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象:木腿正義——讀一個十六世紀冒名頂替案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放假回哈佛訪友,習慣上要去大學出版社展銷部“泡”一會兒。準確些說,是跟進門左手的七架折價書泡。這七架書二三二圍成一方天地,中間一小桌,對著覽書人的背,桌上貼一紙條,寫兩個拉丁字“caveat emptor”(讀作“概不退款”)。書,都是新書,只是封皮被求書的手無意折了一角,不能再賣新書的價了。規(guī)矩是人們都知道的:先標半價,半價若無人問津,則降到書架最底一格“一元書”之列。普林斯頓大學娜塔麗·戴維斯教授的力作《馬丹還家》就是從一元書中撿來的。
書不厚,正文加注釋162頁。插圖精美,有手繪地圖一幅,大法官高拉博士作《判決書》兩頁,十六世紀人畫的農(nóng)家樂、夫妻行、真假先生、木腿正義若干。封底的宣傳是這樣幾句:“聰明伶俐的農(nóng)民阿爾諾眼看打贏了官司,不料殺出一個木腿人,當庭戳穿他的騙局,將馬丹的名字、財產(chǎn)和妻子歸了自己。本書作者乃著名歷史學家,(同名法國)電影特約顧問。千古奇案,今添新說。”本文要探討的,是新說涉及到的一個法理學問題,即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間的矛盾。我們先介紹案情由來,而將有關(guān)文獻和論著列在文末,供讀者參考。
一五三八年,法國南方列日河谷一小村里,巴斯克人蓋爾的十四歲獨子馬丹娶了殷實人家的十二歲姑娘白特蘭為妻。不知中了什么邪,馬丹一連八年未能做成丈夫。直到一老婦“仿佛從天而降”(白特蘭語),指點小倆口做了四次彌撒,吃了秘制圣餅,新娘才完婚懷了孕。可是兒子生下沒幾個月,馬丹突然離家出走了。據(jù)說他偷了父親一口袋麥子;
小偷是巴斯克人最瞧不起的,偷自家人更屬大逆。那是一五四八年的事。
白特蘭母子一等就是八年。傷透了心的老蓋爾夫婦一病不起。臨終他們寬恕了馬丹,把全部家產(chǎn)留給他,托叔叔彼埃爾照管。一五五六年夏,鄰村的小旅店住進一位風塵仆仆的客人,管自己叫馬丹。消息傳來,馬丹的四個妹妹忙推著白特蘭趕去相認。起先她不敢認:當年馬丹可沒有那么濃的胡子。新馬丹卻十分親熱,而且還記著藏在衣柜底的白褲衩——他們的信物。她終于吊上了他的脖子。末了,彼埃爾叔叔擁抱了侄兒:謝謝上帝,馬丹還家了。
新馬丹待人和氣,村里的大人他幾乎全叫得出名字。碰上別人沒認出他,他就講小時候一塊干過的丑事。漸漸地,大家都知道他為國王打過仗,到過西班牙。飛鳥還巢,從現(xiàn)在起他要一輩子跟妻兒廝守了。這老兵不愧是見過世面的,不久就開始了買賣田地的營生。有一天,他向叔叔問起老蓋爾的遺產(chǎn)有沒有收支細賬,彼埃爾的臉色變了。
扯來扯去,結(jié)果侄兒告了叔叔一狀,拿回了老蓋爾留下的田產(chǎn)。彼埃爾從此認定了新馬丹是個冒名頂替的騙子,只苦于找不出有力的證據(jù)。一五五九年夏秋之交發(fā)生了兩件事:先是一個過路的士兵聲稱馬丹被火繩槍打斷了腳桿,現(xiàn)在是拄著木腿走路的。接著有人在旅店把新馬丹叫作阿爾諾,綽號“大肚皮”,據(jù)說新馬丹托那人帶了兩條手巾給阿爾諾的兄弟。于是彼埃爾到法院謊稱自己是白特蘭的監(jiān)護人,開出逮捕令捉拿新馬丹,并逼迫白特蘭做了附加民事訴訟的原告。案子幾經(jīng)周折,最后移送土盧市法院刑事庭,由大法官高拉博士主審。新馬丹十分沉著,將彼埃爾的證人一一駁斥。正當法庭因證據(jù)不足,準備開釋被告、追究彼埃爾誣陷罪之時,一個木腿人闖進了法院。經(jīng)過隔離提審、當庭對證、親友指認,真相終于大白:新馬丹被處以絞刑,焚尸滅跡。
