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革命是根本革命】佛家洗滌心靈的句子
發(fā)布時間:2020-03-18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介紹陳瑞獻,實在是件困難的事。他的創(chuàng)作門類如此廣泛:小說、散文、詩歌、戲劇、評論、翻譯、作歌,油畫、水墨、雕塑、篆刻、版畫、書法,還精于飲食文化、園林藝術和服裝設計;他獲得的獎項和榮譽亦難以歷數:1987年入選世界最古老的權威藝術學術機構――法蘭西藝術研究院,時年44歲,成為該研究院300年來最年輕的駐外院士;2003年獲瑞士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水晶獎,同年獲新加坡總統(tǒng)卓越功績服務勛章,這是新加坡文化界最為崇高的榮耀……
陳瑞獻的各類著作55部,在世界各地舉行了22次個展。雖然他獲得的獎項和榮譽來自各國,特別是來自西方,他的創(chuàng)作根基和源泉卻始終是東方哲學和佛學。
陳瑞獻1943年出生于印度尼西亞,祖籍中國福建南安,成長于新加坡,從小接受華文教育,大學主修英文與英國文學,至49歲退休一直供職于法國駐新加坡大使館。他一生游走于中西文化間,精通華文、英文、法文、馬來文,卻始終堅持以華文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他認為,根是一切存在的第一個理由,而中華文化是他的根。作為炎黃子孫,不僅要尋根存根,更要努力讓它成長為大樹,讓枝葉向四面八方生長。
由收藏家陳典琦于1993年建立的陳瑞獻藝術館,是新加坡第一家私立藝術館,也是唯一以藝術家命名的藝術館;不過在新加坡的市井之間,一個地鐵站,一所醫(yī)院,一間學校,甚至一家酒樓,一間藥鋪,都可見到這位大師的作品。他作一幅畫,有時只需要5分鐘,有時需要幾年,而且前者比后者還可能賣更多的錢,他是亞洲區(qū)筆潤最高的藝術家之一,但陳瑞獻在乎的只是創(chuàng)作。他已把自己畢生最珍貴的收藏捐給了國家,新加坡國家圖書館設有“陳瑞獻藏室”,向市民免費開放。新加坡郵政也發(fā)行了11枚陳瑞獻多元作品的郵票。
陳瑞獻在中國的創(chuàng)作也不少:江陵碑苑有他一塊碑,長江三峽世界華人摩巖刻石藝術館有他的作品和序碑,中國現代文學館有他設計的一對青花大瓷瓶,黃帝陵神道口有他的一塊書法勒石,青島小珠山有“一切智園?陳瑞獻大地藝術館”。
這一切成就和行為,陳瑞獻說,都來自一顆自由心。從高中時代開始禪修,到1973年,陳瑞獻開始以身心實證佛經的義理,“閉關”4年,探索自己的內在。他多次強調,他的藝術是快樂的藝術。在他眼中,無不可入畫,無不可作畫,一切都是自由且變化多端,充滿色彩。
雖禪意十足,但他從不避世。在現代化帶來社會急速變化、人們心理受到外在沖擊的時代背景下,陳瑞獻實踐著對現實的深入關切、理性解構,并試圖給出一種合理解釋和積極指引。他主張一種心靈革命,勸導人們返求于己,探索內在世界,通過理解和修持獲得自由的心靈,并認為這是一種最根本的革命。
陳瑞獻說,東西方文化是兩條并行的河流,過去西方的河流看來似乎更大一些,但“我們已經跨入亞太世紀,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區(qū)域的巨大潛能上,正是亞洲對全球性的文藝復興盡綿力的時候了”。
●上篇:善意的力量是無窮的
愿一切美好全在我的一生中出現
《南風窗》:看您的作品,感覺帶有一種透視人物心靈的特別能力,您能談談創(chuàng)作的感受和經驗嗎?
