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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志華,胡素杰:哲學之極——關于儒學的現(xiàn)實關懷與終極關懷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摘要]自殺、尤其是大學生自殺不斷引來學界關于死亡的話題,許多專家學者從不同角度對此進行了探討和解說。然而,這些探討和解說往往忽略一個重要問題,這就是,作為意義詮釋基礎的哲學在其中的責任是什么?具體來講,作為中國文化主干的儒學在這一問題上的責任擔當是什么?從一定角度來講,哲學應當承擔起“現(xiàn)實關懷”和“終極關懷”之兩種使命。然而,與西方哲學相對照地看,儒學作為一種哲學在肯定世俗生活并強調“現(xiàn)實關懷”的同時,卻邊緣化了“終極關懷”這一使命。在對現(xiàn)實利益過度追求的現(xiàn)時代,面對自殺這樣一個重大問題,儒學如何完成其“終極關懷”的使命,是時代給當代儒學提出的一個重要課題。

  [關鍵詞]死亡;
現(xiàn)實關懷;
終極關懷;
儒學;
使命

  

  面對屢屢出現(xiàn)的自殺尤其是大學生自殺問題,人們不禁會一次又一次地產(chǎn)生很多困惑,而且也不斷引起學界從不同角度進行多種形式的解說。在這些困惑和解說當中,核心問題是如何認識死亡這樣一個與生命同樣重要的問題。當然,對此問題,專家、學者可以從很多方面、諸多角度去尋求答案。但是,無論哪個方面、哪個角度的解說都離不開哲學層面的解說,因為哲學問題是一切問題的終極問題,哲學答案是一切問題的終極解答。西方哲學的圣哲蘇格拉底(Socrates, 公元前470-399年)和柏拉圖(Plato, 公元前427-347年)都曾說過,哲學就是“預寫死亡”。[1]這兩位偉大的哲學家都認識到,人終究要有一死,故死亡是哲學中最重要的問題之一,因此,哲學不能袖手旁觀,而必須擔負解決這個問題的責任。柏拉圖甚至認為,有無自覺的死亡意識,是鑒別真假哲學家的試金石。在他看來,那些缺乏自覺的死亡意識、對死亡問題看不透的人,即使看起來十分博學,也不能算是一個“真哲學家”;
只有那些不懈地追求死亡而“專心致志于從事死亡”的人,才配得上“真哲學家”的稱號。

  

  一

  

  歸結起來,人生的基本問題可以有三個:第一個是人的自我認識問題。這個問題包括“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等。第二個是人的處境問題。這個問題主要是指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第三個是人的價值問題。它主要是指人生價值及人的價值的實現(xiàn)等。如果對這三個問題進行仔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又可以歸為兩類:第一個問題可以歸屬于“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的范疇,后兩個問題則可歸屬于“現(xiàn)實關懷”(practical concern)的范疇。所謂“現(xiàn)實關懷”,是指對人生現(xiàn)世和世俗事務的思考及解答,它的范圍圈定在“生命”之內(nèi);
所謂“終極關懷”,是人指對死亡及其死后事務的思考及回答,它的范圍圈定在“生命”之外。既然如此,就人生的角度來看,作為提供意義解釋基礎和根本性答案的學問,哲學應該包括“現(xiàn)實關懷”和“終極關懷”之兩極[③](polarity)。哲學之“現(xiàn)實關懷”這一極的目的是為人的世俗生活提供原動力,也就是說,它為人的世俗生活提供根據(jù)和力量;
而哲學之“終極關懷”這一極的目的則是為人的精神生活提供原動力。因此,在對自殺和死亡問題進行研究時,從“現(xiàn)實關懷”與“終極關懷”兩個極點契入進行探究是一個重要的維度。

