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唯:錢穆的生存之道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史學名家錢穆(字賓四)靠刻苦自修,由寒微的鄉(xiāng)村教師而講學北大、清華等校,望重士林,歷久彌堅。然其思想和學脈起初均不入學界“上層”主流,始終處于邊際狀態(tài),卻能頑強自持,以至卓然成家,終為世人所認可。他生長于貧苦環(huán)境,早年家中累遭變故,胃疾幾乎伴其一生,且多次“歷險”,兇危屢現(xiàn);
又遭逢變動不居的亂世,流徙動蕩,長年索居,而后半生更孤懸海外,幾乎親情阻斷,卻始終自勵自強,生生不息,先后著書75部,累計1600萬言,并得享九六高壽,誠當世學林一異人也!而這,除了外部因素,無疑還與賓四先生頑強的生存意識和對“文化生命”的奮力追求大有關聯(lián)。
錢穆的祖父中年多病,三十七歲即謝世,其父亦體質(zhì)羸弱,曾三赴鄉(xiāng)試,皆病倒科場,終年僅四十一歲;
其長兄不勝積年勞頓,復發(fā)胃疾而亡,年方“不惑”。家中“三世不壽”,在錢穆內(nèi)心投下深深的陰影。而他本人“自辛亥年起,幾于每秋必病”,屢受體弱困擾。因而日常讀書中對“年壽”之事尤為關切。他讀陸游晚年詩作,深為放翁“壯心不已”的豪情所觸動,羨慕詩人之長壽;
又讀《錢竹汀年譜》,知譜主中年時體質(zhì)一度極差,后來其身體轉(zhuǎn)健,高壽而治學有成。使錢穆深獲啟悟的是:“讀日人一小書,論人生不壽,乃一大罪惡,當努力講究日常衛(wèi)生!畈桓邏,乃余此生一大恥辱、大懲罰。即痛于日常生活上求規(guī)律化,如靜坐,如郊野散步等。”強化了生存意識,又肯“知行合一”,錢穆欲掙脫命運的“劫數(shù)”了。他二十余歲時,迷戀靜坐健身,每日午后銳意習之,“因此悟及人生最大學問在求能虛此心,心虛始能靜!笨芍^禪機初窺。他還一度仿效伍廷芳倡行的冷水浴,雖寒冬不輟,而畢生最經(jīng)常的運動方式,便是郊外散步和山間跋涉。由于胃疾,他的飲食清淡而節(jié)制,致令同有此病的陳寅恪引其為同道。錢門弟子稱乃師為“很懂得生活之人”,可見賓四先生用心養(yǎng)生的自覺程度。
然而,錢穆“惜命”的另一面卻是苦學不倦。其晚年自述:“余每念畢生苦學,勤讀勤寫,始終一書生,若無變”。錢穆的自學之路漫長而艱辛,自十八歲因家貧輟學即在鄉(xiāng)間開始教書生涯,小學十年,中學八年,“雖居窮鄉(xiāng),未嘗敢一日廢學”,惟“既無師友指點,亦不知所謂為學之門徑與方法,故其初在冥索中努力而尤見艱苦!睂τ阱X穆早年的學無依傍,唐君毅稱之為“獨立苦學,外絕聲華,內(nèi)無假借。”錢穆認真模仿古人“剛?cè)照b經(jīng),柔日讀史”之例,每日清晨必讀經(jīng)、子難讀之書,夜晚始讀史籍,中間則泛覽閑雜之書。如此十年,為其深厚的學養(yǎng)植下了扎實根基。后人每每感嘆賓四先生“生命的定力”何以如此強韌?實則與他讀書兼“養(yǎng)氣”的傳統(tǒng)追求有關。錢穆讀書,刻意仿效前賢,并能反躬自省,進入新境界。他自述:“讀曾文正《求闕齋記》,常念當自求己闕。如袁紹多疑少斷,自念余亦多活動,少果決。因此每晨起,必預立一意,竟日不違。日必如此,以資練習!卞X穆幼年跟隨父兄,染上煙癮,后在梅村小學任教,課本中有勸戒煙一節(jié),他自忖:自家嗜煙,何以教誨學生,遂決然戒之,后數(shù)十年不吸。接近錢穆的人說他無論做何事,均“能提得起,放得下,灑落自在,不為物累!
