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城桃花源_楊鍵的桃花源
發(fā)布時間:2020-04-0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中國目前最需要的是可以把我們的心找回來、立起來的思想家、教育家,而不是演藝明星、體育明星、經(jīng)濟明星 楊鍵生于1967年。在馬鞍山鋼鐵公司當(dāng)了十多年工人。出版詩集《暮晚》(2003)、《古橋頭》(2007),并因后者榮獲第六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2007年度詩人。
車子一個踉蹌,停在丁字路口。馬鞍山快到了。
一車人從瞌睡中醒來,向前方張望。前方,揚起又落下的塵土上面,立著一個酒家,名叫“成事園”。它的左邊,是一排剛砌的樓房,外圍還搭著腳手架。再往左,是殘垣斷壁。遠處,天空是亮灰色的,三支煙囪正往遮住了陽光的天幕上吐著更灰一些的煙。
詩人楊鍵的家就在這塊巨大灰布下面的一片老式新村里。他的院門上有綠葉探出頭來,門上有副楹聯(lián):“人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離;人為惡,禍雖未至福已遠離!币煌崎T,小院里的各種綠撲面而來。
爬山虎是這座不足50平米房舍的豪華幕墻。一只舊書櫥裝滿了舊書,立在門外的墻角里,一雙布鞋倚在窗臺上曬太陽。室內(nèi)干凈得一絲不茍。
1924年10月14日,辜鴻銘在日本大東文化協(xié)會演講時,說中國人提高自己的文化教養(yǎng),當(dāng)從三方面努力:清心寡欲,謙恭禮讓,樸素生活。楊鍵是辜老先生的隔代知音以及這三條的實踐者。
楊鍵把剛買的草莓洗干凈,一盤待客,又用小碗盛了些端到母親跟前。母親正坐在八仙椅上看電視里的戲曲,音量開到無聲。楊鍵說,母親只認得兒子們的名字和“阿彌陀佛”4個字。
母子倆都信佛,供一佛龕于內(nèi)室,早晚頌經(jīng);楊鍵吃素已有17年。書櫥頂上有塊刻著“和為貴”的木匾,墻上掛著一把古琴。從印刷品復(fù)印來的孔子的畫像、老子的畫像、唐代長安城圖等等,散落在他的臥室兼書房、客廳兼餐廳里。墻上的畫都是長卷樣式的掛歷,有羅聘的《馴雀圖》和謝靈運的《梅》。那些古樸的,帶著泥土色的陶罐是從地攤上買來的,不超過30元,里面插幾枝枯梅。
他至少有兩套談吐及思維:一套在獨處或者“語境相符”時啟用。在這座江南的鋼鐵城市里,沒有幾個人跟他談文學(xué)或者藝術(shù)。然而一旦開啟,“心性”、“覺照”、“戒慎”、“性命”這些詞語會緩緩流出來;另一套,用來處理日常生活,用來跟菜場里的師傅打招呼,用來跟母親說“你在家當(dāng)心哦,我出去散步了”。
穿過一個黃沙漫漫的大工地,楊鍵開始上花果山散步。它其實是座低矮的土丘,但20多年來,對楊鍵非常重要。“至少是一個山的形象!彼f。
山路上躺著一串串小白花,他指著說:“槐花。我們小時候一串串捋下來放到嘴里,甜的!彼詰龠@個地方,可以坐在樹底下看書,看太陽下山,可以凝神某處,“精研我的存在”。
他常散步的另一處是慈湖河。河水已呈銅銹色。對岸有家鑄造廠,上下游有許多座工廠。他訴說著這條河的苦楚,忽然指向河面:“野鴨子,兩只!”然后,和善地取笑“無可環(huán)繞”的城市人:“古人依山傍水,有一個中心可以環(huán)繞,F(xiàn)在的人,圍著客廳轉(zhuǎn)一轉(zhuǎn),要么圍著臥室轉(zhuǎn)一轉(zhuǎn)。”
街上的梧桐已開始飄絮,他吸進一些,嗓子發(fā)癢。他不滿意這種只能遮蔭的“平民樹”,認為路邊應(yīng)該種銀杏和香樟,那才符合中國式的美。
在他靜靜勾畫著某些悠遠圖景時,我注意到街頭水果攤上,一臉和善的攤主接過一張50元鈔票,在陽光下展開照一照;一臉和善的買蘋果姑娘接過找錢,將其中一張20元在陽光下展開,照一照,提上蘋果走了。
我們在路上遇到轟隆隆穿過城市的列車。女司機說,這是從南山礦發(fā)往馬鋼的列車,一天8趟,車上的金礦粉已漲到7、8角錢1斤;從她記事起,那個礦就在開采,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被挖空了;而這一帶,因為開礦掙到幾千萬身家的人,多得很。
我通過一根蘆葦活了下來
――對話楊鍵
本刊記者李宗陶發(fā)自馬鞍山
詩人是保護民族語言的人
人物周刊:你平常體會到的詩意是怎樣的?
