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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SARS后遺癥患者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2003年北京的春天已經(jīng)成為記憶,又或者早已被遺忘,只是那些在SARS之后幸存下來的人,等待他們的,是更為漫長的歲月      在小湯山臨時醫(yī)院,我們遇見了一條黃狗。
  它是我們發(fā)現(xiàn)的唯一活物。
  
  曾經(jīng)收治SARS病人的小湯山醫(yī)院,青草長進了病房,那些緊急撤離時凌亂的隔離病房,SARS患者X光片,從前裝尸體的黃色塑料袋,病房走道里漫長的黑暗……然后,這只狗突然出現(xiàn)在陽光燦爛的大路上,我們簡直以為它是天上來的。
  第一次帶我來這里的是攝影師張立潔。她是個愛說實話的姑娘,背著相機的樣子又傻又橫。從2007年開始,她開始拍攝SARS后遺癥患者,那些年輕的笑容,哀傷的笑容,手術后鐵棒穿過骨盆后留下的黑色疤痕,6年沒有改變過的家,老夫妻拄著拐杖站在小院前面平靜的目光……
  如果說鏡頭會說話,我想,這些鏡頭和張立潔年輕的眼睛一樣,是干凈、溫暖和誠實的。
  這些信,是我在采訪的間隙寫給張立潔的。寫信時,她正跟隨中國殘疾人藝術團在四川災區(qū)拍片。2003年北京的春天已經(jīng)成為記憶,又或者早已被遺忘,只是那些在SARS之后幸存下來的人,等待他們的,是更為漫長的歲月。
  
  立潔:
  不曉得你劃傷(注:前天爬到廢棄的小湯山臨時醫(yī)院被玻璃劃的)的腿怎么樣了,昨天你說化膿了,我心里就一揪。我喜歡看你穿著耐克球鞋走路飛快的樣子,頭發(fā)晃來晃去,好像總有使不完的勁,要去干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情。
  今天早晨我陪著拍紀錄片的顧桃和耿軍,還有許飛雪翻墻進去的,我們碰見唯一的活物,是一只黃狗,它很好奇我們在干什么,站在路中間盯了我們一會,然后扭頭跑一段,又看看我們,終于消失在蘆葦叢生的盡頭。我們也看著它,在這里,看到它,居然很親切。想起你說以前偷跑進來遇見保安和德國黑背,想一想都很腿軟,我寧愿相信你跑得很快,黑背沒有發(fā)現(xiàn)你。
  生銹的病區(qū)牌子和安靜的病房,旁邊新樓盤轟隆隆水泥攪拌機的聲音,草叢里嘰嘰嘰嘰悠長的蟲鳴,都讓人心里有說不出的感覺。尤其是從黑黝黝病房里出來,早晨的陽光還很耀眼――突然感覺有說不出的明媚,雖然眼前晃著走廊里沒有聲音的那種黑暗,但看到碧綠的生氣勃勃的蘆葦,紫色的小小野花開在門口,我胸口有什么嘭的一聲,竟然說不出的……感動。黃色的尸體袋子,好像瞬間也扔到腦后了!扒小懶」怼保蚁肽阌忠强讻_我鬼笑了。我好像明白了一點你最初來這里的感覺。
  我們在黑暗的走道里亂晃,灰塵和飛絮還是那么嗆人,許飛雪找到了一個登記本,每一個名字后面寫著:“SARS,SARS,SARS……”另外好厚一疊紙,是每一個患者的家庭住址、入戶調(diào)查,不同的激素類藥物,說明書上寫著幾十種可能引起的后遺癥:“骨質(zhì)疏松……股關節(jié)壞死……”
  許多防護服和“豬嘴”式口罩、吸痰機還在那里,孩子做的水蜜桃卡片還掛在治療室附近的墻上,歪歪扭扭的稚氣的字還在那里:“祝你們平安!”
  那個恐慌又混亂的春天,好像又撲過來了。我記得清華美院的韓子善在《永遠記住 這個春天》里寫北京的那個春天:“街頭往日的繁華不見蹤影,幾乎沒有汽車,更沒有行人。開著門的商店,也沒有顧客,戴著口罩的售貨員在門口呆坐,那是前所未有的空寂,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倒霉的是,許飛雪和你一樣,都在這里把自己扎傷了,他被一個小玻璃渣扎在腳心上。我記得你腿上流著血還說:“我撿的這些東西,會不會還有SARS病毒?太陽能把它們曬死嗎?”
  面對這片靜寂了6年荒草叢生的板房,誰能相信這就是當時7天7夜創(chuàng)造了世界奇跡的小湯山臨時醫(yī)院呢?如果不是附近的樓盤開發(fā),有誰會記得呢?
  以前你說拍武震,就在她病房的窗戶外面,因為有陽光和野草,“我覺得武震就是應該坐在那里的,陽光下面的野草,長得那么茂盛!泵看嗡ζ饋淼臅r候,我都想起你說的這句話。
  我們又去了股骨頭壞死治療中心的病房,你上次帶我來的地方,我再一次看這些門牌上的名字,一床,XXX,二床,XXX……2003年,SARS“戰(zhàn)役”結束,他們,她們,都還是天使和英雄。
  一直到武震的房間,她驚喜地看著我,你說得對,她一個人在這里太孤獨了。
  