那么,錢穆的“延壽情結(jié)”與矢志苦學之間如何諧調(diào)?按通常理解,二者顯然捍格。在他的憶述文字中語及師友之外著墨最多的便是“出游”,即對大自然的摯愛?磥恚鸢妇驮谄渲。他常年生活鄉(xiāng)間,“野”趣盎然,既好文史,更移情山川,追慕太史公遍歷名山大川之雅,游興甚濃。他任教集美學校,常到海灘游,觀潮漲潮落,心曠神怡;
在北大主講通史,必到近側(cè)的太廟備課,在古柏旁草坪上,“或漫步,或偃臥,發(fā)思古幽情!痹诠哦急逼狡陂g,他先后四次遠游,登臨東西名山,游歷南北古跡,即使戰(zhàn)火紛飛的南行途中,仍不忘游覽南岳諸峰,領略桂林山水,興致分毫不減。其后在遵義講學,更喜此處風景,陽春時節(jié),遍山紅綠,草地花茵之上,聽溪水喧鬧,觀群燕翔天,竟致“流連不忍去”;
及至無錫江南大學,午后閑暇,一人泛舟太湖之上,水天一色,幽閑無極,自感得人生至趣。當年錢穆的學生不無慨嘆:原以為先生必終日埋首書齋,不意好游更為我輩所不及,始識先生生活之另一面。錢氏嘗稱:“讀書當一意在書,游山水當一意在山水,乘興所至,心無旁及,讀書游山,用功皆在一心!
如果以為錢穆只以書本和山水為伴,乃一落落寡和之人,那肯定是誤解。他在人際交往方面亦頗多可圈可點之處,其晚年所撰《師友雜憶》謂:生平諸位師友,獎勸誘掖,多有助益,實乃自身“生命之重要部分”。清末民初江南尚存?zhèn)鹘y(tǒng)人文環(huán)境,錢穆濡染于此,受諸位師友影響頗深:其師呂思勉,錢穆早先多有請益,視為良師益友;
錢基博最早欣賞錢穆,每有定奪行止之事,賓四常與之熟商;
同學施之勉,曾任集美學校教務長,與錢穆生平交誼“最親亦最久”。任教中、小學,錢穆感覺人際交往樸實無華,而他三十六歲后躋身北平高校講壇,情形便有所不同。進入燕京、北大任教,乃錢氏人生一大轉(zhuǎn)折,這得益于顧頡剛的大力推薦。顧、錢學術觀點本有抵觸,但顧認定錢氏學植篤實,不可多得,遂發(fā)表其《劉向歆父子年譜》于《燕京學報》,由此錢名噪學界。顧頡剛之于錢穆,可謂知遇之人。從江南一隅到古都北平,錢穆眼界大開,交往日眾,常相聚談者乃蒙文通、湯用彤、熊十力、張蔭麟等。蒙文通與錢穆,似有天然親和力,惜之蒙氏在北平時日短暫;
湯用彤堪稱錢穆的摯友,雖屬留洋的“學院派”,然對鄉(xiāng)土學人無絲毫輕慢,肯于吐露肺腹之言,深得錢氏好感。此外,錢穆與陳寅恪、馮友蘭、梁漱溟等人亦各有往還,或切磋學問,或品評時賢,雅趣盎然。
可是,錢穆與學界“主流派”胡適等人的交往卻不順暢。本來胡適十分賞識錢穆的治學功力,稱錢氏《劉向歆父子年譜》乃“一大著作,見解與體例都好!辈W生說:有關先秦諸子事,可向賓四先生請教。外界以為錢“喜治乾嘉學”,張君勱甚至勸錢穆“何必從胡適之作考據(jù)之學”。近年仍有人將錢著《先秦諸子系年》視為胡適倡導“整理國故”的成果。錢穆初到北平,胡適的大弟子傅斯年對其優(yōu)禮有加,曾邀至史語所,奉為上賓。胡適也將私藏“孤本”《求仁錄》借給錢穆研覽。然二人在老子年代、胡撰《說儒》等學術問題上觀點迥異,時有爭辯。錢穆?lián)䦟嵙,咄咄逼人,胡適委蛇周旋,常居守勢。其實,具體的學術分歧尚屬表面,深層原因是錢穆對胡適的“新文化”主張不以為然。他自述:“每讀報章雜志及當時新著作,竊疑其譴責古人往事過偏過激,按之舊籍,知其不然,乃不免向時賢稍有爭諫。”他后來甚至認為,中國思想界“實病在一輩高級知識分子身上”,如“新文化運動,凡中國固有(文化)必遭排斥”,貽害深遠。秉此觀念,無怪乎錢穆“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場中!碑斈瓯贝笾v壇上最叫座者乃胡適和錢穆二人,錢穆稱“大凡余在當時北大上課,幾如登辯論場”。錢、胡對立漸呈公開。胡適時任文學院長,勢焰正熾。錢穆居北平七年有余,曾數(shù)訪胡適,而胡適只回訪一次,且為告知解聘蒙文通事而來,錢穆與之辯,終不歡而散。錢穆在古都先后購書五萬余冊,嘗笑語友人:一旦學校解聘,可擺一書攤,不愁生活。雖屬調(diào)侃,似亦隱含落聘之憂?陀^而言,胡適對錢穆,尚宅心仁厚,有所包容,而其弟子傅斯年、毛子水后來就不免有些意氣行事了。
