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仄佳:初秋之念——清明祭父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多年前在美院讀書時,同屋之一是來自川東小縣民辦竹簾廠的畫工,國畫班的短期進修生,圓臉秀眉比我大幾歲,是性格平和之人。重慶的夏夜極熱,實在無法入睡時我們就平躺在各自的小床上聊天,妄圖用不動的姿態(tài)喚回睡意來。
她說起家鄉(xiāng)的小屋,說起那張最愛的大床,說起她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收拾出的大床之舒適,躺下就不想起來的情景。還妙言:
“人生三分之一的時間都是在床上度過的,為什么不把床弄得松軟舒服?”聽得當時還成天做白日夢的我心一驚,沒想到她竟對床第有如此細密想?
她和我的成長年月是視享受為罪惡的年月,大城市的享受都極有限,更何況小縣?我的城市和家庭環(huán)境在當時都算不錯,我卻從未有過自己單獨的房間,更別說想到應該把自己的小床弄得妥帖安然,以承受生命三分之一光陰?
沉吟之際,聯(lián)想畫面立體起來,感到了她床的怡然松軟,床頭紅燈低懸,小閨房百合盈盈暗香的誘惑氣息。
又緩緩記起父母的大床上,床單顏色圖案總是明快漂亮,世間流行的紅牡丹向陽花之類從未出現(xiàn)在父母的方丈之地。那是母親在上班時間偷偷跑到春熙路大百貨公司密探一樣張望,遇到難得一見的“出口轉內銷”面料,趕緊買回家自己拼接成的床單。便依稀記起母親孩子氣的傻樣,因買到自己心愛之物的笑臉上還帶著羞澀和有罪的紅暈。
所謂“出口轉內銷”的面料,無非是應海外市場需求設計印染的,各種抽象半抽象圖案,印滿不是我們日常所見顏色的料子罷,但要不是有些瑕疵,當時的中國市場和百姓卻無緣相見。
恍恍惚惚的母親努力不懈,總把把那間大床裝點得迷人靚麗,藍綠明黃,橘紅艷紫的不同色調,在不大卻塞滿了日用必需品的家中,點畫出最富情調的一筆。
還記得家里總有那么多的來往客人,人多到椅子不夠時,客人就一屁股坐到父母的床邊,喝茶吃飯抽煙飲酒慢聊天。母親心痛她的美床單,只好用大枕巾把床沿遮滿以抵擋臟褲子的騷擾。
父母不在家客人不來的時候,我們兄妹便跳上床去打仗,騎馬,玩老虎獅子占山為王的游戲。不巧被回家的母親碰見了,每人屁股上會挨一巴掌!不過我們還是聽不見記不住母親的厲聲,只要她們不在家我們照瘋不誤。
審美觀念上乘的母親,在做飯上這類家務上低能,全無傳統(tǒng)四川女人的能干,母親這輩子因此就基本沒下過廚。記得有時父親下碗香噴噴的紅油素面給我母親做宵夜,殷勤問:味道如何?