陳瑞獻:一件好的作品在本質上是一張自畫像,是自傳性的,你要如實地描繪他人,“他人”就得是你自己。
里爾克曾經是羅丹的秘書,一個天資修麗的詩人,像很多寫作人那樣,有一天他覺得自己走到了瓶頸,整日苦惱寫不出東西來。羅丹告訴他,走出去觀察世間吧。去窮究一個對象,直到你明白真相,感到非動筆不可的那時刻。他到巴黎動物園去,格物地認真專注地觀察一只豹,后來就有了那首名詩《豹》。當你的心感和對象的心感合而為一時,天地就會向你敞開。當你的專注成為一束激光的時候,火花會一下子醒過來。
這也是王陽明格物修行的方法。根據《傳習錄卷下》的記載,王陽明與朋友游南鎮(zhèn),朋友說:這些漂亮的鮮花在深山中自開自落,跟我們的心又有什么關系呢?王陽明說,你還沒來看花的時候,花與你心是同歸于靜的,處于沒有念頭的狀態(tài),可是你來看這些花時,花的顏色一下明白過來,不只是明白自己的美麗,也明白看到它的人。這個時候你就知道了,萬物都沒有跟我的心不同,萬物與你的心是合一的。
一個在定境中的禪修者,他就是萬物,連毒蛇都不會咬他,因為咬他等于咬它自己。如果能達到這樣的心感狀態(tài),你創(chuàng)作時自然具有洞悉心靈的能力。
《南風窗》:您強調藝術對人的心靈的描述,這種感知別人的能力更多來自天賦還是訓練呢?
陳瑞獻:兩樣都有。如果你生生世世都在格物,你自然帶來這種基因,這就是天賦。有人看到一只螞蟻,一下就把它掐死了,但我會想,它為什么靠近我?難道它有事找我嗎?為何不試試去注意它?這是天賦使然,同時也是通過訓練繼續(xù)深化天賦的方法。
我寫短篇小說,通過不斷地格物來鍛煉自己,這是一個艱辛的過程。大致就是你把自己或別人觀想成一個專注的對象,然后往內里走去,越走越深,自然會通到一個匯合一切的生命或一切存在的一點。
《南風窗》:可舉例說明嗎?
陳瑞獻:我寫過一個短篇《蠟翅》, 用了希臘神話中伊加勒斯(Icarus)裝上臘翅從海島逃亡,因為飛得太近太陽,臘翅為日光所熔,墜海而死的故事,來暗喻新加坡的現代社會轉型必然帶有的悲劇性。
1960年代的新加坡,很多人原來常年與土地為伴,整天嗅的是泥土、豬矢和草野的味道,突然去到組屋高樓,從環(huán)境到習慣,都要進行大幅度的調適,調適不好,悲劇就發(fā)生了。《蠟翅》的主角,便是一個從農村來到城市的女孩子。原來還在雞鴨成群的鄉(xiāng)村上學,來到城市,一下子上到20層的高樓,就像進入了陰間。她無法調適,甚至不敢站在窗戶邊,害怕大風會把她吸出窗外。她產生了各種幻覺,看見男朋友從對面的窗戶跳下去,看到對面腳手架上的工友全部掉下去。她害怕別人笑話,只能不斷地壓抑自己,日夜在恐懼之中過活。我描寫社會轉型怎么影響和改變一個人的精神、身體、學業(yè)、情感、人際關系。我描述她的時候,她就是我自己,我一上組屋20樓,我的腳踝便開始慢慢收縮隱痛,肛門縮緊心慌,現實中的我上100層樓也沒有恐高癥,但變成她的時候,我也活在恐懼中。王陽明是有實證經驗的,人和花和萬物一條心。
《南風窗》:您將1973年開始的4年靜修視為人生的分水嶺。您最后是如何從靜修的世界重新回歸社會的?人的內心世界與外在世界是什么關系?
陳瑞獻:1973年我完全放下文筆畫筆,潛入靜修4年。最后是在我的法國同事朋友戴文治的堅持下,我重新提起畫筆。
人通過眼耳鼻舌身的感覺器官,以及意識的指揮,來覺知外在的世界。意識以比較、推論、測量、幻想,甚至誤認的各種方式,來認知實質的境物,或非實質存在的境物;這覺知也讓意識生起正面、負面或非正非負的反應。換句話說,意識能不斷通過行動、語言以及意念的活動,在宇宙間作出或善或惡,或非善非惡的反應,使生命的輪子不停轉動著。但意識并不是內心世界的全部,因為它的本體是第七識末那識,也即是一個能思考而讓一個“我”出現,來應對外在世界的意識。而含盍這全部七識,最大的心識的根本是第八識阿賴耶識,這就是“心”了。生命生生死死的全部經驗,都藏在它里面,善惡中性的種子都藏在里面,待時機成熟,每一粒都會結成報果。阿賴耶識是一個永久的資料中心,一個基因庫,包含著無上的智慧,能創(chuàng)造萬物。人通過修持,感知阿賴耶識的深深細致的存在與功用,便會覺知內心與外在是一體的兩面。
人間的是非就像三角形
《南風窗》:對同一件作品,常常有人說很好,有人說不好。您認為,怎樣才算是一件好的藝術作品呢?
