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只向真理低頭”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只向真理低頭”
人物周刊:目前您最主要的工作,或者任務,是什么?
江平:現(xiàn)在主要的工作還是推動社會。我和吳敬璉先生在上海創(chuàng)辦法律經濟研究所,目的也是推動社會,如何真正在中國實行法治和憲政,希望能起到一些作用。包括教育方面,演講,都是圍繞這個問題。
人物周刊:我們再往前一些,1979年,你開設羅馬法和西方民商法課程,在當時談“西”色變的背景下,有怎樣的困難和風險?
江平:1979年,剛剛復校,思想領域的氛圍還是比較解放。過去,這種課程一般叫做資產階級民商法,要加上意識形態(tài)。當時作為選修課程,還是比較自由。當時開這種課程的很少,一方面可能是意識形態(tài),另一方面了解西方羅馬法的也不多,老一輩懂羅馬法的很多不存在了,新一代的又沒有學過。我當時在蘇聯(lián)學過一些,還帶回來一些材料,加上我們有的文獻古籍,所以大膽建議開了這門課。
當時的風險主要是,一旦有點風吹草動,有點批判自由化思想的話,這種觀點顯然要受批判。當時我們講商法,講股份制,公司制度,票據制度,這些完全是市場經濟,這種東西帶有了西方民商法中啟蒙的東西,學生很歡迎。
人物周刊:就您個人來講,剛剛從22年的磨難中走出來,為何要冒險去開設這樣的課程?
江平:呵呵(大聲笑,沉思),我想,人總是要有一個理念吧。我們吃了這么多年左的苦頭,改革開放給我們一個機遇,這本身要求一種新的思維。我當時差不多是成為了學院的副院長,負責教學,這是我當時的一種理念,一種辦學思想,也就是:法學應該兼容,要培養(yǎng)學生獨立思考的精神。我們當時的選修課,老師都可以選擇,很民主的,這引進了一種新鮮的空氣。
人物周刊:這種新鮮空氣很快產生影響嗎?
江平:我們知道,在文革中,文科教育磨難最大,法學又是最甚。法學,被認為是最不需要,最沒有用的東西。在左的情況,恰恰是不需要法律的,法律就是虛無。那個階段,所有法學院校都解散了,只留下了北大。
經過那個法律虛無主義的時代,大家都有一個很重要的共識:法律必須從左的制度下解放出來,必須擺脫教條主義。復校,然后恢復法律,大家希望法律必須有一個新的理念和精神。過去蘇聯(lián)的一套,沒有人再去宣揚,逐漸淡忘了。
人物周刊 :在遭受了22年的磨難后,您對自由依然很執(zhí)著,為什么?和您早年的生活有關系嗎?
江平 :反右的時侯,我被劃為右派,是因為我受到了自由思想的影響。我的高中是一個教會學校,后來上燕京大學,也是洋人辦的,還有更早參加的民主運動,反對國民黨的統(tǒng)治,無非也是要民主,要自由。從這個意義上,青年時代,所受到的熏陶就是這個東西。
我這個人,在多年的經歷上,造就了追求自由的性格,自由高于一切。我的一生有兩個東西,一個是只向真理低頭,一個是自由高于一切。
我常常說,人一生追求什么,最樸素的真理,嘴無非兩個作用:吃飯和說話(大笑)。你僅讓我吃得很好,不讓我說話,這更可悲了。
“我能做的是力所能及地吶喊”
人物周刊:當時,學生給您外號,“民主校長”,您是否喜歡?
江平:我當時離職,學校有一個處長說,我們學校有的人,不愿意當紅色校長,愿意當民主校長。哈哈,今天如果這兩個給我來選擇,我看怎么理解,如果紅色校長理解為共產黨的大學校長,那我說,一個真正共產黨的校長,應該有民主理念,這兩者不應沖突。
人物周刊:您曾說,您對民法典的很多想法被否定,您對立法的很多理念,往往也很難實現(xiàn),是否經常感覺遺憾,感覺疲憊?
江平:不同意見有兩種:一是學者之間的爭論,另一是學者的建議,不被執(zhí)政者采納。從全世界的范圍來看,學者最多是智囊團,學者的一些東西不被采納,我不會強烈感覺到失落。我們提出過建議,也有對有錯,這都有可能。終究,法律不像自然科學那樣有一個明確的標準來判斷誰對誰錯。
學者往往從理想主義出發(fā),更多考慮應當做到什么,立法和執(zhí)法者往往是從現(xiàn)在能做到哪一步。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司法和立法者與學者有不同,是可以理解的。有時理想的東西不總是能夠做到。
人物周刊:74歲了,也許應該安享晚年,但您還是到處奔走,內心的動力是什么?