母親拈一筷子入嘴,表情極香,答話卻是事而非,母親說:
“嗯,好像,好像不夠紅?”母親好吃但不講究吃在她們的友人中出了名,什么東西進母親嘴總是美味。反正母親不會做飯,反正我們可以吃伙食團,反正父親又經常不在家,他不是隨省歌舞團到外地外省演出,就是自己下到農村工廠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采風去,我家日子過得有序無序的自然。
國立劇專畢業(yè)的父親,讀書期間曾在國民黨軍隊里作少校譯電員掙學費和飯錢,四九年后便成了“歷史反革命分子”,一面他是省歌舞團缺不得的編導寫手,另一面又是團里政治運動需要的現(xiàn)成活靶子死老虎,隨時可以拉出來暴打。斷斷續(xù)續(xù)打了幾十年,到我漸漸熟悉父親這個“陌生人”,開始懂得他的辛酸時,父親還不算老。
那是文革中間,從牛棚里放出來的父親,在牛棚里學會了操刀割牛皮做芭蕾舞鞋,回家來,便用他的半吊子木工手藝給家里做小板凳茶幾小立柜,還用半吊子劃玻璃手藝給左右鄰居家家做了金魚缸。不怕事的老朋友又繼續(xù)出現(xiàn)在我家,分享父親的白干酒廉價煙,依舊聊天但不談政治時事,眾人一心一意的想做個真正的勞動人民。
父親的歷史問題令兩個哥哥連“支邊”的資格都沒有,無緣上高中或工作的我硬賴著沒下鄉(xiāng),熬到后來托熟人開后門到工廠當工人,已是后話。
不曾聽到過母親因父親的遭遇說出任何不中聽的字眼?母親還是老樣子的,喜歡偷空逛商店,喜歡買些不值錢但好看的東西:手帕,枕巾,但買不起床單了。文革中沒錢,父親的工資被扣發(fā)了一年多。文革后錢還是不夠,我和我哥上了大學得靠父母養(yǎng)活。母親華彩的嗜好接近尾聲,那昔日漂亮的床單照舊出現(xiàn)在床上,淡淡的老舊起來。
成年后的我們兄妹各自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從城中心搬到城邊居民區(qū)的父母,日子突然簡單起來,老友們老的老去,或者是交通不便少了來往。父母兩人真的天天在一起,下樓散步買菜,回家父親下廚燒煮,兩人形影不離。母親不在乎父親把菜肉一鍋煮的廚藝,依然吃得津津有味。卻惹得我怨言,燒煮得太爛無營養(yǎng)無味,還煩父親每天做好多菜,總也吃不完,總又不肯扔。
忍不住抱怨出口,沒想到父親極沖的把我堵了回來:
“只要你媽沒意見,她愿意吃我就愿意給她做一輩子!”父親的意思是,我母親和他結婚后沒過上好日子,卻從未在任何政治運動中揭發(fā)背叛他,就沖著點。
柴米夫妻頂?shù)米≌卫顺睕_擊的確實不多,我還能說什么呢?
但到底年輕氣盛,看不慣的仍然看不慣,不去批評父親的做飯方式,還是見不得父母家被越來越多雜物塞滿。子女的離去家里本應寬敞起來,誰料室內空間卻愈發(fā)擁擠,舍不得扔啊。我想送臺電視給父母放在床腳對面的小柜上,讓他們躺在床上也能看電視節(jié)目,需要的,就是去掉老式木床的擋欄,把床改造成席夢思般。父親照例口頭抵抗,堅決反對我的異想天開。
趁父母不在家的一天,拿了鋸子嘩啦啦把那冒頭的柱,無用的橫條統(tǒng)統(tǒng)鋸掉。得意地打掃干凈木屑,再把壓卷著棉墊床單拉出鋪蓋住床尾。有點傷感的發(fā)現(xiàn),總不見天日的尺把長的床單腳,顏色還如新的鮮艷;丶襾淼母赣H對我的魯莽定感詫異,卻不再多話。那一刻,我知道父親是真老了!
記得父親常有人“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著”的戲說,但落實到他自己身上,此話就不可靠了。父親一生沒過上幾天安穩(wěn)日子,年紀輕輕就有頂大帽子壓在頭上取不下來,經歷了那么多的政治運動,牛馬鬼神做遍的他,不僅前三十年睡得踏實,后半輩子還照樣沉睡得下去,直到他七十五歲去世,難得好覺陪伴他一生。
現(xiàn)在想來,大概母親營造的無慮之床安頓下父親的動亂一生?假如說父親經受了三分之二的人生苦,他還保持了自己有限生命中難得的三分之一的在生之福?如果不是心臟病突發(fā),依然熱愛生命,熱愛自然,甚至還滿頭黑發(fā),動作思維依然敏捷的父親,還應該在世好好活著?父親離世幾年來,我一直不曾問過哥哥們父親離世時的詳情,不忍也不敢。
但不知為什么,我希望也愿意想象父親是在家中,是在母親那張曾經令人驚艷而蒼老的床上安然離去的?
載馱一人一生的支點無需太大,哪怕是張平凡的床?
2001. 3. 23
2006,4,5清明節(jié)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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