陳瑞獻:月色,鳥鳴,黃山松,里爾克穆座古堡的玟瑰花香,有誰會說不好呢?概念藝術家卡爾(S.Calle)的人像攝影《盲人》,盲人也看得見,他說:“海是我所看過的最美的東西,海一直伸展開去,那么遠,一直到你再也看不見! 畢加索那個有名的難題:“你了解月色的美,鳥兒的歌唱嗎?”當今美國電腦公司IBM創(chuàng)造的超聰明機器人“華生”(Watson),憑它肚里10億頁學問的能耐,應該可以試著回答了。
好作品,在眼明有修養(yǎng)的觀眾,一定具有美學家貝爾(Bell)說的“一個有韻味的造型”,像伊麗莎白?泰勒的臉,紫羅蘭色的雙眸,鴉黑之發(fā),五官的比例,色調與線條配搭的停妥,都達到平衡和諧的高標,這造型于是打動人心。夏戈每完成一張畫,一定拿它跟一樣天生的東西相比,如一只手掌一朵花。如果畫還能立足,那一定是一張好畫,它一定具有“有韻味的造型”。還有,好作品也一定散發(fā)出一種內蘊的光輝,讓它與不同經驗與知識背景的觀眾,起著不同層次的交流作用,從而產生層層疊疊的意蘊的呈現,進一步深化審美的感動。
《南風窗》:您剛才說看到一只螞蟻,沒有把它掐死。那是不是說,要成為一個好的藝術家,你的心地要很好?
陳瑞獻:巴斯特納克說: “壞人寫不出好詩!币蛲列揽烧f:“世上只有兩種民族:好民族與壞民族。一個好的美國人,比一個壞的俄國人更令我敬愛!辈还馐撬囆g家,所有人類都應該朝著這個方向走。有種就去掐死老虎,一只螞蟻,連哀求你不要掐死它的能耐都沒有,生命已經夠小了,為什么還要它死呢?
我們要成為什么樣的人?一個利他的素質越來越高的人。當然,這很難做到,但只要一直朝著這個方向走,生生世世,一天不放棄,就會有到達的一天!端恼凇分械乃木湓挘骸耙焉鷲毫顪纾瓷鷲毫畈簧,未生善令生,已生善令增長!币粋人讀了,如果眼淚掉下來,那他己經走上一條每一個行為與決定,都出自好習性好意念的道路。
《南風窗》:談到藝術家,我想起一個選擇游戲:世界末日到來,諾亞方舟只能承載5個人,你會選擇哪些人,讓他們活下去?在我的記憶中,人們總選擇醫(yī)生、建筑師、科學家等,從來沒有人選擇藝術家。
陳瑞獻:我講一個真實的故事,有一對朋友去登山,不小心失足滑下山崖,兩個人同時抓住了一根繩子,繩子下方是萬丈深淵,但繩子只能承載一個人。在下方的那個人,自己動手割斷了繩子,讓在上方的那個人活下去。
《南風窗》:您認為善意的力量是無窮的,但在日常生活中,有些自私的人不擇手段,反而得到更多的東西,您怎么看呢?
陳瑞獻:我們看到星光的時候,它已經有極為漫長的路程,我們更看不到存在紅外線以內,紫外線以外的事物,我們能感知的能力與范圍十分有限,包括善意無窮的運作。但人間確實是有是非黑白。所以,僧人練武,教徒上法庭,希望真相水落石出,才能顯露法治之美,公正的伸張?词欠呛诎祝拖窨匆粋三角形那樣,一眼就得看出來。
《南風窗》:您的這一系列思想,與成長環(huán)境、家庭、學校,有什么關系嗎?