  相對于“現(xiàn)實”有限的世俗人生來講,“終極”永遠存在于人生的上方或前方,“終極”和“現(xiàn)實”在人的精神中形成了上下、前后兩個張力場。因此,“終極”和“現(xiàn)實”是人生的兩個支點,少了哪一個支點,人類生活就會失去平衡。人類的文化史表明,人生是基于“現(xiàn)實關懷”和“終極關懷”之雙重維度上的價值判斷。而且,人生的“現(xiàn)實關懷”不僅是“終極關懷”的“邏輯”起點,也是“終極關懷”的“現(xiàn)實”起點。所以,由“現(xiàn)實關懷”出發(fā)進而解決“終極關懷”問題,使人類文明生生不息、綿延不絕,是科學、宗教以及哲學等諸種文化形態(tài)的共同使命。正因為如此,“現(xiàn)實關懷”與“終極關懷”作為哲學之兩極,被許多哲學學說所共同關注和研究。如,佛教認為:“所言法者,謂眾生心;
是心則攝一切世間法、出世間法,依于此心顯示摩訶衍義!盵2]“依一心法有二種門,云何為二?一者心真如門,二者心生滅門,是二種門皆各總攝一切法!盵3]佛教主張,依于眾生心之“一法”開出“真如門”(對于本體界的說明,即“終極關懷”的范疇)及“生滅門”(對于現(xiàn)象界的說明,即“現(xiàn)實關懷”的范疇),以“二門”作為說明存有現(xiàn)象、原因、依據(jù)等等的理論綱骨。這種將存有論歸結于“心法”及由“心法”開出“真如”、“生滅”“二門”的理論,即是著名的佛教“一心開二門”之說。

  不僅佛教哲學如此,說到底,許多西方哲學學說也是“一心開二門”的理論架構。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年)和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年)是既正視生命問題也正視死亡問題的哲學家。叔本華認為,死亡應是哲學的首要研究課題之一。“因為死亡本身原已包含在生命中,并且是作為附屬于生命的東西而有的;
而死的反面,生,又完全和死保持著平衡。”[4]在叔本華看來,人的本質不是理性,而是體現(xiàn)對生命強烈欲求的意志。既然如此,那么,人所面臨的最大敵人就是對死亡的恐懼。因此,哲學必須為人類提供一種“善于死亡”的“形而上學的見解”,提供一種克服死亡恐懼的“療法”。叔本華說:“所有的宗教和哲學體系,主要針對這種目的以幫助人們培養(yǎng)反省的理性,作為對死亡觀念的解毒劑。各種宗教和哲學達到這種目的的程度雖然千差萬別,然而,它們的確遠較其他更能給予人平靜面對死亡的力量!盵5]這就是說,哲學作為人生的工具,它存在的基本任務就在于為人類“平靜地面對死亡”提供精神力量,從而使人能夠“毫不畏懼地面對面看著死亡”。[6]“死亡是給予哲學靈感的守護神和它的美神”[7],因此,如果沒有死亡的問題,恐怕哲學也就不成其為哲學了。尼采同樣注重死亡問題的研究。他認為,談論死即是談論生,怎樣的死就反映了怎樣的生。他主張在有限的人生中創(chuàng)造出無限,因此,他呼喚“酒神”精神、“強力意志”和“超人”,提倡人們以樂觀甚至迷狂的態(tài)度來對待生命?梢,無論是在叔本華,還是在尼采,“死”之“終極關懷”的問題是與“生”之“生滅門”的問題緊密相關的。

  另外一些西方哲學家的研究顯然與叔本華和尼采不同,但他們的研究依然透顯著“一心開二門”的格局。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年)研究“存在”問題是受到由于“存在”被遺忘而產(chǎn)生的種種后果的刺激。因此,他要通過“詩”與“思”清理人“存在”的基地,進而“拆毀”自柏拉圖以來的“存在論史”,從而恢復柏拉圖以前“存在”的古義,并由之開出其所謂之“基本存有論”。由佛教“一心開二門”之模型來考量,海德格爾的這種努力就是在開“真如門”,而自柏拉圖以來對“存在”的遺忘及其種種后果則屬于“生滅門”。胡塞爾(Edmund Husserl, 1859-1938年)把伽利略(Galileo Galilei,1564-1642年)造始的近代科學精神看作希臘哲學原有方向的一種“轉折”。他認為這種“轉折”后的科學精神既是發(fā)現(xiàn),又是“掩蓋”。因此,胡塞爾主張把這些“轉折”用括號“括住”并暫時“封存”起來,以便向希臘哲學的原有方向之源頭回溯。若以佛教“一心開二門”之模型來考量,胡塞爾的這種理路同樣是在開“真如門”。事實上,不僅西方哲學如此,對于開“真如門”,中國哲學之佛、道兩家的傳統(tǒng)向來也能夠正視,它們不僅對此意識得很清楚,而且能夠把它充分地展示出來。具體來講,作為“解脫的形上學”[8],佛家的“如來藏自性清凈心”、道家的“玄智”都是“真如門”;
佛家的“明心見性以證如來”,道家的“守靜致篤煉神以還虛”,都是達至“真如門”的途徑。由上述可見,哲學其實就是通過現(xiàn)實的“生滅門”以開“真如門”的理論致思。