  武震給我講的事情太可笑啦!她記得去年有段時間是和一個東直門醫(yī)院的大夫住一個病房,和她一樣是激素過量治療后引起的股骨頭壞死。這個大夫睡覺很輕,小湯山療養(yǎng)院里樹多,鳥兒也愛這里。早晨四五點天剛亮,“布谷,布谷”,布谷鳥就在窗外枝葉深處唱歌。武震睜開眼,已經(jīng)見同屋的大夫手里拎著彈弓:“布谷鳥在哪呢?哪呢?”
  有好幾天,武震都看見她拿著彈弓在窗戶外面轉(zhuǎn)悠,“布谷布谷,布谷布谷……”終于有天 ,一只小喜鵲被她打昏掉下來了。
  “那只小喜鵲一開始喜歡我,在我旁邊吃東西,然后喜歡科主任,就站在主任肩膀上,在走廊里飛來飛去……后來還是把它放了,在樹林里它多自由呀!”
  她還學那個大夫拿著彈弓的樣子,我被武震逗得笑岔氣了。
  后來顧桃、耿軍、許飛雪請她吃餃子,我和她走在后面,走得很慢。因為她老是逗我笑,我?guī)缀跻浰侵糁鴥蓚拐杖的人了。中午的太陽很大,院子里還有些涼風,林蔭道兩邊的白楊筆直站在兩旁,風吹樹葉嘩嘩地響,武震抬起頭望著,停下來說:“白楊樹葉子嘩嘩的聲音可好聽了……我小的時候,我們村里的白楊樹就是這樣的!
  我真是烏鴉嘴,這時說起你拍的那個不能抱自己孩子的股骨頭壞死年輕母親。武震不說話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你說過武震的男朋友就是因為SARS后遺癥和她分手的,“你腿要是好了我們就結婚!蔽艺婧拮约哼@張嘴……武震抬起頭竭力朝我苦笑了下:“你要是認識個合適的,給我介紹吧,我都33了,要是有個家……哪怕沒有家了,有個孩子陪著我,也挺幸福的。”
  她的眼淚又在打轉(zhuǎn)了。
  吃餃子的時候,她又在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好幾個人一起吃飯了。
  可是我要離開病房的時候,她的笑容,像陽光突然被烏云擋住了,或者被什么收回去了。
  如果不是SARS,她現(xiàn)在該有個幾歲的孩子了吧?2003年4月10日,武震穿著護士服在北大人民醫(yī)院轉(zhuǎn)送那個后來SARS病人的時候,她還什么也不知道。
  你回來的話,我們叫武震一起去吃好吃的吧!
   小馬
   2009年6月22日
  
