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之見，是壟斷對社會經(jīng)濟有三項罪行。

　　(一)壟斷生產(chǎn)的售價高於邊際成本。價格是社會的邊際利益，如果這邊際利益高於邊際成本，增產(chǎn)對社會有利。但壟斷者為了私利，不增產(chǎn)，於是出現(xiàn)了無效率的情況。

　　(二)壟斷妨礙競爭。除了上述的價格高於邊際成本外，缺乏競爭有幾方面對社會有不良之處。

　　 (三)壟斷導致財富不均，可以促成貧富懸殊的情況。

　　先談第一罪。壟斷之價高於邊際成本是老生常談，而理論證明主要出自牛津大學的魯賓遜夫人一九三三年的名著。然而，事實上，壟斷的價格安排五花八門，點只一個高於邊際成本之價□簡單。如果壟斷增產(chǎn)對社會有利，此利也，大可由壟斷者與顧客分享，為什麼壟斷者不增產(chǎn)呢？如果沒有交易費用，這增產(chǎn)必然，而若有交易費用，壟斷者總會想出一些價格的安排來獲取一部分增產(chǎn)之利。魯賓遜夫人及其附和者對市場所知甚少，雖然夫人智力甚高，但免不了紙上談兵，失誤頻頻。事實上，好些反壟斷（反托拉斯）法例所反對的價格行為，是壟斷增產(chǎn)的安排。這是後話，要另文分析。

　　第二罪，妨礙競爭之罪，則要看壟斷的性質(zhì)才可以下判斷。壟斷性質(zhì)可分五類，要略說一下。

　　類一，特殊天賦或際遇促成的，例如鄧麗君的歌、金庸的武俠小說、周慧□的書法，又或者是風景這邊獨好的餐室等，皆壟斷也。原則上，很少人反對這種壟斷，而反壟斷法例一般管不著。

　　類二，發(fā)明專利、商業(yè)秘密、版權(quán)、商標名牌等權(quán)利是壟斷權(quán)，較多人反對，不很多，反壟斷法例通常也不管。

　　類三，自然壟斷（naturalmonopoly），那產(chǎn)量越大平均成本越低，以至只有一個生產(chǎn)者可以存在的壟斷。很多地區(qū)，被懷疑有自然壟斷性的行業(yè)，例如水、電的供應(yīng)，政府以國營從事，或多立法例管制。既有法例管制，反壟斷法就管不著。另一方面，高斯、德姆塞茨和我，還有其他的學者，認為沒有自然壟斷這回事。

　　類四，沒有任何上述的壟斷條件而用各種手法爭取壟斷，例如收購、合并、封殺、捆綁銷售、以本傷人等。這是反壟斷法例一般最針對的行為，在學術(shù)趣味上也是最過癮精彩的。問題是，任何競爭行為都是要把對手殺下馬來。政府要鼓勵競爭，怎可以自圓其說，反對某些競爭行為而加之以罪？復雜但大有娛樂性，記憶所及，我會寫些案例以饗讀者。

　　類五，政府維護的壟斷，例如為特權(quán)利益而限制牌照數(shù)量，或國營不善，由政府以禁止競爭的方法協(xié)助不適者生存。差不多所有經(jīng)濟學者都反對這類壟斷，但矛盾所在，反壟斷法例卻網(wǎng)開一面。目前的中國，政府維護的壟斷是多而嚴重的。最近讀到新華社報道的將於十一月一日起施行的「制止價格壟斷行為」，針對的是「價格」，不是「壟斷」的本身，免不了瓜田李下，使人有政府為自己網(wǎng)開一面的感受。