楊鍵:黃昏時泥土的潮氣就是一種很有詩意的存在。一口面缸里的一捆繩子也很有詩意,還有倒在田里的老柳樹,已經(jīng)枯了,我覺得它也是很有詩意的,因為它就像一條死去的龍。詩意這東西很難用語言說清楚,它來了又走了,是瞬間發(fā)生的。
人物周刊:在你的詩歌里面,道德不只是一套法則,而是一種感情――對他人、對一切受難生靈的同情。在這個很容易冷淡而麻木的時代,你怎樣保有同情的能力?
楊鍵:本質(zhì)上,萬物都是一體的,是不分你我的。但一個人要做到這樣,做到愛、慈悲,不是那么容易。哪怕在家庭中,對自己的母親、兄弟,都是很難做到的。大部分人無暇顧及身邊人的存在,干擾最重的還是一個“我”。
人物周刊:韓東說你的寫作不是以文學(xué)為目的。那你為什么寫作?
楊鍵:中國有一個“載道”的文學(xué)傳統(tǒng)!对娊(jīng)》表面上在寫日常生活,實際上有一個很大的目的是“載道”,朱熹在注解《詩經(jīng)》時也往“道”上引。文學(xué)肯定不是目的,文學(xué)就是載道。但這個時代已經(jīng)厭倦道了,背離道了,而道是中國古代士大夫一生努力的核心,是他們一生的價值體現(xiàn)。他們的努力,是中國文明幾千年不墜的原因。只是到了現(xiàn)代,士大夫這個詞才被換成了狹窄的知識分子。我不喜歡“知識分子”這個稱呼,中國本來沒有“知識分子”這個稱呼,它不再有擔(dān)當(dāng)?shù)懒x、“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現(xiàn)在主要變成做學(xué)術(shù)了,學(xué)術(shù)大多只有知識,沒有行,這是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的最大弊病。
人物周刊:那么在一個劇變的時代,一個詩人能做些什么呢?
楊鍵:詩人是對精神世界特別敏感的一群人。一個時代,如果詩人地位較高,那它壞不到哪里去;如果詩人都處于一種失魂落魄的狀態(tài),那一定不是一個好時代。歷史上的詩人,王安石、范仲淹、蘇東坡,他們在所處的時代地位都比較高。這個時代,詩人全面退下來。除了自我,我們這個時代的詩人已經(jīng)沒有皈依。經(jīng)歷了20世紀(jì)的政治變革與經(jīng)濟改革,我們的母語已經(jīng)十分疲憊,十分貧瘠,沙漠化現(xiàn)象十分嚴重。詩人從來就是保護和救活民族語言的人,在此時代也不例外。
人物周刊:如果有人反駁,說這是從對外部世界轉(zhuǎn)向?qū)?nèi)心世界的觀照呢?