  

  二

  

  然而,作為中國哲學之主干的儒家哲學不僅與上述西方哲學不同,也與中國哲學之佛、道兩家不同。若就“一心開二門”的架構來看,儒家哲學具有重實用輕精神的明顯傾向,它主要是在“生滅門”內(nèi)打轉,主要討論怎樣處世做人、怎樣處理人際關系等,儒學通往“真如門”的路實際上是被阻滯了。牟宗三(1909-1995年)曾以“具體感”和“抽象感”一對概念還解說此問題。他在一篇論文中寫道:“中國人的脾性對于抽象的東西是不感興趣的,這自然有其歷史的根據(jù)。洪荒遠古不必說,就從孔子起已是如此,傳至于今,還是如此。……這種脾性也可以有好的傾向,也可以有壞的傾向。中國這方面所發(fā)展的,老實說:是在壞的一方面。若把它的責任重大化起來,中國現(xiàn)在之有今日實在是由于這種脾性作祟!盵9]在他看來,“具體感之壞的方面,中國人可謂發(fā)揮無余矣!”[10]而這些是與孔子(公元前551-479年)所創(chuàng)立的儒學有關的。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11]死亡是一個大問題,在孔子同時代,無論是老子(約公元前600-500年)還是蘇格拉底都喜歡討論它,而孔子卻以不知了之。[④]老子認為,生、死都是大化運行中的一個階段,所以對于死亡不必恐慌,要順其自然。如前所述,蘇格拉底也說,對于哲學家來講,哲學的定義就是“預寫死亡”。因此,牟宗三進一步認為,在儒學,“生死這種抽象問題俱不必知,便只好去注目日常生活之可見可聞了。這是具體感的表示。推之,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了。夫子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這也是平居撇開抽象問題不談,只談經(jīng)世文章,所以門人也只好只聞經(jīng)世文章,不聞玄妙大道了。夫子……所以只能授文章,不能授天道!盵12]

  顯然,牟宗三的議論語言已顯偏激。但是,這偏激之語言卻清楚表達了儒學重實用輕精神的傾向。[13]關于儒學這種傾向,有學者分析說:“整個中國的軸心時代,如果從公元前800年算起,并不是因為認識到自身的局限而轉向超越的無限存在,理性的發(fā)展不是向神話的諸神進行倫理的反抗,更未導致唯一神論的信仰。在中國的這一過程里,更多的似乎是認識到神與神性的局限性,而更多地趨向此世和‘人間性’,對于它們來說,與其說是‘超越的’突破,毋寧說是‘人文的’轉向。”[14]也就是說,人類的其他文明在經(jīng)過軸心時代[⑤]之后都走向了宗教,惟獨中國文明沒有導致唯一神論的信仰,而是由此走向了人間,走向了世俗社會。孔子所創(chuàng)制的儒學自一開始就越過宇宙本源問題,直接進入到經(jīng)驗世界討論君臣之道和人倫關系!皠彰裰x,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15],“子不語怪力亂神”[16]等寥寥數(shù)語即圈定了一個“此岸世界”,同時也推開了一個“彼岸世界”。于是,在儒學,對人生和社會的頓悟以及對理想的向往等統(tǒng)統(tǒng)被納入到了親身實踐和現(xiàn)實經(jīng)驗之中,用當下的倫理尺度去規(guī)限一切成為儒學的重要特征。這種理路常常被表述為“天人合一”和“體用不二”等。

