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xué)勤:城頭變幻二王旗】城墻變幻大王旗
發(fā)布時間:2020-04-1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盧梭的話有很多,我都不太同意。但是有這么一句,漂過二百年時空,兀然插立在這里,使我不敢繼續(xù)批判。二百年前,那句話批判凡爾賽文人的虛空,引起過啟蒙運動的分裂。他說,那群人是 Toujours?hors?de?lui ——生活在別處!
二百年后,我覺得奇怪,只要是文人,哪怕生活在中國,“生活在別處”這一古老而又時髦的陋習(xí),一點沒改。
“生活在別處”最時髦的樣式,就是使用西方的“根”。
他們不可能生活在別人的問題里,卻能夠生活在別人的話語里。這也成了一種活法。然而,能夠移過來的是能指,不能移過來的是所指。他們拼命用隔壁人家的能指,來扣合我們家里壇壇罐罐的所指。有時不小心玩出破綻,被人戳破西洋景,就惱恨聽眾聽不懂“后現(xiàn)代”。
我讀“后現(xiàn)代”,如讀用中文寫成的洋碼文字,或是用洋文寫成的甲骨文字。你見到過電腦屏幕上突然出現(xiàn)的那種惡性字體嗎?原有邏輯被破壞以后,漢字偏傍部首惡性拼接,中間夾有亂七八糟的機械符號?
“后現(xiàn)代”的某些狀況,確象一部使用海盜版軟件的電腦。一旦軟件出錯——而大陸偏偏流行海盜版軟件,這類軟件的特點就是經(jīng)常出錯——屏幕上就會出現(xiàn)那些讓人難以辨認的符號,我稱之為“洋碼甲骨體”。
我們曾經(jīng)有過一次荊柯刺孔子的喜劇——文化熱大討論,F(xiàn)在恐怕要有一場荊柯刺瓦德西的滑稽——后現(xiàn)代第三世界反第一世界的話語起義。說起來都有點繞口,故而使人想起義和團咒語,有一點象扶清滅洋。
對于這場“后現(xiàn)代”話語起義,其實不必認真。你只要看一看“后現(xiàn)代”陣營是在痞子文學(xué)的大旗下安營扎寨,頓時就能明白。那是一種包裝,骨子里比前現(xiàn)代還要前現(xiàn)代。在本土具體環(huán)境里,“后現(xiàn)代”的話語,哪里找得到與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接榫的邏輯接口?如有之,只是一種形而下的前現(xiàn)代生存技巧。
對這種生存技巧說得最早因而也說得最好的是凡爾賽的前任文化部長。他用那口凡爾賽的辯證語言說,這叫“既不違背四項原則,又能順應(yīng)市場經(jīng)濟”。真是見道之語。除此之外,你還能想得出什么語言能如此透徹地道破形而下前現(xiàn)代痞子文學(xué)與形而上后現(xiàn)代話語在表面“佯痞”或表面“佯洋”的掩護下,骨子里算到家的那種政治滑頭與經(jīng)濟盤算?部長最近聽到一些批評,肝火較旺。他撰文反駁批評者是“黑馬”之下的“黑駒”,“黑馬”就是劉曉波,早已被清算,“黑駒”下場可想而知,因為殷鑒不遠。
以被清算者比附當下的批評者,說四十歲的黑馬下出了一匹三十歲的黑駒,這話實在有傷忠厚?墒遣块L成天念叨人們要學(xué)會“幽默”,學(xué)會“幽默”的“智慧”,看來這就是凡爾賽式的“幽默”,凡爾賽式的“智慧”。除此之外,世紀末的文壇景觀還有什么可記?只有前任文化部長與現(xiàn)任地攤盟主結(jié)盟,也許是這塊土地上最有觀賞價值的世紀末景觀,富有“后現(xiàn)代”魔幻色彩。它能刷新世界文學(xué)史上的有關(guān)紀錄,它能讓諾貝爾文學(xué)獎評審委員們跌落眼鏡,看看這塊成天吵嚷著要獲獎的土地上長出了一簇多么希罕的植物。
世紀末的文壇出現(xiàn)“二王”現(xiàn)象,如此活寶,真是這個世紀的最佳總結(jié)。大概也只能這樣總結(jié),才能清楚地標示出,經(jīng)過漫長風(fēng)雨的沖刷,這塊土地上的文化含量還剩下多少。
在這塊土地上如何智慧地生存,屬一種秘密技巧,即中國人視為珍密的“策略”。世故與策略,是中國人的又一“房中術(shù)”,它的快感是隱密型的。它使它的主人竊喜為得技,只能與幾個燈下密友掩口竊笑,秘密分享。凡爾賽的文化層就浸淫在這一小口齷齪的酸水里,接受它的秘密保護,接受它的秘密腐蝕。
本來就未崇高,又何必“躲避崇高”?“學(xué)問不多,智慧不少”,當然就該學(xué)習(xí)這種生存技巧。然而,精神這個幽靈對人的要求卻也苛刻。徜徉在它的外圍,它允許你混沌,允許你游戲,允許你插隊夾塞,見一個攤頭擺一個籃頭。再往里走,就開始出現(xiàn)這樣的要求,要求你單純,要求你透明,要求你撤回在其它攤頭擺著的其它籃頭,一句化,容不得兩面取巧,八面玲瓏。所以,巧偽人能撈盡世俗的名利,卻登不上精神階梯。
這塊土地上的聰明人都已學(xué)會世故,因此這塊土地只能盛產(chǎn)油頭滑腦。最后什么都沒有,但可以捧著這點油頭滑腦去領(lǐng)獎,而且是諾貝爾獎。
如此熱鬧的話語世界,當中偏偏有一個現(xiàn)在時語態(tài)的缺席,這件事本身就令人驚奇。前現(xiàn)代的生存技巧,套上后現(xiàn)代的符號面具,當中恰好遮蔽那個現(xiàn)在時語態(tài)的缺失。所以,不僅僅是符號上的提前消費,這是話語世界的一場應(yīng)時騙局,一場有意與無意巧妙吻合的應(yīng)時騙局。
想一想他們?yōu)楹魏ε卖斞浮安荒茉儆恤斞福 ,也許能恍然大悟。那個紹興倔老頭,被這塊土地咬過一口,所以就反咬住這塊土地不放。他的現(xiàn)在時語態(tài)成了當今文學(xué)大師的心病,驚心裂膽,箴口不言:
比如他用一個“瞞”字一個“騙”字,道破一部中國歷史的真諦;
比如他說“將屠夫的兇殘,化為一笑”,道破名士賢達的閑適心態(tài);
比如他用“既幫忙又幫閑”,點破文壇上那些永遠閑不住的背影……
距今七十年前,老頭提出過一個很不討人喜歡的論斷:中國的文人,對于人生——至少是對于社會現(xiàn)象,向來就多沒有正視的勇氣。
此前三年,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倔老頭還在文人好世界里戳過一個更大的窟窿:即小見大,我于是竟悟出一件長久不解的事來,就是,三貝子花園里面,有謀刺良弼和袁世凱而死的四烈士墳,其中三塊墓碑,何以直到民國十一年還沒有人去刻一個字。凡有犧牲在 祭壇前瀝血之后,所留給大家的,實在只有“散胙”這一件事了!