楊鍵:我看不出現(xiàn)代詩歌觀照內(nèi)心的跡象。觀照內(nèi)心的困惑,你必須有一個清醒的東西,不能以困惑觀照困惑,這樣沒有出路,出來的東西依舊是混亂不堪、模糊不清,只會對他人有害處。
人物周刊:你覺得20世紀(jì)中國發(fā)生的最大變化是什么?
楊鍵:個人思想代替了圣賢思想。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五四”對傳統(tǒng)的顛覆?
楊鍵:“五四”運動把所有傳統(tǒng)的東西冠以“封建主義”的惡名,蓋棺定論,一律打倒,這顯然是有問題的,造成我們認識上的許多偏差,今天在我們身上就起作用了。
“五四”精神的核心就是一個“自我”蹦出來了。古代中國人的自我是不重要的,儒家精神的美妙就在于他是講究“無我”的。一直到晚清甚至民國時期,中國人的自我都不是那么突?!白晕摇笔且粋西方概念,進入中國人的心靈之后,種種痛苦、困惑,隨之而來。
人物周刊:難道自我意識的覺醒是無價值的?
楊鍵:“五四”時代的“我”還是有價值的,但我們這個時代的“我”主要是物欲之“我”,有何價值可言呢?我們的“自我”,一定要放到一個大的共同體里,才有價值。共同體之外的我沒有什么價值。
偉大的時代
是本性得到最大程度發(fā)揮的時代
人物周刊:在你的詩集《暮晚》、《古橋頭》里,可以讀出很強的“回到中國傳統(tǒng)”的指向。你希望回到傳統(tǒng)的哪些部分?
楊鍵:中國傳統(tǒng)精義就是儒、釋、道三家。本來我們中國人一生下來,就應(yīng)該受儒家教育,它一直是中國教育的核心。我們這幾代沒這個福氣了。儒家主要講五倫關(guān)系,講人與自己、與他人、與自然、與歷史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這個時代之所以出現(xiàn)如此混亂的局面,就是因為把這些關(guān)系完全忽略掉了,所以現(xiàn)在父子、兄弟、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都處在崩潰的邊緣,首當(dāng)其沖就是夫妻關(guān)系。
道家的主要思想是法乎自然。它不認為人要去做自然之主,而是要去隨順自然,去效法它,自然是人的老師,而且是至上的老師,然后在其中成就自己的生活和性命。近代中國受西方影響,把自然看作隸屬于人的東西,人最大。過去不是這樣的。中國的文學(xué)、山水畫、哲學(xué)思想,幾乎都是在法乎自然的思想下逐步成長起來,但到20世紀(jì)出現(xiàn)嚴重危機,然后就是今天的局面。
佛教思想是在東漢末年傳入中國的,它的珍寶就更多了。只說其中一點,因果,就是善惡有報的思想,這在20世紀(jì)也被完全泯滅了。所以現(xiàn)代人什么都敢做,對善惡也搞不清楚了。這是一個為所欲為的時代。民國時,有人問印光大師,何以救國?印光大師答,“因果”兩字可以救國。善惡到一定程度會發(fā)生轉(zhuǎn)換,惡發(fā)展到極限,它會回頭,因為為惡會有報應(yīng),這種報應(yīng)會帶來教育的價值。我們現(xiàn)在自然被毀壞、人倫關(guān)系被毀壞,所以回過頭來尋找資源。
人物周刊:人的本性一定是善的嗎?
楊鍵:“人之初,性本善”,這是儒家思想的立足點,所以孔子才會周游列國,才會在后期做一個教育家。中國歷史上每一個時代人才輩出,跟儒家講的“人性本善”、“人人皆可成堯舜”,釋家講的“人人皆可以成佛”都是有關(guān)系的。這兩家為什么在中國能融為一體,因為它們在思想觀念上是一致的。遺憾的是,這種深刻的平等思想已經(jīng)退出舞臺,這是一個人的本性被遮蔽,而人的習(xí)性大顯身手的時代。偉大的時代都是本性得到最大程度發(fā)揮,惡,也就是習(xí)性得到最好控制的時代。
人物周刊:你對進步怎么看?