  信仰無疑是“終極關懷”的重要內(nèi)容。然而,無論是“天人合一”,還是“體用不二”,在儒學,應該處于形而上層面的信仰卻被糅合到世俗社會中了。盡管牟宗三以“超越而內(nèi)在”為儒學的這種特征進行辯護,但這并不能掩蓋儒學與西方哲學在此問題上的差異。在西方哲學,形而上問題與形而下問題區(qū)分得界限分明,而信仰問題是嚴格地限定在形而上層面的。舉例說,在人生的某一具體階段會有具體的目的,但是人生總體上還會有一個“活著到底為了什么”的根本目的。這個根本目的不是任何一個具體目的所可體現(xiàn)的或可涵括的,它是超越于任何一個具體目的的更高目的。關于這個更高目的的根據(jù),在西方的文化傳統(tǒng)下,許多哲學家認為宇宙有一個精神本質,這個精神本質就是人們信仰的對象。無論是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年)關于“上帝存在”的設準,還是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年)的“絕對精神”,它們都反映了西方哲學的這種傳統(tǒng)。與西方哲學這種傳統(tǒng)相對照,儒學顯然缺乏關于這種信仰的研究。雖有諸多哲學家認定儒學就是宗教,[⑥]但儒學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宗教這一點是必須肯認的,因為儒學不能像宗教哲學那樣提供終極性的信仰。正因為如此,黑格爾評論道:“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學是一點也沒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練的、道德的教訓!盵17]客觀地看,黑格爾的評述并沒有貶低儒家哲學的意思,(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只是反映了儒學只重“現(xiàn)實關懷”而忽視“終極關懷”的事實而已。不過,在商業(yè)化越來越發(fā)展的情況下,人生應該信仰什么這個問題變得愈來愈凸顯。顯然,在這種情勢下,儒學只憑借“天人合一”或“體用不二”難于對此問題提供滿意的答案。

  可見,儒學是一個“現(xiàn)實關懷”優(yōu)位的理論體系。作為“道德的形上學”[18],儒學體系對人生和俗世是充分肯定的,它可以在佛家只看到“緣起幻化”的地方看到實事實理。比較地看,從根本旨歸上看,儒家是要就著人生、俗世即“生滅門”,向上開理想之門,以通“真如門”;
而佛家雖也承認世俗義諦,但它卻只是講方便,遠遠缺乏儒學的積極;蛘哒f,佛家只是承認個體人生,而儒家則敢肯定世俗社會。像儒家這樣主張通過肯定人生以導引人生走上理想之路的哲學思想,在古今中外歷史上可謂絕無僅有。即使現(xiàn)代新儒家在這一點上也沒有多大改變。牟宗三就認為,儒學是一種生命的學問,是人學。他說,傳統(tǒng)儒學在科學方面的缺陷,并不是方向錯了,而是因為對“生滅門”還開得不夠,肯定得還不夠積極。為此,他在佛家“一心開二門”的理論框架下,通過論定“真我”的“良知的坎陷”以開出“知性我”,從而為建構科學精神以提供形而上基礎。毋庸諱言,儒學肯定俗世的積極人生觀不僅塑造了中華民族的文化生命形態(tài),而且也為世界文明做出了巨大貢獻!疤煨薪。右宰詮姴幌ⅰ盵19]便是這一積極人生觀的完美表達。在這一語境下,中華民族有無數(shù)的古圣先賢和英雄人物可歌可泣。然而,儒學作為一種哲學其對人生過分肯定的弊病也很顯明,此即是容易眼光盡落現(xiàn)世,缺乏絕對命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意義上的自律;蛘哒f,對于現(xiàn)實和世俗的過分肯定,使儒學開理想之門、通“真如門”的路徑阻滯了,從而使儒學缺乏了“終極關懷”意識,在哲學之“現(xiàn)實”與“終極”兩個極點中失落了一個極點。

  

  三

  

  那么,為什么儒學會在“現(xiàn)實關懷”與“終極關懷”兩個極點中失落一個極點呢?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不過,這其中對于人能不能無限的認識是一個重要因素。當然,對此問題的不同回答也是儒學與其他許多哲學體系的重要分歧。在西方傳統(tǒng)哲學中,人是人,上帝是上帝,中間的鴻溝無法跨越?档玛P于現(xiàn)象界與本體界的區(qū)分為這種傳統(tǒng)作了注腳。按照康德哲學的內(nèi)在理路,人的認識只能及于現(xiàn)象,不能及于“物自體”。因為認識“物自體”從而溝通“自然界”與“道德界”需要“智的直覺”,而人不可能有“智的直覺”,“智的直覺”只能屬于上帝。因此,康德不憚詞匯地證明:人只要試圖跳出知性主體,就會碰到無法克服的“二律背反”(antinomy)。當然,康德區(qū)分“現(xiàn)象界”與“本體界”的目的并不在于證明上帝的存在,而在于強調人的理性是有限制的。到了現(xiàn)代,即使西方哲學試圖超越康德哲學,主張通過一客觀的“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即強調主體間的共在、交往與對話來克服主體性的局限,[⑦]但是,這種努力并沒有突破人的上限,也就是說,人是有限的這一點并沒有任何改變。例如,迦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 1900-2002年)的詮釋學將“經(jīng)驗”(experience)一概念從實證主義、經(jīng)驗主義的“簡化”和“歪曲”之中“解救”出來,賦予它豐富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含義。他認為“經(jīng)驗”就是對我們自身歷史性的經(jīng)驗,“真正的經(jīng)驗就是這樣一種使人類認識到自身有限性的經(jīng)驗”。[20]由上述可見,人有限,不能無限,無限只是上帝的屬性,這不僅是基督教的傳統(tǒng),也是西方哲學的傳統(tǒng)。