戴維斯新說的出發(fā)點,是不滿意電影為保持懸念而將歷史事件作了簡化處理。她在序言中說,歷史留下的“聲音”里,不但掩藏了事實,還敘述著“可能”和“或許”,使學者得以提出種種歷史的假設(shè)。例如,原始文獻(高拉的《判決書》和樂悉爾律師的《馬丹傳》)未提白特蘭合謀的可能,因為照法律看來,女人的“脆弱本性”很容易給惡人以可乘之機。女人和兒童、殘疾一樣,不具有完全行為能力,也不承擔完全責任。后世論者(如畢塔瓦和路易絲)雖然提出了不同看法,卻無詳實論證。戴維斯深入列日河谷地區(qū),搜集調(diào)查了大量十六世紀婚約、遺囑、土地買賣合同、教堂和法庭檔案,盡量逼近案件當事人的生活和心態(tài),提出白特蘭完全有可能為了擺脫活守寡、爭取有夫之婦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利益,主動接受新馬丹,與他共建新生活、新身份。這就妥善解釋了為什么白特蘭一方面能不顧家人反對,堅持與馬丹完婚(按教會法,婚后三年未結(jié)合者,可請求作廢婚姻);
另一方面又敢于抓住機會,與阿爾諾合謀,直至木腿人的到來。
筆者的興趣,卻是在戴維斯進而提出的一個歷史假設(shè):如果阿爾諾不跟彼埃爾爭遺產(chǎn),倆人和平共處,騙局會不會戳穿?她拿這個問題去請教小村的農(nóng)民,他們笑道:“那傻小子行是行,可他騙了人!”戴維斯同意這個樸實的看法。她解釋道,惡人假事長不了,并非因為假馬丹是村里唯一撒謊的人(彼埃爾不是冒充白特蘭的監(jiān)護人嗎?),甚至也不取決于真馬丹回家;
而是這個大謊得一直說下去。假造的夫妻,心里必不踏實,遲早露出可疑的行跡,影響親戚感情和社會關(guān)系。這不像《十日談》里裝扮丈夫摸黑偷情的大學生,只求好事一場。新馬丹要當真丈夫,每天晚上都回到妻子的婚床,令起了疑心的村里人難以忍受。一句話,阿、白共同塑造的新家庭雖出于自愿,且有愛情支持,但他們終歸是負疚的,有悖于倫理和正義,免不了演成悲劇。
這個假設(shè)的結(jié)局不能說不可能?墒菑男睦(負疚)推行為(可疑行跡),再推行為結(jié)果(引發(fā)糾紛、戳穿騙局),中間環(huán)節(jié)太多而難以一一證明,頗有循環(huán)論之嫌。
不過小村農(nóng)民的看法,卻是法律必須考慮的。他們說的實即西方傳統(tǒng)上所謂“蹣跚的復仇神”(hysteropous Nemesis)或“跟蹤而至的正義裁判”(opisthopous Dikē),也就是真善合一的信念。按照這個傳統(tǒng),正義固然拄著木腿,卻像賀拉斯所說,“蟊賊再快,逃不脫跛足的懲罰(Poena)”。法律的職責在于確保正義的落實。無怪乎戴維斯問道,如果高拉博士追求的是真善統(tǒng)一,為什么他一面判焚尸滅跡,令人們永遠忘卻惡人;
另一面卻兩個月不回家休息,用(讀者面較廣的)法文而非通行的拉丁文趕寫出《判決書》,使假馬丹的故事留“芳”千古呢?
