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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世驤:北大外景速寫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diǎn)擊:

  

  太陽漸漸上來了。一張圖畫于是展開。過去曾是鮮明的,現(xiàn)在!

  早晨。八點(diǎn)鐘。

  天空是銀藍(lán)色的。太陽照在紅樓上,照在最接近天空的紅樓上。光輝,映著朝霞,像一條古代防御胡兒的浩大邊墻,退回來,兀立在古老的都城里。燕趙壯士的鮮血,凝緊了,黯淡了,變色了。文明民族的光榮,變成夢的回憶。世道不似從先,零磚碎瓦,看了都使人生愁,使人生懼。胡風(fēng)卷起三千丈,古舊的京都暴露在風(fēng)寒里。但是古舊巍大的紅樓,特別暴露著,在惶恐中,在危懼里,掙扎著聳起身子。嘯嘯的風(fēng)笛,飄來一群白鴿,嫻雅,和平,優(yōu)游;
但不知為什么,令人有時感到這是一種惡作劇。誰想不起來,陽春將節(jié),嗚嗚的,抹著鮮紅的太陽的飛機(jī),攜著巨彈,兇惡,狠毒,恐怖,在樓頂上昂首翱翔?聳起堆來吧,未燼的劫灰!

  太陽漸漸上來了。一張圖畫于是展開。過去曾是鮮明的,現(xiàn)在!……幸而還有個現(xiàn)在——依舊是一幅圖畫,一個存在的生命,一條淺淺的河水,上溯玉泉,遠(yuǎn)遠(yuǎn)地向南流去。夾岸有楊柳,倒影翻仰在河里。河水是濃綠的,影子是陰沉的。樹頂搖著朝霧。樹下沓來行人。親愛的人們!走在一條路上,朝著一個方向走去了。長衣服,短衣服,黑的,藍(lán)的。手里攜著《資本論》,莎士比亞,小oxford字典,刑法,民法,經(jīng)濟(jì)政治學(xué),書,筆記本……口里噓著寒氣。

  “Goodmorning!”

  “李,你早啊!”

  “什么課?”

  “……”

  “太,陽,每天只在草場上……秋香……”

  “什么?”“好吧!

  大家走進(jìn)紅樓前的鐵門去。一個賣燒餅的老人微笑。干果攤上一個小販,他每天都像新開張的。大清早晨,就吆喝一聲,“柿子花生……”順著洋灰橋,一條東西的馬路,才下過一次雨,滿途上又都是泥濘了。

  九點(diǎn)鐘的時候,有人罵,修道的該殺頭。起晚了,匆匆上課堂,只有一路沉默。紅樓西,一帶白墻,正對著幾個成衣鋪,幾家飯館,白墻向北拐角處,露天有人剃頭,真涼快!南北街。向西的一個大門。每逢禮拜,或紀(jì)念日,青白的國徽在門首飄揚(yáng),旗下立著并不檢查行人的黑衣警,出入長服短服的人。門對面是便飯館,整舊如新的皮鞋攤,翻做大衣的成衣鋪,白送電臉的理發(fā)店,F(xiàn)在清早,飯館門外的蒸籠漸漸騰起汽來了。菜勺旁的人,漸漸覺得油漬又要在臉上厚起來。理發(fā)的師傅看到光亮的鐵推子,微笑到他的手腕上,那兒被一點(diǎn)輕輕的重量,將行壓痛。成衣鋪的裁縫,才紉起針來就打呵欠,唉,又是一天,怎么捱過!馬記皮鞋攤上,有人踞足俯首,看鐵錐和麻線,在手下穿梭。忽然停下手來,紅樓下鐘聲又一次響了。仰望著天空,澄藍(lán),遙遠(yuǎn)。他沉思。想起“人都叫我馬二,我的真名是馬國材,為什么連自己都忘了呢?只在一桿錐,幾團(tuán)線上,埋沒了我……”手不知不覺地,又繼續(xù)穿梭了。順著街口的白薯鍋爐,向西轉(zhuǎn)去,是舊日的駙馬府,今日的理學(xué)院。并不很堂皇的宮殿,雜著新式的洋樓,潑刺的古銅鐘,和紅樓下的鐘同時應(yīng)和,擊著時間的節(jié)拍,計算到相當(dāng)時候,將把一部分人從高樓平房里,永遠(yuǎn)推出去。紅門外,29號的汽車停下了,下來一個人,誰不認(rèn)得他?蔣校長,蔣夢麟。走進(jìn)去了。

  晌午,十二點(diǎn)。

  吃飯的時候。餅鍋菜勺一齊響起來。人們走進(jìn)又走出,見面有話說了,“吃過沒有?”那位掩口,笑而不答心自知,天天的飯食乏味,吃點(diǎn)蔥,見人說話,不好張嘴。街上人漸漸多起來了,十二點(diǎn)的鐘聲搖出來,一簇一簇的長服短服,黑的,藍(lán)的,雜的……每個人心里都被某一種事情占據(jù)著;
有的是背算公式,有的眼前晃著abc的蛇形字,有人若有所得,默誦著幾句名言;
還有的心移而神游,夢想著他鄉(xiāng)里的酡顏微笑,有的少數(shù)幾個,看著攤肄<肆>鋪店里的人們,遂生遲暮之感。

  街上走來煤車后,黑臉的人,洋車前拖著菜色的漢子,懶散的,狂奔的,都過去了。塵沙揚(yáng)起來,又徐徐的降落。銅鈴擺來一群駱駝,從極遠(yuǎn)的河漠里來的,在沙灘上渡過,和諧。這些,常在青年的心里,留著不可磨滅,也不很真切的影子。

  下午四點(diǎn),紅樓前后,有咚咚聲震地。幾個頂熟識,有綽號的人,在拋,在踢?辞驁錾希约痕`的足印,都成了深深的坑陷了。清冷的,三兩個包車夫作壁下觀。夕陽照在紅樓西。記憶,不安地,泛起模糊,淺紅的波紋。

  “一天又過了!

  “過去不算了……”

  “明天?”

  明天還是此時此地。地上沒變化,時間也靜止。晚霞,飛過景山頂,帶來去他鄉(xiāng)的渴望,或悵念胡沙外零亂的家鄉(xiāng),黃昏時,西南第一顆光燦的星,顯示出希望和淚。

  燈光。

  夜……

  

  (《北京大學(xué)卅五周年紀(jì)念刊》,

  北京大學(xué)1933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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