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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漁:少談些思想,多看點資料——魯迅70周年祭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為魯迅抬棺者

  

  2005年10月,一百零一歲的巴金先生逝世。在正式報道里,他是“享譽海內外的文學大師,杰出的社會活動家,著名的無黨派愛國民主人士,中國共產黨的親密朋友,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六、七、八、九、十屆全國委員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很少有讀者注意到他的一個特別身份:“為魯迅抬棺者”。1936年10月,在魯迅先生的葬禮中,大約16位青年作家抬靈柩上車,其中就包括巴金。根據另一位抬棺人靳以的回憶,“棺材并不大,魯迅先生的遺體也很輕”。既然如此,為什么要有多達16名的青年作家抬棺呢?或許這正說明了巴金一代對魯迅的敬重,“抬棺”是一種儀式,表達著生者對逝者的追思。

  巴金的逝世標志著“為魯迅抬棺者”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另一種抬棺者卻層出不窮,他們遠遠不止16人。1976年韋君宜去大連“學習取經”,訪問了一次市委宣傳部長,這位部長坐在將近一丈長的大辦公桌后面,口氣和他的辦公桌一樣大,說他們市里承攬了《魯迅全集》的注釋任務,動員了1萬人參加。但據韋君宜所知,他們只是負責一篇短文的注釋,是由一家學院分下來給他們的,最多不過10條。(韋君宜:《思痛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如此夸張的行動現在已經不再多見,但是類似的抬棺者并不少見,“抬棺”成為一種象征,生者通過高抬死者獲得資本和權力。從表面上看抬棺者“惟魯迅馬首是瞻”,實則“挾魯迅以令諸侯”。

  抬棺者試圖為魯迅蓋棺,他們的存在恰恰說明為魯迅蓋棺為時尚早。抬棺或者蓋棺,關注的往往是“棺”,魯迅成為一個半死不活的符號,研究者借他人之名澆自己胸中之塊壘。在魯迅逝世70周年的日子里,如何激活魯迅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

  

  重回資料室

  

  早在1980年代,魯迅研究就逐漸從“資料整理”轉型為“思想研究”。這無可厚非,對一個思想者的研究需要從思想入手?墒,一些學者把“資料整理”和“思想研究”對立起來,認為前者只是饾饤之學。在很長一段時間,由于國家的鼓勵和支持,對魯迅的資料搜集不計工本、竭澤而漁。1萬人負責10條《魯迅全集》注釋,當然是特殊情況,但至少有10名學者把自己的一生獻身于搜集魯迅的資料,如薛綏之、朱正、包子衍、馬蹄疾等等。有關魯迅的方方面面,他的故鄉(xiāng)、他的朋友、他的講演、他的住處乃至他看過的電影,都有非常詳盡的資料搜集?上н@些資料整理者的工作并沒有受到重視,反而被后來的思想研究者不屑一顧,認為它們都與魯迅的內心無關。后者通過關懷、悲憫、絕望等詞語進入魯迅的思想世界,卻全然不顧魯迅在現實世界中是什么模樣。在用理念裁剪資料的情況下,凡是有利于魯迅形象的都被大加表彰,凡是不利于魯迅形象的都被視而不見。

  一個將錯就錯的故事被研究者反復提起,用來說明徐志摩為代表的“新月派”如何“圍剿”魯迅。但在我看來,它更說明了一些研究者如何通過改編資料“圍剿”魯迅的論敵。魯迅去光華大學演講,邀請者郭子雄曾在文章中提到次日徐志摩對他說:“你也真是有點開玩笑,去把魯迅請到學校里來講演,也不想到會引起什么樣的結果!毖芯空甙丫o隨其后的一段文字略去不提:“我聽了嘴里只是笑,我怎樣回答志摩的責問至今已不能記起,只記得到后來志摩也笑了,好比天上掠過一層浮云,我們的友誼并沒有留下這些痕跡,還是像天一樣的青。我請魯迅來講演,不帶絲毫惡意,是志摩深知的,他了解我比任何人了解我深!保ü有郏骸稇浿灸Α罚d南京《文藝月刊》1936年3月1日,第八卷第三期,轉引自馬蹄疾:《魯迅講演考》,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可以看出,徐志摩并非對魯迅的講演本身有什么不滿,而是擔心講演有可能給邀請者帶來麻煩。但經過轉述,這個事情在一個叫瞿光熙的作者筆下就成為:“據說徐志摩對請魯迅到校講演表示非常不滿,在魯迅講演的第二天,他板起臉責備郭子雄說:‘你也真會開玩笑,去把魯迅請到學校里來講演,你不想會引起怎樣的結果!’”(瞿光熙:《魯迅在光華大學的一次講演》,原載《新民晚報》1960年4月6日,轉引自朱金順:《魯迅演講資料鉤沉》,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現代文學教研室刊印,1979年)一個“據說”,就使笑著的徐志摩“板起臉”,同一件事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但魯迅的講演記錄稿和講演消息都刊發(fā)在《光華周刊》上,未見光華大學的“新月派”有什么抵制行動。魯迅在這次講演的開篇即提到自己是坐汽車而來,并且表示自己沒有“還沒有被汽車般的價值”。從這個細節(jié)來看,光華大學對魯迅的講演抱支持態(tài)度。事實上,魯迅多次前去講演的暨南大學也有不少“新月派”成員執(zhí)教,目前尚未有證據表明雙方圍繞魯迅的講演產生直接沖突。