老頭死了近六十年,還有什么可怕的呢?早該到了“散胙”的時候了。
人是需要自欺的。要騙人,首先要瞞自己。人們抱怨街上都是騙子,其實更多的騙子就寄居在人的內(nèi)心。人的內(nèi)心——調(diào)用張愛玲的語式——是一襲華美的袍,袍上爬滿了虱子。
一般而言,文人雅士的內(nèi)心虱子要比老百姓多那么一點,因為他們離不開“瞞”與“騙”。比如瀟灑、超脫、閑適,這類美麗符號就是為文人雅士內(nèi)心準備的虱種。文人雅士經(jīng)常舔惜內(nèi)心那張華美皮袍,把它弄得又暖又濕,故而那些虱種特別喜歡爬上那張皮袍,并以驚人的速度在那上面迅速繁衍開來。
魯迅死于二戰(zhàn)前夕。這是他一生不幸的最后大幸。如果讓他目睹那場災(zāi)難,我相信這個想不開的老頭只有自殺一途。
那場災(zāi)難讓人類蒙羞含垢的紀錄,不是廣島,而是奧斯威辛。幾千年文明進程在改善人性兇殘方面的記錄,千年一線,命若游絲,不堪一擊。
想想奧斯威辛,就可以看出有我的那些同行參與制作的關(guān)于文化超越這類精致的神話是多么蒼白。二戰(zhàn)前德國的文化與教育走在世界的前列。正因為如此,我們看到了在日本看不到的辛德勒式的特殊拯救——出于人性;
或者如施道芬格那樣的古典貴族式謀叛——出于文化教養(yǎng)的尊嚴。但是相對于被成功編織進幾百萬納粹軍隊參與集體屠殺行為的德國青年,這樣的個人行為,幾乎于事無補;
相對于在集中營被殘害的七百萬猶太生命,這樣的高貴事例,則是杯水車薪。
無數(shù)只有教養(yǎng)的手指,一分鐘前在鋼琴上彈奏柔情的小夜曲,下一分鐘則可以毫不顫抖地按下毒氣室煤氣開關(guān),哪怕毒氣室里的人群中恰好包括那首小夜曲的作者。所以,奧斯威辛的鋼琴聲天天不斷,奧斯威辛的煙囪口天天在冒煙。
他們在圍著一口井跳舞,跳出了各種花樣,頻繁更換舞步。沒有人向那口骯臟的井里吐一口唾沫,甚至不敢向那口井里張望一眼。
為了不讓舞蹈者偶而走神失足,發(fā)生不必要的麻煩,他們近來干脆制作了一個精致的井蓋,把井口蓋了起來。未必有人要求他們這樣做,這是他們出于凡爾賽式的自覺。我卻看見井蓋縫隙冒出縷縷青煙,一批又一批人靈魂出竅,化為一縷青煙,就在井蓋上面的煙云中舞蹈。
還記得原子核爆后的壯觀情景嗎?第一批人當時即隨訇然一響,就地倒斃。第二批人則延緩片刻,死于核輻射,臨死前動作變形,表情夸張,故作嬉戲超脫。第三批人則拖得更慢一點,死于核污染,靈魂先濺上一點核爆塵埃,然后逐漸漫湮,至局部,再至全部,直至大腦死亡,卻還剩下四肢尚在煙云中舞蹈。死亡過程非常漫長,幾乎與人類進化的節(jié)奏一樣拖沓。由于節(jié)奏拖長,肢體動作獲得了特別優(yōu)美的視覺效果,慢動作,近乎舞蹈,可以讓人遺忘這是死者的舞蹈,為了慶祝他們的靈魂出竅。就用部長大人自己的話來說吧,這叫“活動變?nèi)诵巍薄?
井口邊的舞蹈越跳越歡。既然已經(jīng)穿上了那雙著了魔的紅舞鞋,那就跳吧,擁著滿心滿肺的虱子,還有那一小口齷齪的酸水,繼續(xù)跳下去吧!
城頭變幻大王旗。不,二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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