陳瑞獻:我從小就離開父母,在新加坡長大、上學、上班,吃了很多苦頭。我長年住在新加坡惡名昭彰的紅燈區(qū),一個以拳頭為最后仲裁標準的地區(qū),因此年少的我就開始發(fā)出“人為什么不被捅一刀最后也會死”的疑問。30歲入道,第一次去巴黎,那時整個人處于身心交戰(zhàn)中,有時覺得很痛苦,有時很快樂。后來讀到《心經》和《道德經》,心情慢慢平復下來。這兩部經書是中華文化的瑰寶,它告訴我,一個得道的人是怎么回到人間,去告訴眾人,“你心中有一顆鉆石。”成長的過程就是流浪,怎么走下去得看你自己。假如我沒有離家,在父母身邊,一直上學然后管父親的商業(yè)王國,最后變成富豪也說不定。
如何面對最后的白光
《南風窗》:您涉及的藝術門類很多,大家都覺得您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以后還會有您這樣的人嗎?現在社會講究分工,每個領域都分得非常細。
陳瑞獻:19世紀工業(yè)革命以后,社會分工慢慢成為社會常態(tài),提高勞動率是分工的最初目的。但回到人類本然的創(chuàng)作本質,一個真正的創(chuàng)作者,必然擁有自由的心靈,創(chuàng)作的媒體也一定多元。一些優(yōu)秀的藝術家最終以單一的媒介創(chuàng)作,只是后天的選擇而已,我們總受到社會環(huán)境和各種規(guī)范的約束,比如你選擇在藝術學院教學,就必須遵從它的規(guī)范。
陳瑞獻藝術館的招牌是吳冠中先生的手筆。他起初要依他的習慣用鋼筆寫,經我要求,他才接受用毛筆寫。吳先生少見的毛筆字,粗細變化,比例和結構都安排得很停妥,有奇趣,可見他用鋼筆不外是一種選擇。他到晚年也用毛筆寫字。在巴黎,我曾問趙無極先生有沒寫文章,他回說畫都畫不好,還寫文章吶。但后來我在《新觀察家》雜志看到他的一篇評馬蒂斯的文章,確是一流。他要當作家,立刻就是作家。
文藝復興時期出現了一些全面的、多才多藝的全才,文藝復興因為是人們常引的經典,人們就以為只有這一批人才是全才,其實不然。中國的王維,不僅寫詩、彈琴,還會畫畫、書法、寫文章、禪修;蘇東坡更是了不得,精于詩文、畫畫、彈琴、烹調、禪修;西班牙的詩人洛迦(Lorca),詩文以外,也兼作曲、彈琴、寫劇本、拍電影。俄裔美國作家納博科夫(Nabokov)同時是杰出科學家,又精于數學、字謎、棋藝、拳擊、網球。多元才是創(chuàng)作的常態(tài)。
《南風窗》:您涉獵了這么多藝術文學的表現形式,要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嗎?
陳瑞獻:這分兩個層面,在整體的表現上,我想表達的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心靈本來是自由的。藝術分工看起來很好,其實不然,專業(yè)才是不自由的,是人們屈于客觀環(huán)境而必須做出的選擇。藝術創(chuàng)作終會回到多元和自由的常態(tài)。
在另一個層面,我在布散經驗,也就是入世的分享。分享有幾種內容,一個是知識,一個是獲得智慧的方法,一個是擺脫心靈的恐懼之道。這三種內容都建基于一個條件,那就是生命必有的好心腸。
我剛做了個木雕,一個木桶。它要說個故事:在東太平洋厄瓜多爾,有一個小島叫弗羅里安那島(Floreana),在島上的海邊有個木桶。從18世紀以來,凡是在這里停留的漁夫,旅者,商人,一定會看看桶里,里面如果放著一封信件,郵址又恰巧是自己的方向,那他一定把它帶走,送到它的目的地。200年來,這個沒有郵票,工作人員,沒有崇高的規(guī)則制度,一直沿襲著,依靠的只是人的好心腸。開始這項服務的,也許是個海盜,平時干的都是非法的勾當,但那一刻動了善念,種下了一顆好的種子,并結出了善果。
《南風窗》:您很多創(chuàng)作的題材來源于佛教,西方也有很多基督教的題材,您認為宗教和藝術創(chuàng)作是什么關系?