楊鍵:張之洞講的“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這個“體”在任何時代都是不進步的,是跨越時空的,但是“體”在今天的中國已經(jīng)血肉模糊,誰還關(guān)心這個呢?有些東西是永不進步的,比如五倫關(guān)系,比如法乎自然,比如因果,我們所謂的進步都是對這些永恒常在的規(guī)律的背叛,進步在今天帶來的只是它們的危機。我們進步了什么呢?我們的所謂富裕只是因過度開采資源、傷害自然而來,它會迅速失去,而且會有報應(yīng),F(xiàn)在的許多進步,你仔細分辨,它根本不是進步,反而是一種倒退,有時甚至是一種罪孽。像一些保健品,弄點糖水,成本大概七八塊錢,賣一百多塊錢一盒,廣告鋪天蓋地,敦促大家過年提幾盒走親訪友,他這樣積累起來的所謂財富,所謂資本是會失去的,F(xiàn)在一些大國的領(lǐng)導(dǎo)人就像一個個大公司的大老板,像甘地那樣全力以赴與自己的民族精華融為一體的人不多見了。甘地就是一個不進步的人。
人物周刊:你反復(fù)強調(diào)平衡。但平衡是復(fù)雜的、困難的。有人認為砍掉樹木、占用耕地建起一個現(xiàn)代化工廠帶來的福祉比順應(yīng)自然來得多。
楊鍵:那是鼠目寸光。中國古代不是這樣的,中國的自然風(fēng)貌幾千年都保持得比較好,因為人們始終恪守“萬物并育而不相害”,F(xiàn)在,才幾十年,中國的森林、河流、土地,摧毀得多么快。我們昨天去看的那條河,如果天下河水都是那個顏色,人該怎么活下去呢?
經(jīng)濟并非萬能的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童心?
楊鍵:童心與成人的智慧并存才好,光有童心沒有成人的智慧不行,光有成人的智慧沒有童心也不行,漢代書法就是童心與成人智慧的并存,清代金農(nóng)的書法、繪畫都是,晚明李贄雖標(biāo)榜童心,卻并非如此。
人物周刊:中國古典文學(xué)里真的沒有緊張感么?通常認為,焦慮、緊張感屬于西方。
楊鍵:我不同意。從屈原的《離騷》、《天問》開始就有緊張;《詩經(jīng)》里女孩子在水邊等待情郎,內(nèi)心也絕對是緊張的,她的心是怦怦亂跳的;明末清初那些士大夫最后出家,內(nèi)心的緊張和焦慮都是我們難以想象的;周作人也不是一味恬淡從容,他在寫女兒去世的那篇文章里,緊張感多么強。焦慮并不專屬于西方。
人物周刊:你怎么消解焦慮?
楊鍵:我已經(jīng)越來越安于現(xiàn)狀,在現(xiàn)狀里安下心來,并且有所發(fā)現(xiàn),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
人物周刊:你這樣的存在方式很少見。
楊鍵:有點像小時候看的戰(zhàn)爭片里,一個人躲到池塘底下,用根蘆葦伸出水面透氣。大家不知道我存在,以為是根蘆葦呢,我就是通過這樣的一根蘆葦活了下來。
人物周刊:中國目前最需要什么?
楊鍵:先賢有言: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夜就是沒有心了,是心死的意思。這是一個心死的時代。仲尼是來救心,是來立心的。中國目前最需要的是可以把我們的心找回來、立起來的思想家、教育家,而不是演藝明星、體育明星、經(jīng)濟明星。
人物周刊:也不是純?nèi)坏慕?jīng)濟?
楊鍵:很久以來我們以為經(jīng)濟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可能嗎?經(jīng)濟并非萬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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