  中國儒學的理路則顯然不同,它認為人雖有限但可無限。人乃萬物之靈甚至人無所不能的思想在儒學文本中絕不罕見。邵雍(1011-1077年)就曾說:“唯人兼于萬物,而為萬物之靈,如禽獸之聲,以其類而各能得其一:無所不能者人也。推之他事亦莫不然。唯人和天地日月交之用,他類則不能也。人之生,其可謂之貴矣。天地與其貴而不自貴,是悖天地之理,不祥莫大焉!盵21]人作為天地之精華為“萬物之靈”而“無所不能”,這與西方哲學反復論證人在上帝面前卑微、渺小和無能的觀點形成鮮明的反差。依著這樣的邏輯,既然人乃“萬物之靈”甚至人“無所不能”,儒學就應把眼光主要投向人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
而在對現(xiàn)實世界的關懷中,就應以“經(jīng)世致用”的實用面向作為理想追求。梁啟超說:“原來儒家開宗的孔子不大喜歡說什么‘性與天道’,只是想從日用行為極平實處陶養(yǎng)成理想的人格!盵22]很明顯,對人有限、無限的不同主張導致了不同的理論結果。與基督教哲學提倡的一生向上帝懺悔式的人生哲學不同,儒學肯定世俗感性生活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儒學不主張從“終極關懷”中獲得生命的安頓,而是主張在世俗生活和內(nèi)心世界中去取得精神上的全部滿足。因此,古代賢哲不厭其煩地教導世人,要從自然的大化流行中,從人倫日常的生活過程中,去體會和把握天地的秩序,并自覺地踐履之。在這樣一種邏輯下,孔子甚至“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常有春游暢志之念;
民眾更一心關注于生、老、病、死和婚、喪、嫁、娶,肯定理性領悟世俗真理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這一切,從人生哲學的角度而言,構成了儒家文化下的獨特的中國世俗生活樣式。

  然而,人類需要“現(xiàn)實關懷”,也需要“終極關懷”,這是人之為人的兩個重要支點。如果缺乏了“終極關懷”這樣一個支點,人們只會更加注重“現(xiàn)實關懷”,進而竭盡全力去謀求現(xiàn)實利益。而當社會的政治架構為贏得人們的支持而順以“現(xiàn)實關懷”的理念時,會促使社會更加注重現(xiàn)實利益,F(xiàn)實利益的膨脹已經(jīng)把人類社會推向了危險的邊緣,對利益的追求成了這個時代最危險的聲音。因此,如何哲學地理解人能不能無限這個問題,進而哲學地領悟生死的真實意義,探究個體安身立命的終極歸宿,以短暫的生命歷程獲致“朝聞道,夕死可矣”[23]的解脫之道,成為現(xiàn)時代的迫切問題和儒學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的關鍵。從一定意義上講,哲學就是在人們對死亡的探究中產(chǎn)生的,哲學就是“對抗”死亡,哲學就是要讓人們從容地面對死亡,F(xiàn)代新儒家對此曾進行了有益的探索。牟宗三建構起“執(zhí)的存有論”與“無執(zhí)的存有論”兩層存有論:以“無執(zhí)的形上心”開“本體界”,此為“無執(zhí)的存有論”;
以“執(zhí)的認識心”開“現(xiàn)象界”,此為“執(zhí)的存有論”。牟宗三這套系統(tǒng)的骨干,特別是作為“一心開二門”之“一心”的“自由無限心”的達成,是一個有意義的嘗試,為儒學開“真如門”從而建構儒學的“終極關懷”義理開拓了一個方向。