江平:(沉思)從個人來講,活動就是生命。因為是終身教授,我現(xiàn)在還沒退休,即使退休了,要我在家過退休生活,恐怕是生命的減少,而不是增加。我很感覺到,不斷講課和活動,不僅體現(xiàn)了生命價值,而且是真正意義上延長了生命價值。不斷跑,是一種鍛煉,也說明我的思維還可以。我?紤]:我的思維有沒有老化,思維有沒有保守,有沒有新的想法?
如果從大一點來說,從社會的使命來說,不必說太大的大話,無非也就是覺得,我現(xiàn)在所能夠為社會做的還是吶喊,我現(xiàn)在的社會使命是吶喊。在我力所能及的時間內,范圍內,影響力的度上,我盡量為中國現(xiàn)代應該有的法律觀念和法律做一些吶喊。吶喊總是能起到一些作用。這是我個人的想法吧。
人物周刊:我想,吶喊總是要遇到苦難,您曾經是否有過猶豫,甚至要放棄?
江平:(長長嘆息,沉思)以前還有,近十年幾乎已經沒有了,人生的路已經差不多定了,六十歲之后,差不多定了。
我是個民族主義者
人物周刊:在您生命的前19年,是民族危難和動蕩時期,之后是22年的磨難,再之后26年是您生命和事業(yè)的春天,這樣的命運安排,您有怎樣的感慨?
江平:我出生的年代,是中華民族走到了命運的重要關頭,雖然我沒有參與很多救亡和抗日的運動,但從小時起,民族的患難意識很強,所以我常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憂患意識對我們這一代人是最重要的,我的詩集中有很多的憂患意識。
憂患意識,不是說,在困難中就一點希望沒有,而是堅韌不拔,相信有更好的將來。中華民族經歷了那么多風風雨雨,還是一個很強大很有力的民族。我不是一個國家主義者,但我還是一個很強的民族主義者。
人物周刊:在極端困難之中,您怎么安慰自己?相信有更好的未來嗎?
江平:一度也很失落,但我相信我們國家會走出來。我當時想,人總不會老是這樣吧,哈哈,很純樸的想法!翱偛粫鲜沁@樣”,人要是這樣想,就是還有希望。
人物周刊:除了慷慨陳詞和四處奔走,您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樣子?
江平:我沒有什么特別需求,房子不錯。不抽煙不喝酒,忙起來茶也不喝了,很簡單,走到哪兒也很隨便,在物質享受上,很簡單,知識分子,還是精神追求者。
人物周刊:按您的計劃,還將繼續(xù)奔走多久?
江平:走到哪頭算哪頭吧,沒有倒下的話。哈哈,只要自己的身體還有這樣的力量,思維還可以,應該還可以繼續(xù)一些。
2000年以前,江平居住在政法大學教師宿舍,常常被上訪者堵在門口,每月收到的求助信件達四五十封之多,感到無能為力,“也算是心靈上的一個痛苦”。
后來,找的人越來越多,他只好在校外買了房子,“想逃跑”。沒有想到,新校長一來,不讓他退休,有課的時候他就必須走大約25公里的路程回學校。
260平米的房子,三個客廳,正中大廳懸掛木雕門聯(lián),大幅字畫,寬寬的紅木桌椅,有清幽的士大夫之氣。
另一個大廳直接通向書房,學生送的巨幅牌匾“為人師表”高高在上,獎杯、獎牌,整齊地擺放在角落。書房約30多平米,中央一張大床,床頭夾著一個紅色小臺燈,方便看書。數(shù)百張唱片碼在床邊的書架上。他喜歡西方古典音樂,最喜歡貝多芬的《命運》,“經常聽,我能聽到命運的聲音”,說著,嘴里發(fā)出蹦、蹦、蹦的節(jié)拍聲,手也揮動起來,很快就進入音樂的世界,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聽得出來,他在演奏《命運》。
清晨的陽光透過桔黃色窗簾斜斜地射進來,照在他身上,形成一個光暈,靜謐,柔和,這位歷盡歷史坎坷的老人笑得純真而安詳。我們聊天的時候,一條叫“小熊”的黃色小狗不停地在他身邊轉悠,拿身子去蹭他的腿,撒嬌一般。
告別,家人開門,剛從書房走出來的江平,似乎看到“小熊”從門縫溜了出去,高聲喊,“小熊”,“小熊”,“快回來”,滿臉著急,扭頭對家人說,“快去看看,叫它回來”。驀然回首,“小熊”從客廳里躥了出來,江平這才松了口氣,“哦,它在,沒有出去”。
他想起了站在一旁的記者,握握手,道別。一轉身,招呼在客廳等候多時的學生、妻子,兩條狗緊跟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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