  類似的“據說”,被反復提及又經不起考辨。資料整理者已經挖掘出歷史的蛛絲馬跡,思想研究者卻不愿花功夫拂去時間的灰塵。因此,我們需要重提一個常識:魯迅研究不能止步于資料室,但必須從資料室出發(fā)。缺乏對事實的尊重,不管那種研究宣稱自己如何深刻、崇高,都不值得信賴。魯迅研究專家孫郁曾提到:“史料研究是寂寞的,但我以為二十世紀魯迅研究中最堅實的部分,大約在這個領域。”這個說法聽起來有些傷心,卻又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現狀。在一些思想研究者看來,把魯迅請回資料室有隔離魯迅之嫌,事實上這正是激活魯迅的有效方式。如今圍繞魯迅產生的爭論,很多是建立在道聽途說、流言蜚語的基礎上。雖然也有一些研究者對魯迅了如指掌,可以將他的語錄背得滾瓜爛熟,卻對魯迅的論敵和歷史背景一無所知,最終只能以崇拜魯迅的方式埋葬魯迅。

  

  尊重敵人

  

  有趣的是,雖然有關魯迅的方方面面都有詳盡的資料搜集,惟獨對魯迅論敵的資料整理工作非常薄弱。以魯迅為標準的資料觀,使得研究者形成一種循環(huán)論證的邏輯:為什么魯迅批評現代評論派,因為現代評論派是“正人君子”;
為什么現代評論派是“正人君子”,因為魯迅批評過他們。如此循環(huán),一萬年也不會動搖。至于現代評論派究竟是什么樣子?它與魯迅眼中的現代評論派有沒有區(qū)別?研究者一點也不關心。他們對魯迅論敵的了解來自魯迅,這就使得他們的觀點與魯迅完全重合。這與其說是惺惺相惜,不如說是亦步亦趨。

  近年來,不少學者推動對魯迅論敵的研究,其中最為主要者當推胡適,魯迅和胡適之爭也變成一個焦點話題,并有上升為路線之爭的趨勢,以致出現“胡適還是魯迅”的問題。不管“揚魯抑胡”還是“揚胡抑魯”,這兩種觀點背后的預設都是魯迅和胡適無法兼容。不能否認,兩者存在差異,但是否完全對立,卻是一個疑問。胡思杜曾對羅爾綱講過,魯迅在三十年代初經常在報上用雜文罵胡適,他們多年不見,有年冬天魯迅去北京,到胡適家探訪,在將進書房時邊笑邊說:“卷土重來了!”羅爾綱從來沒有聞說胡思杜給哪個客人接大衣,這次胡思杜卻趕著幫魯迅接大衣。(羅爾綱:《師門五年記·胡適瑣記》,三聯書店,1995年)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找到其他能夠證明此事的證據,也沒有找到證偽此事的證據。不過,可以確認的是,魯迅和胡適之間既有沖突也有溝通!昂m還是魯迅”的表述,預設了這是兩選一的單選題,我更愿意把它改成“魯迅還有胡適”的多選題,F代文化史上如此重要的兩位人物,為什么只能選擇其中之一?兩者并重并不等于否認兩者的缺點,以魯迅解胡適之毒、以胡適解魯迅之毒,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

  如果無法做到兩者并重,不妨有所分歧,認同魯迅或者認同胡適屬于個人的價值判斷,也無可非議,但價值上的分歧需要以尊重事實為基礎。在魯迅和“左聯”的資料整理上下過不少功夫的王宏志先生,曾提到魯迅“還是在北京的時候,便已經跟一些支持政府的作家如陳源、胡適等有過嚴重的矛盾”。(王宏志:《魯迅與“左聯”》,新星出版社,2006年)這種說法就不太準確,因為魯迅與陳源、胡適產生矛盾主要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那時中國有相互對峙的北洋政府和廣州國民政府,支持這一個政府往往意味著反對那一個政府。王宏志語焉不詳地提到陳源、胡適“支持政府”,顯然會給讀者一種誤導。雖然在資料考辨的字里行間,王宏志時時透露著他對魯迅的贊賞之情,我卻不打算認定上述出入是王宏志的有心之舉,更愿意相信這是由于作者專攻“左聯”時期、對此前的中國現代史有知識盲點所致,只是這個盲點醒目了一點。

  尊重敵人,是尊重資料的前提。如果缺乏這種必要的敬意,重回資料室沒有任何意義,最多只是攜帶一堆有利于自己觀點的材料出來,我們并不缺少這樣的魯迅研究專家。從職業(yè)道德的角度而言,在資料室里,只有真?zhèn)钨Y料之分,沒有敵我的概念。有人說,如果魯迅沒有抄寫十年古碑,他就不是魯迅。我們沒有這么多悠閑的時間,不可能在資料室住上十年。但是,我們完全可以做得到“少談些思想,多看點資料”。當然,思想和資料不構成矛盾。準確地說,我們需要少談些沒有資料基礎的思想,多看點激發(fā)思想的資料;蛟S這樣,才能在魯迅逝世70年后將他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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