  總的來看,牟宗三之“自由無限心”所體現(xiàn)的開“真如門”這一方向是不錯的。不過,對死亡(包括自殺)的研究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它涉及很多的相關因子,因此,單靠“真如門”的開辟并不足以完成儒學“終極關懷”義理的建構。與“現(xiàn)實關懷”不同,“終極關懷”是一個獨特的詮釋義理系統(tǒng)。一般來講,它至少應包括三個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即“終極真實”(ultimate reality/truth)、“終極目的”(ultimate goal)和“終極承諾”(ultimate commitment)。在佛教,其“終極真實”是指“真如世界”,即心物圓融一體的世界;
其“終極目的”是指斷出煩惱得道成佛的目的;
其“終極承諾”則是指為達到終極目的而自我承擔的道諦。當然,不同的宗教哲學、不同的“終極關懷”體系對此的具體解釋并不相同,但這三個問題是基本的架構,它絕不可被繞過。由此看來,很明顯,與西方哲學對照地看,儒學僅僅有一個開“真如門”的方向還不夠,其在這方面的理論建構任務還相當繁重,路程也還相當漫長。尤其不可忽視的事實是,國民精神把眼光盡落在現(xiàn)實利益之上,對于精神生活和終極價值缺乏足夠的重視,對精神家園的安頓也缺乏必要的理解。不過,正因為如此,在這樣一種形勢下,“終極關懷”這一問題的提出,不僅有助于國人提高對精神價值的認識,提高精神生活的深度,也可以提醒當代哲學家們少一點知識性的工具理性,多一點價值性的“終極關懷”意識。

  

  四

  

  無論是共時性地看還是歷時性地看,儒學的實用傳統(tǒng)和世俗精神確實是非常強的。孔子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24]等寥寥數(shù)語即圈定了一個“此岸世界”,同時也推開了一個“彼岸世界”。在原始儒學,不僅沒有對世界本體的追問所形成的形而上學,也拒絕了以超世的神圣世界為特征的“終極關懷”。當然,到宋明時代,在佛、道兩家的沖擊下,儒學對于世界本體的追問漸漸多了起來。但總的看,宋明理學并沒有能夠徹底改變?nèi)鍖W重“現(xiàn)實關懷”輕“終極關懷”的理路。在人生觀上,儒學與西方哲學存在著較大的差異:西方哲學研究的是人為什么要活、活著有什么意義等;
儒學所研究的則是人怎樣生活、怎樣處事、怎樣和別人相處等。西方哲學追問的是生命的終極根據(jù)和意義,是對死亡本性的追問,其究極形態(tài)在本質上是宗教;
儒學認為死亡是一個無須追問也不能追問的生活事件或經(jīng)驗事實,它側重于研究如何妥善處理人際關系的準則,其究極形態(tài)在本質上是道德形上學。很顯然,“無須追問”或“不能追問”只是儒學對死亡問題的回避,它無助于對死亡問題的研究和認識。正確的做法是,在西方哲學的對照下,面對死亡(包括自殺)這樣一個重大問題,儒學應該增強自己的責任擔當意識,建構起基于心靈凈化和體悟的生死智慧之學,在為國民精神生活的超越提供理論依據(jù)的同時,也為世界文明做出自己的貢獻。這是本文的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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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本文是河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研究2006年度項目《美國儒學史》(200608017)的階段成果。

  [②] 作者簡介:程志華(1965—),河北武強人,哲學博士,現(xiàn)任河北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近現(xiàn)代哲學和中西比較哲學。胡素杰(1972-),女,河北里縣人,河北大學出版社。

  [③] 在此,所謂“極”乃指“究極領域”之義。

  [④] 牟宗三認為,孔子對于死的問題不了了之的原因在于這是一個沒有結果的問題。他說:“死是一個大問題,蘇格拉底喜歡討論它,宗教家喜歡討論它?鬃右仓@是一個頗絞腦的問題,或者也許永遠是沒有結果的一個問題,所以最好以不能知了之。如是,這個問題便落在‘六合之外’去了!币娔沧谌骸都拍械莫汅w》,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131頁。

  [⑤] “軸心時代”(axial age)一詞來源于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 1883-1969年)。他認為公元前五世紀左右,在古代中國、希臘、埃及等國家同時出現(xiàn)了一些重要的哲學思想,這些哲學思想為人類的文明做出了巨大貢獻,至今仍為現(xiàn)代文明提供著精神資源。雅斯貝爾斯把公元前五世紀這個“巨人時代”稱為“軸心時代”。

  [⑥] 任繼愈與其弟子李申均持此觀點,牟宗三也認定儒學雖缺少宗教的形式,但它具備宗教的本質,故亦為宗教。

  [⑦] “主體間性”的概念及思想始自胡塞爾,后由海德格爾加以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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