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閑說流氓史——以墨索里尼為例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從字面意思看,流氓就是失去故土的人。文化史家朱大可對流氓的歷史有過精彩的論述。失去故土的流民百姓,其心態(tài)當(dāng)然不會太平常,他是暫時的、過渡的,得過且過的賭博式活著,撞大運式地賺出活法兒,他的言行舉止都少了生活的理性,沒有長遠的考慮,他有的只是生存的邏輯,諸如暴力、血酬一類。真正的民眾說他是混混兒。一個混字,說盡了流氓的本質(zhì)。城里多流氓,城市市民多無家園、鄉(xiāng)土的感覺,城里流氓人擠人,城里流氓成堆兒撮。
流氓多了,就會出現(xiàn)無序、混亂、危及大家的生活的局面。流氓們在打殺中分出了大小,這時候,流氓們不得不有所改變。就像蛹變蝴蝶一樣,流氓們把“混”字放在心底里,而開始為自己文飾;靵y的人群一經(jīng)文飾,就像風(fēng)吹過流沙,沙聚的地方有了某種秩序。比如,流氓成群,大小成幫,聚幫成黨,有了群、幫、黨,流氓的力量就如同超人一樣,為所欲為、無所不能。歷史有惡推動,文明有流氓創(chuàng)造。流氓們說,人群需要他們才成社會,社會誰都離不開誰,社會需要秩序,秩序是管出來的,社會總要管的。故流氓雖多在城市,卻不妨礙是城市創(chuàng)造了現(xiàn)代文明。墨索里尼帶人進了羅馬,羅馬才有了一個現(xiàn)代的樣子。墨索里尼跟他的流氓軍師洛可先生想出了一個詞:統(tǒng)合主義,就是要讓流氓們和百姓們相安無事地接受彼此被捆綁或說聯(lián)盟在一起的生存格局。捆綁、聯(lián)盟、統(tǒng)合,就是法西斯一詞的字源。
社會要管,這種思維給予了流氓很多的方便。就像硬道理和軟道理,大流氓和小流氓,必須管著才好。大流氓管著小流氓,一個“管”字,是流氓心智里最了不起的思維認知,雖然他的生存仍是“混”,但管久了,流氓擺脫了打打殺殺一類的街頭狀態(tài),而進入了客廳、廣場、大會堂、國家層面。我在羅馬街頭欣賞墨索里尼時代的建筑,那種重光帝國時代的建筑夢想,雖然用大理石圓柱建造成了的大會堂跟帝國時代的萬神廟不能相比,但多少有著巍峨或崇高美學(xué)的影子。流氓管理國家社會的要義在于這種正經(jīng),管的大流氓們就從老大、斧頭幫幫主一類的角色轉(zhuǎn)換成“領(lǐng)袖”、“元首”。如果流氓的“管”不能一本正經(jīng),那么流氓的存在就失去了喜劇效果,而跟他們的來路,跟黑社會的混混沒有任何區(qū)別了。但“管”起來的流氓跟混著的流氓,只有五十步百步之別,何況在大流氓的管治下,真實存在的則是眾多小流氓們的混,有老大罩著,小流氓們樂得“悶聲大發(fā)財”,混吃混喝混天黑了。
對大流氓的感恩是小流氓們常做的事。金庸感受大陸的文革時代,而在《天龍八部》里寫丁春秋,在《笑傲江湖》里寫岳不群,在《鹿鼎記》里寫神龍教,就因為感受真實而寫得很傳神。但流氓的存在既成生活的前提和條件,市民百姓們也會對大流氓感恩。比如墨索里尼上臺后說“讓火車按時開動!”此話成為名言,如同上帝說要有光一樣。因為這個大流氓確實讓意大利的火車按時開動了。流氓創(chuàng)造了文明,甚至流氓也通向了民主。流氓民主論者就認為,無論流氓是張三李四,是阿貓阿狗,只要他們按程序,在臺上斗爭、打殺,社會就會發(fā)展進步,民眾就會受益。據(jù)說這是一種弄假成真的民主,是哄騙流氓的結(jié)果。流氓管人、統(tǒng)治、盤剝民眾,有人幫他數(shù)鈔票的同時,一方面恭維流氓,你長得真帥啊,你這樣下去,明天就會得到大家的愛戴;
另一方面勸導(dǎo)民眾,他還不錯,肯聽意見,大家都哄一哄,騙一騙,他就會變成好人的。有人甚至說,這個秘密是公開的,所以大聲說,大家可以“騙來一個新體制”。例如臺灣,有人就說,它的民主過程其實是流氓打架斗毆的過程。最初是大流氓讓大家搞假民主,形式民主,但程序有了,大家都參選,就弄假成真了。另一方面,盡管臺灣的流氓極多,臺上競選的都是阿貓阿狗不三不四的混混兒,但在選民的鼓噪下,流氓越來越表現(xiàn)出正經(jīng)人的樣子。
流氓民主論有大批的信奉者。但是,對流氓史漫長的地帶來說,人們更信奉穩(wěn)定論。據(jù)說,法律也承認,不公正勝過無秩序。暴君勝過暴民,流氓勝過亂世。他們習(xí)慣了流氓的存在,他們往往患有極深的、甚至不為己知、不為自己承認的綁票心理,他們把流氓當(dāng)作一個文明必然的人格來接受。尤其對大流氓,他們覺得那是自古而然天經(jīng)地義的,是超出他們之上的成功人士,是他們需要的須臾不可離棄的權(quán)威,是他們生存于世的最有效的裁判。因此,他們甚至接受不了流氓民主論,他們的神經(jīng)心智聽不慣各種流氓在臺上吵嚷、揭老底、打架,一統(tǒng)天下,耳根清靜,多好。為什么呢?因為他們也是流氓。
