂峭坝统鲩T的時候,白欣對著門那里喊:你和這桶油一起滾出去!滾得遠遠的,再也別讓我見到你。

  

  五

  

  搬了家之后,父親的腮幫子腫了起來。他把腦袋扎在被子里一個勁地哼哼。他的蛀牙又來折磨他了。

  牙疼不是病……我媽拿了顆花椒過來塞到他的蛀牙里。她最近又忙又亂。新開了家縫紉店,就在家門口的街邊上,一次性付清一年的房租,還得置機器,招工人。扔出去大把的鈔票要是生意不好就白辛苦一場?此臉幼,她壓根就沒打算帶我爸去醫(yī)院。

  那會兒你在山上包工程,我又帶孩子,又忙店里的事,牙病犯了也沒時間去醫(yī)院,大半夜地睡不著覺疼得沿著河沿跑不照樣過來了。我媽把她想說的說完了就揚長而去。

  白欣帶我爸去醫(yī)院掛吊瓶的時候,我爸的額上爬滿了帶狀孢疹。醫(yī)生說最好做個全面檢查,帶狀孢疹通常是癌癥的前奏,而生癌的人通常喜歡生氣。

  我爸是喜歡生我媽的氣,他一生氣就躺在床上睡覺,這個我們都知道。

  我爸被確診為肝癌,住進了腫瘤醫(yī)院,正好就在李小濤他家門前的那條大街上。我每天進出醫(yī)院的時候都可以看見李小濤的父母嚴(yán)肅認(rèn)真地看守著那堆飄飄揚揚的長筒襪。

  不過那都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了。

  1997年的春天,白石城依舊夜涼如水,我和白欣趴在老爸的病榻前,仿佛那里正是時間的斷層。我們的正前方是深不可測的黑色的懸崖。我們身后的他們倏地隱遁,仿佛從來就不曾到過我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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