  立潔:
  我很喜歡武震在草地上,還有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那兩張,大概因為她們都是笑的,彷佛悲苦壓不住生命的光彩,彷佛能聽見她們的笑聲。
  你拍的時候,年輕的媽媽還能勉強抱住孩子,現(xiàn)在,她沒法抱著已經(jīng)20斤的孩子喂奶,孩子長得實在太快了,大部分時候,是60多歲的姥姥抱著她。
  今天去她家,她想幫我挪一下裝電腦的包,臉都掙紅了――我不知道股骨頭壞死之后有這么艱難。從孩子3個多月,她只能靠在沙發(fā)上,然后讓孩子斜靠在身上,或者躺下來給孩子喂奶。
  說話的時候,6個月大的小胖墩正睡著,長長的眼睫毛微微顫動,她趴在旁邊看了會,躡手躡腳地拿來指甲刀,開始給孩子剪手指甲。剪了3個指甲,孩子就動起來,她輕輕拍著,晃著,孩子又睡了。
  “他醒著根本剪不成,我也抱不動……只能干這個!彼橹⒆踊ò暌粯蛹毮鄣男∈,趴在旁邊。
  這是她能為孩子做的很少的事情了。
  小馬
  2009年6月23日
  
  
  立潔:
  我在望京醫(yī)院見到了你拍的李朝東和鮑寶琴。
  鮑寶琴剛做完手術不久,還是一肚子氣: “病不是別的,它不能等。你說孩子今天不生明天生行嗎?政府的大會開完了我們再得?這個能等得住嗎?……如果早點公開SARS消息,我們能成現(xiàn)在這樣嗎?說北京安全,我們怎么就那么聽話那么相信呢?”
  “而且出院時還跟我們說,啊,要加強鍛煉,增大肺活量――要爬山,要跳繩,要爬樓梯……我們要不是那么聽話,骨頭能壞得這么快嗎?那個曹寶珍大姐,家在6樓,沒電梯,每次下樓買菜,她都在樓下望自家陽臺!
  “對,那是她家,可有家上不去,有家不能回,是什么感覺?我們的腿,都是越走越壞……”
  曹寶珍你沒有拍過,她也在望京醫(yī)院做治療,64歲了,她不喜歡拐杖,就把它藏在柜子里――她哪里像個64歲的人。宽敹嘀挥40來歲的樣子。
  在近40年的時間里,曹寶珍面對的都是小學二年級到六年級的孩子的眼睛,“那些眼睛,多干凈啊,多相信你啊,那是孩子的眼睛,你不能騙他,你要給他們的都是最好最真的東西……我給他們說從小要遵守紀律,熱愛祖國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好好學習,長大了要建設祖國……”
  “后來學生知道我病了來家看我,我從來不提這事,不能讓孩子們知道,他們還都是嫩芽兒,我應該讓他們始終相信好多美好的東西……”
  曹寶珍強忍著眼淚,終于沒有讓自己哭出來。
  你短信說要拍紀錄片,要是讓他們都把話說出來,把這樣的生活記敘下來,讓更多人看到,是多有意義的一件事情。如果真的能建立一個幫助他們的基金,該有多好。
  小馬
  2009年6月24日
  立潔:
  
   小湯山的溫泉水真的很好,今天武震帶我去浴缸泡著,水很熱,武震的浴缸加了好多活血的中藥,我們各自靠在浴缸里面,舒服得簡直要睡過去了。
  有一會武震在浴缸邊上坐起來,如果不是骨盆和膝蓋下面手術后留下的觸目驚心的黑疤,這是多么年輕美麗的身體!
  她說起以前的男朋友,他遠遠地走在前面,她拄著拐杖,趕不上他。
  “你走慢點呀,能不能等等我?”
  “我本來走路就快!
  “……”
  武震也說起在東直門醫(yī)院住院,用輪椅推著她同屋的小女孩一起去麥當勞,門口的4個臺階把她們難住了,還是別人連拉帶拽弄上去的。
  窗戶外面,茂密的枝葉那么碧綠,碧綠得輕盈,多像過往的青春,知了的聲音叫得很長。我們聽著這聲音,突然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好長時間,只有滴滴答答的流水聲在空曠的浴室里回蕩著。
  于是一直無話。
  回到病房,我們各占一張床,發(fā)著呆。
  窗戶外面的知了叫得還是那么悠長,武震終于說:“張立潔來了那么多次,她還沒洗過溫泉呢,光顧給我們拍照片,下次也叫她一起泡!焙髞頉]了聲音,她睡著了,蜷在墻角,像個孩子一樣手聚在心口處,我又看見了她腿上的疤痕。
  我想起你拍的她和楊璐穎在水池那張照片,水的光影,傷痕,光潔美麗的身體……我和你感受相同。
   小馬
  2009年6月26日
  