陳瑞獻:人在死后,神識離開身軀之后,經過一條風聲很大的暗道,然后在它的盡頭看到強烈的白光。白光就是人生的最后現實。人在入靜后一樣能看到白光。
宗教是教導你如何面對這團白光的學問,當白光出現時,不要害怕,勇敢地面對它,去與光明融合在一起。人在生時就得學習如何面對死亡,這就是禪修的要義。白光太強烈,一般無法直視,在毫無準備情況下,看到它會感到恐懼,所以需要一種指引,一種準備,一種注解,這就是藝術有時可以擔當的一種功用。
我寫過一則寓言《虹法》:“在曠野,旅者對一大團白光說:‘我無法正視!坠饬⒓椿癁榘说啦屎!边@彩虹就是畫家的色彩,舞者的身段,歌人的聲音。
《南風窗》:從具體的角度來看,宗教對您最直接的影響是什么?
陳瑞獻:變成一個自由的人。
●下篇:中華文化是我的根
不張網打網球
《南風窗》:您在印度尼西亞出生,在新加坡長大,還在法國大使館工作了20多年,可說浸潤著中西文化,為什么始終把華語和中華文化當作創(chuàng)作的根基呢?
陳瑞獻:根是一切存在的第一個理由。我長得大眼,卷發(fā),黑皮膚,馬來朋友很喜歡我,覺得我看起來像馬來同胞,我又說馬來話。但我的華語華文證明我是華人。
去年有一件事讓人很感傷。全世界最后一名會說“波”(Bo)語的85歲老太太波雅?絲爾(Boa Sr)逝世。波族群據說已在印度的安達曼群島(Andaman Islands)生存了6.5萬年,波人是世上最古老文化之一的后代。死了,這種語言就消失了,人類社會一個特異的部分消失了,她最后的幾句波語錄音,聽來就像問天的哀鳴。一個人的死亡,把一個族群的歷史文化帶進了墳墓,這種悲慘的命運在世界任何種族、任何語言上都會發(fā)生,不要以為中華民族有13億人口5000年文化,就可以無憂。所以作為一個華人,愛自己的母語是一種天職。華人要守住祖先的根,還要讓這棵樹長得好,讓它的枝葉向四面八方伸展。
《南風窗》:有沒有一些對您影響比較深的人和作品?
陳瑞獻: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我像一個苦行僧,一點一點地匍匐前進。
老子和莊子對我影響很大,他們都是開悟的大心靈,是心靈空間無限大的人。讀《道德經》與《莊子》的時候,感覺他們就坐在我的頭頂,讓我發(fā)問。
王維也是自由心靈,他把四季的花畫在一幅畫中,把芭蕉樹畫在雪地里。在現實中是找不到這個場景的,這是心像的組合。藝術并不是現實直接的反應,是對自然的超越,這也是中國山水畫的境界。讓我引清代書畫家方士庶在《天慵庵隨筆》中一段十分精辟的話:“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有無間―― 故古人筆墨具此山蒼樹秀,水活石潤,于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寄,或率意揮灑,亦皆練金成液,棄滓存精,曲盡蹈虛揖影之妙!蹦X筋那么清楚,實在驚人。
《南風窗》:這些人物可說是中國文化寶庫中的重要部分,但對很多藝術家來說,他們只是客觀存在,對自己沒什么特別影響,對于您來說,他們的影響為什么達到這種程度?