　　第三罪，促成貧富懸殊，說來話長，沒有什麼趣味性。要簡說一點：絕大部分的壟斷者無錢可賺。例如區(qū)區(qū)在下的攝影天賦，不可謂不特殊矣，無奈市場無價，要孤芳自賞，賠錢出書！不是所有先進之邦的法例都值得仿效的。不久前讀到新華社的報道，說中國會在今年十一月一日起施行「制止價格壟斷行為暫行規(guī)定」。這是反托拉斯、反壟斷的法例了。兩年多前我就聽到一些北京的經(jīng)濟學者建議中國也要學人家搞反托拉斯，心想，不會吧，美國搞得一塌糊涂，他們不會不知道。殊不知今天真的是狼來了。

　　寫這篇文章（及跟著有關(guān)的幾篇），是希望北京當局能重新考慮，把「暫行」改為「暫不行」。是重要的問題。今天「暫行」不會對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有大影響，但縱觀天下大勢，發(fā)展下去，這「暫行」是大漏。你行而競爭之邦不行，外資會怎樣想呢？微軟也曾因為美國的反托拉斯法例而考慮「搬國」。法例這回事，永遠是立例易，拆例難，其中道理毋庸細說了。

　　有三項資歷使我能向北京的朋友解釋一下反托拉斯這回事。一、二十世紀研究反托拉斯案件最多的四君子——史德拉、戴維德、高斯、麥基——都是朋友，對我教益良多。二、一九七六至一九八二年，我曾經(jīng)擔任過兩件巨大反托拉斯案的理論顧問，有六年親歷其境的經(jīng)驗。三、在壟斷覓價的價格行為上，我作過的研究比我所知的任何人多。我是為了研究價格行為——尤其是今天北京要立例制止的壟斷價格行為——而把研究重心放到產(chǎn)權(quán)與交易費用那方面去�？梢哉f，拙作《經(jīng)濟解釋》的卷二——《供應(yīng)的行為》——整本都是與反托拉斯有關(guān)的。

　　新華社報道的五項要制止的行為，與美國的反托拉斯類同：

　　（一）經(jīng)營者以串通方式操縱價格。這是美國反托拉斯所反的conspiratoryorcollusivepricefixing。

　�。ǘ�）經(jīng)營者向經(jīng)銷商提供商品時強制限定其轉(zhuǎn)售價格。這是曾經(jīng)大鬧一時的retailpricemaintenance或fairtrade的行為，二者分不開，反對的說前者，支持的說後者。

　�。ㄈ�）經(jīng)營者以市場地位，牟取暴利。從反托拉斯的角度看，這包括收購（merger）、封殺（foreclosure）等行為了。有趣的是，不管你如何收購合并，或怎樣封殺行家，如果沒有錢賺，美國的司法部不會管。我曾經(jīng)說，微軟所犯之罪，其實是賺錢「太多」，但美國的反托拉斯法例從來沒有提及賺錢多少。中國提出「牟取暴利」，是反壟斷的坦白之言，算是創(chuàng)新了。

　�。ㄋ模�為了損害競爭對手，經(jīng)營者以低於成本價格傾銷。這是一九一一年大名鼎鼎的美國標準石油的反托拉斯案例，predatorypricecutting是也。我譯之為「以本傷人」。

　�。ㄎ澹﹥r格分歧，pricediscrimination是也。這是指同樣產(chǎn)品，經(jīng)營者以不同的價格銷售給不同的買家。是香港中六學生耳熟能詳?shù)脑掝}，可惜考試問到時往往不及格！

　　從嚴謹?shù)慕?jīng)濟學角度看，上述的行為其實是競爭的行為。但一百年前的新古典經(jīng)濟學對競爭的認識不夠深入，加上當時反對以信托（托拉斯）的形式把企業(yè)擴大的潮流，促成了反托拉斯法例的發(fā)展。

　　是非常復雜而又有趣的學問。我要在這里寫幾篇，目的不單是為北京的朋友解釋一下，也是為了一般讀者的興趣而下筆。反壟斷、反托拉斯的言論大家都聽得多了，但究竟是說什麼恐怕一般讀者不清楚。我可以淺白地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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