  立潔:
  上次你給的后遺癥患者資料,是北京市衛(wèi)生局認定的148人名單,今天我才知道,其實不止這些人。
  72歲的“老SARS”是我在方渤家門口遇見的,因為SARS引起的肺部纖維化,酒仙橋醫(yī)院的大夫給她取了這個名字。
  奶奶是這些天采訪的人里面最平和的一個人,死亡已經(jīng)離她那么近,她那么平靜地說:“唉,咱平頭老百姓,那會老頭住院,誰告訴咱要隔離要保護呀……我以前干啥都利索著吶!我也不找誰伸冤去,這么大年紀了,死了就死了唄!
  她安安靜靜地看著我,正午的陽光陰影下,她的眼神彷佛已經(jīng)穿越了生死的界限,安祥地等待著。
  即使在深夜,她也常常憋得坐起來,一夜一夜的。孩子都不在身邊,半天的保姆便宜,她就雇了上午半天的。方渤開玩笑說,老奶奶天天到門口值班,老奶奶笑起來:“就是坐在這喘氣唄。”
  我在方渤家看到一本《64天――非典攝影日記》,大部分是SARS時的圖片。134頁的書,6年來,已經(jīng)被方渤翻得又破又舊,書頁邊上早已發(fā)黑了,書脊也散了。我不知道他在這6年里已經(jīng)翻看了多少遍,只有在這些白色恐怖一般的照片里,陽光的陰影里,那些在呼吸機下掙扎的面孔、親人(書中有方渤妻子的遺照、方渤妻子的妹妹及方渤出院后的照片)穿過鏡頭穿過時間平靜的注視,才能讓他不會忘記。
  
  2003年4月5日,妻子的大姐到北醫(yī)三院看病,那是噩運的開始。
  9個親人,兩個走了。
  方渤含著眼淚,聲音顫抖著說:“我不愿意看,又想看,你不知道這有多痛苦……這屋里的擺設,還是和老婆走之前一樣,6年了,我沒有動過。”
  他拿出妻子1973年的黑白照片給我看,還是他們處朋友時老婆給他的一張一寸照片,兩條小辮子,笑起來溫婉又憨厚。方渤說:“我那時回北京就給我老母親看這張照片,我給她老人家說,這就是我在哈爾濱處的對象,她人好……”
  他說不下去了。
  《64天――非典攝影日記》的最后一頁,是拍攝于2003年6月24日的天安門廣場:“聯(lián)合國衛(wèi)生組織宣布解除‘北京疫區(qū)’的警告,北京又恢復了往日的繁榮和安寧!
  照片上人不多,已經(jīng)沒有人再戴口罩,隱約能看見右側一群人輕松的笑容。鏡頭的焦點是一個年輕母親帶著孩子放風箏的背影,風吹過,風箏還沒有完全飛起來,我只能看見照片上六七歲小男孩的背影。今天,這個鏡頭里的孩子應該12歲了,和很多很多人一樣,他也許不會記得2003年的春夏之交發(fā)生的故事了。
  你說,你還要拍,我想起你說,你的媽媽陪你去過好幾次廢棄的小湯山醫(yī)院,你的朋友們也總是陪你去,我想,我們都明白為什么要記錄這些。
  因為“老SARS”已經(jīng)沒有機會說出她的故事,她佝僂在樓下的小凳子上,仿佛用全身的力氣對著藥瓶呼吸(緩解肺纖維化患者呼吸困難的氣霧劑),滿臉的皺紋和瘦弱的蜷成一團的雙肩,風里面來回翻卷的白發(fā),和她平靜無奈的眼神,都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訴說了。
  還有,還有不能抱起孩子喂奶的母親,還有喜歡白楊沙沙響的護士武震,她同屋每天做面膜的“美妞”楊璐穎,做了一輩子小學教師的曹寶珍……
  我盼望著,他們在你們的鏡頭里說,說,說……
  小馬
  2009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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