這里,我們有必要討論一下法庭審判規(guī)則。倫理上的是非善惡之分要成為司法上的真假之辨,必須通過對于案件當事人的具體行為、資格或關(guān)系的確認,而嚴格的確認規(guī)則往往不盡合情合理。例如本案中,農(nóng)民一無肖像、二不識字(無筆跡可驗),馬丹的長相和身體特征就難有客觀的衡量標準。法庭于是檢查被告的知識(回答)是否與證人提供的有關(guān)馬丹的知識(證詞)相符,審判成為對被告的記憶、口才和應變能力的考驗。事實上,提審對證時真馬丹的記錄反不如早有準備、訓練有素的假馬丹好。法庭當然知道有這種可能,因此決定側(cè)重親友相認(四個妹妹最后都認了木腿人),而不發(fā)用刑令(question préalable);
用刑在這類案件中會使原告、被告和證人都亂供一氣,攪混本已漸趨分明的陣線。
這其實是一種我們熟悉的競賽制舉證原則:贏家總是先贏了多數(shù)(往往有利益牽扯的)親友,聯(lián)合起來迫使對手回答難以反駁的指控;氐酱骶S斯的假設(shè),在民事方針以家族利益為重、大可應用羅馬法“失入不如失出”原則的情況下,只要阿、白合謀,阿、彼和睦,木腿人即使回來控告,恐怕也只落到小爐匠斗假胡彪的下場:巴掌打在自己嘴巴上。
還是散文家蒙田看到了深一層的問題。他覺得高拉所依據(jù)的理智判斷,運作生殺大權(quán)的司法程序,實在是不甚可靠的工具!罢媾c假,兩副面孔相差無幾,我們卻只有同樣的眼睛看它。”木腿人有哪一點比阿爾諾更像八年前的馬丹,有哪一樣憑據(jù)不是某人主觀想象的結(jié)果呢?為什么大法官不能像古代雅典戰(zhàn)神山上的法官那樣老老實實宣布:“本庭不懂此案,過一百年再審”?
這確是極有意義的一個問題,因為它實際指出了法律程序有不止一個目標:一方面從審判技術(shù)著眼,必須看到跛足的正義來得太慢、太偶然、不可預料,只是一條木腿的保證,所以要靠理智(à raison cède)操作規(guī)則,防備正義出錯而求較小的損害;
另一方面,程序又必須能夠提供一種信念,即正義必勝、真善統(tǒng)一的傳統(tǒng)說法。而戴維斯沒有意識到,這兩個目標雖然相互矛盾,卻都是法律致力于達到的。
因此,高拉的《判決書》討論罪行起因、惡人的坦白和滅亡,就不止是一個疑案的學理分析;
它同時也表達了法律的實體正義對程序正義的妥協(xié)。通過這一妥協(xié),理智規(guī)則的勝利獲得了信念儀式的認可。在這個意義上,高拉的判決和著書并不矛盾:讓灰土復歸灰土,一如正義來自神明。《判決書》這么告訴我們:
判決下達后第四天,那間放著白特蘭婚床的小屋門口,豎起了絞架!爸x罪儀式”(amende honorabie)從教堂的臺階上開始。犯人光頭赤足,只穿一件白襯衣,雙手高舉火炬。他首先恢復自己的真名連同綽號,然后高聲請求饒恕,向上帝、國王、法庭、馬丹、白特蘭、彼埃爾道歉,向四面八方匯攏來觀看行刑的人們承認:他,“大肚皮”阿爾諾,無恥的惡人,冒名頂替霸占了別人的財產(chǎn),玷污了別人妻子的名譽。為此,他要特意表揚土盧市大法官高拉博士,感謝他的英明裁判恢復了正義。他一面踏上絞架,一面回頭懇求站在家門口的馬丹不要遷怒于妻子——村里人都可以證明她的忠貞不渝。他一一列舉白特蘭的美德;
從這給他生了兩個女兒(存活一個)的女人那里,他不敢希冀完全的寬囿。就這樣,坦白一句接著一句,直至赤腳懸空,火炬落上柴堆,點燃了行將吞噬他的純凈的火焰。
一九九四年二月于香港豫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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