錢穆自稱:“余性頑固,不能適應新環(huán)境,此固余之所短”,“余性迂而執(zhí),不能應付現(xiàn)代之交際場合”。透露出他對大學乃至都市生活的“不適應”。像他這樣的鄉(xiāng)土學人,留戀中國古代書院的教讀氣氛,即所謂“團體小,投其中,不覺是一客,如一大家庭”?墒窃诖髮W里任教,專談學術,少涉人事,“幾乎絕無宋明書院精神”,僅是一職業(yè)而已,故而“一進大學則感覺迥異”。他暗自感嘆:有時覺得教大學不如教中學,教中學不如教小學。當年梁漱溟辭離北大,也有類似觀念。錢穆與胡適等“主流派”的對壘,除觀念因素外,還有著生活經(jīng)歷和教育背景的差異。顯然,既無大學學歷又不曾留洋的錢穆,盡管生性好強,還是把自己定位在“非高級知識分子”之列,因而有意無意地退處邊緣,另謀生機。這便是他所謂的“擇地之助”。
抗戰(zhàn)開始后,北大等校合組西南聯(lián)大,遷至昆明,儼然戰(zhàn)時文教中心。錢穆卻在近傍小縣宜良擇地而居,每周除三兩日赴昆明授課外,便在此獨居著書,近50萬字的《國史大綱》歷時一年撰著而成。陳寅恪到此游覽,見如此寂靜之境,嘆曰:“在此寫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經(jīng)病不可”。此后,錢穆潛返蘇州,借耦園隱居一年,撰成《(史記)地名考》一書,凡八十萬言。回首這段經(jīng)歷,他不無依戀:此乃“余生平最難獲得之兩年也”。在他看來:“書生報國,當不負一己之才性與能力,應自定取舍,力避紛擾。”其后他重返西南,任職已遷至成都的齊魯大學,而所選居所卻是城外三十里處一孤宅。他說“鄉(xiāng)居最愜吾意”。事實上,錢穆深知國內(nèi)優(yōu)秀青年皆聞風往滇,而齊魯文史系素無根底,在此并無講學之樂,“欲在此間振起文史之風,大為不易”。盡管如此,他仍然避開中心,擇取“邊緣地帶”落腳棲身。戰(zhàn)后,他決計“暫時絕不赴京滬平津四處各學校,而擇一偏遠地”,他后來客居香港十八年,蓋屬邊緣生存智慧之體現(xiàn)。
錢穆?lián)袢 斑吘墶弊蕴,與其認定“學問之事,貴能孤往”有關。在他不多的幾個筆名中,“孤云”一名即寓義于此。學人寂寞,自古皆然。而錢氏堪稱耐得住大寂寞之人,確乎專心肆力于讀書著述。當然,生活情趣亦不可少:錢氏喜盆景,好戲劇,善圍棋,更善吹簫。其自述:“好吹簫,遇孤寂,輒以簫自遣,其聲烏烏然,如別有一境,離軀殼游霄壤間,實為生平一大樂事”。錢穆一生元氣淋漓,固然不乏退處邊緣的“讓”,也時有當仁不讓的“爭”。其晚年所著《孔子傳》等數(shù)部書稿,終以原貌出版,即其力爭所致。他為香港中文大學首任校長人選,與英方反復爭持,終由華人擔任。當爭則爭,陽氣升騰,莫非延壽良方?
對自家學術生命的傳世,錢穆滿懷自信。他治學“善模仿,念新知,勇創(chuàng)見”,刻意追求博大,他認為,“中國學問主通不主專,茍其專在一門,則其地位即若次一等。”他早先致力于考據(jù)之學,力求精進,后來轉(zhuǎn)而闡發(fā)義理,偏重通識性論著,歸趨“經(jīng)世致用”。他晚年稱:“余本好宋明理學家言,而不喜清代乾嘉諸儒之為學。”其治學的轉(zhuǎn)折在四十年代初,原因固多,此時他結(jié)交蔣介石,應是促其變學的一個重要因素。蔣贊許錢的宏論,主動約見,邀其至中央訓練團講課,又特囑撰著《清儒學案》,以“國士”相待。錢深感“士遇知己”,遂放言義理,甚而破例橫議時政,頗似“世外人”走出深山。不過,錢氏抱定“學術領導政治,道統(tǒng)超越政統(tǒng)”的玄想,未失書生本色。1949年新舊交替之際,錢穆“獨斷于心”,悄然赴穗,又允張其昀“懇邀”,繼走香港,一去未返。就后果而言,他此舉實有“棄家”之嫌,當年一位淑女斷定:“錢先生為師則可,為夫非宜!笔且且?賓四暮年幸得女弟子兼妻子胡美琦照拂,非但著述頻頻,且得享高壽。其生存之道頗堪玩味。
后人品評錢穆,見仁見智,或貶其“迂腐得自成一家”,或贊其“真有一份為往圣繼絕學的氣魄。”亦有人獨辟視角,稱賓四先生“可謂古今學者之健游、善生活者,亦善讀書者!毙湃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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