一個流氓社會里的大小流氓不承認自己是流氓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了,可憐的倒是那些被他們管著的大小馴民們不承認統(tǒng)治他們的是一群流氓,官員、干部、公務(wù)員、服務(wù)生,這是他們給予流氓們的榮譽。他們已經(jīng)不考慮流氓的未來,似乎流氓是跟文明相始終的一類人。既然如此,流氓統(tǒng)治他們就是一種“必要的惡”。的確,在諸如家族、部落、種族、國家等文明單位里,流氓是最為重大的人格形式之一。但這并不意味著流氓在任何文明單位里都能永遠地混下去,永遠地管下去,用我們古代漢語的話,“唯彼作威,唯彼作福,唯彼錦衣,唯彼玉食”。對流氓的馴服是文明演進史上的重大課題。從馴服家庭的流氓開始,到馴服國家的流氓,人類已經(jīng)取得了相當(dāng)多的成果,F(xiàn)代文明最重要的收獲就是讓每一個人自成主體,讓每一個發(fā)揮創(chuàng)造潛能。就是說,在個人無限豐富的創(chuàng)造力面前,流氓的“混”與“管”都是一種需要審判的罪惡。
但遺憾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明其“明德”,都認知到人的目的性和人的創(chuàng)造力。他們在擺脫自身的流氓屬性方面總顯得三心二意,不夠有信力,有慧力。比如他們總要搞一下比較、權(quán)宜,他們說,民主是他們同意的,但他們覺得一個企業(yè)內(nèi)部必須獨裁才行;
企業(yè)怎么發(fā)展,必須聽一個人,所以他們要呼吁善待企業(yè)流氓,要鼓勵企業(yè)流氓們放心大膽地騙錢。他們還說,比起法西斯德國來,意大利的流氓政治就是一種“較輕的害”。甚至在今天,全世界的政治經(jīng)濟秩序都顯得疲軟無力的時候,各階層、種族、地域、利益集團爭權(quán)奪利的時候,他們會想起墨索里尼把大家捆綁在一起的辦法,那種辦法似乎是有用的、有效的,那種辦法今天在東方國家的部分實踐正成為大家羨慕的對象。
但流氓就是流氓,這里沒有任何假借。有的大家長對內(nèi)不錯,或說是仁慈的權(quán)威,或是由家庭成員民選出來的,但他們對外卻是流氓十足的。有的國家似乎上層共和了,但它的元首和共和機制卻也是流氓十足的。有的民族已由民主致富了,但一提起它的毛病,它的全體成員就會跳腳大罵。對流氓家庭、流氓民族、流氓國家的態(tài)度幾乎是文明史上最為蒙羞的一頁。直到今天,人們?nèi)詿o誠實地表達對流氓的嫌惡之意志。文化史家、政治哲學(xué)家、社會學(xué)家們甚至多把流氓當(dāng)做人類社會的常態(tài)。
對待流氓和流氓社會,作為旁觀者,參與者,人們有時候不得不表態(tài)。遺憾的是,大多數(shù)人的態(tài)度是不正當(dāng)?shù)摹R驗樗麄冃睦镉袡?quán)宜。墨索里尼統(tǒng)治的二三十年代,意大利確實被管得相對有序,他也得到國內(nèi)大多數(shù)人的支持。在外面,蕭伯納崇拜這個流氓,說“終于有了像似負責(zé)任的領(lǐng)袖”——我們得原諒蕭,因為他的意思是說,在這之前,各國的大流氓只混不管,蕭只是誤把墨索里尼說成社會主義同路人;
龐德公開支持意大利國家流氓,說墨索里尼延續(xù)了杰斐遜的事業(yè)——我們得原諒詩人,他不懂政治;
弗洛伊德送親筆簽名著作給墨索里尼,把這個流氓稱為“文化英雄”——我們得原諒大師,他在尋找文化的出路時饑不擇路;
美國駐意使節(jié)查德替流氓的自傳寫序,稱墨索里尼是“此空間此時間最偉大的人物”——我們得笑話美國人的幼稚,改不了見老大就拜的幼稚;
丘吉爾則在流氓起家的時候就稱贊他,說墨索里尼是“活著的最偉大的立法者”和“列寧主義毒藥的解藥”——我們得笑話這只狐貍,就這么出來混,最終是要還的,英國為它的鄉(xiāng)愿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今天我們都知道墨索里尼是什么人,一個流氓,一個喜歡在陽臺上發(fā)表演說的丑角和小打小鬧的流氓,甚至可憐地做了希特勒的傀儡。我數(shù)次在流氓演講的陽臺下走過,那里早已成為人民閑庭信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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