陳瑞獻:學佛讓我明了磨亮心智提高明覺的重要,這樣就能看清方向,只要有高人的地方就往那里走,高人的一句話,好書的一條附注可以引去無量的智慧海洋。1973年,我在巴黎拜訪一位很崇敬的大詩人米梭(H.Michaux),他是隱士,巴黎給他的榮耀,他全部不要。我當時年輕,花了一年半的時間翻譯了他的一篇散文《大卡拉班耶紀行》,他被感動了,通過趙無極提出要見我。我見到他,問他喜讀什么書?我當時是搞現代派,他也是新潮派。他說,“我讀中世紀的書!蔽液艹泽@,想起我枕邊的《古文觀止》和《秋水軒尺牘》。我繼續(xù)問他,“那你對中國文學感興趣嗎?”他說,“我讀《西游記》,讀了幾遍。”他說,讀的書越老越好。當時我聽到這些話,很不理解他不說波特萊爾瑪拉美,后來慢慢追尋、用功,完全領略到這些話了。從屈原翻到唐宋八大家,個個都是永遠的典范。
《南風窗》:您剛才說,現代不必反傳統(tǒng),讓我特別有感觸。
陳瑞獻:一張紙能夠留了600年,那股宋代的芬芳與顏色,肯定有道理,有什么理由反它呢?我在青島創(chuàng)作“一切智園――陳瑞獻大地藝術館”時,我們的司機在山上抓到一條紅黑相間的毒蛇,擠進方形的礦泉水瓶,拿來向我炫耀。我對他說,我們來到一塊處女地,天地有天大的懷抱才接納了我們,不然一塊石頭掉下來,我們都沒命了,所以請你尊重這個地方。這條蛇或許可以當你爺爺了,它比我們先來,不要干擾它,把它放回去,還要給它念念咒吧。誰先到誰就是傳統(tǒng)嘛。他一聽就笑起來,認為這是迷信。我沒辦法,只好說不放回去就扣你薪水,他馬上放了。
《南風窗》:中國反傳統(tǒng)與過去100多年的經歷有關,人們覺得中國之所以落后挨打是因為傳統(tǒng)文化,所以要告別它,迎接西方現代文化。
陳瑞獻:喊著反傳統(tǒng)的人,不一定知道傳統(tǒng)長成什么樣子。弗羅斯特說:“寫自由詩是不張網打網球! 這張網就是傳統(tǒng)。寫自由詩覺得這張網是障礙就告別它,大不了就把它扔一邊,沒必要把這張網燒掉。相信有人會覺得這張網不礙事。我寫自由詩,也寫舊體詩。我們可以留著更多的東西,讓人自由選用,不適合的或認為不好的自然不會被選用。
“五四”運動時,人們認為儒家這一套與封建政權結合后,變成一種壓制人性、人權的機制,要“打倒孔家店”,為著讓中國富強起來,引進西方科學與民主理念,這是一種想法一件值得實踐的事,但沒有必要徹底破壞文物!拔逅摹备嗍窃诶碚搶用鎸鹘y(tǒng)進行批判,或者進行示威行動。
英文是新殖民主義的代名詞
《南風窗》:中國發(fā)展到這個階段,經濟在上升,物質也在上升,但人們心理層面出現很多問題,理想價值的缺失、充滿不安全感,您認為,這更多要靠制度的改善還是心靈的改變?
陳瑞獻:兩方面都應該有所進展,人類要往這兩方面不停地努力,這是必然的。在制度層面,我們要不停地試驗完善,但最根本的還是心靈層面的改變。制度可以一時管住人們的手腳,卻沒辦法永遠管住人的欲望,是治標不治本的。一個人的智慧得到開發(fā)成長,慢慢能超越欲望,他的手腳的擺動就會有自身的韻律,這才是根本。
13世紀波蘭的穆斯林蘇菲詩人如米(Rumi)寫了一首詩《納豎》,寫一個年輕貌美的青年納豎,在澡堂當洗發(fā)師。觸摸眾多美女,讓他永遠處于亢奮之中。一天,公主丟了一顆珍珠,在搜盡每人之后,眾女要納豎脫光搜身。納豎驚嚇過度,一心求神救他。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一刻,納豎與神合一,而珍珠也找到了。不久后,公主派人去找納豎回去替她洗發(fā),納豎回說他不干這行了。詩的最后兩行這樣寫:“一種快樂只可由一種更大的快樂替換/納豎找到了一位比公主更可愛的‘朋友’!边@“朋友”就是心靈的解脫。
如果每個人都變成納豎,我們就不需要制度了。無政府主義是一個人人都是圣人的政治理想,很美,就像波蘭女詩人津玻斯嘉筆下的《烏托邦》;但烏托邦島雖然有一切的美好,卻無人煙,而散在沙灘上的腳印,毫無例外的都轉向海!昂盟圃谶@兒你所能做的只有離開/并且投入深深處,永不回頭/投入深不可測的生活! 澡堂多么迷人,世界上有很多古怪的人,還有瘋子、騙子,不可能每個人都是老子、莊子、孔子。但我們得把手指指向月亮,朝著這個方向走,也不必奢望它會在我短短的一生中出現,這是我要強調的。
《南風窗》:您說過,我們已經跨入亞太世紀,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區(qū)域的巨大潛能上,這正是亞洲對全球性的文藝復興盡綿力的時候了。為何作出這樣的判斷?
陳瑞獻:亞太區(qū)與亞太經濟組織不一樣。除了經濟上的貢獻以外,亞洲國家怎么對全球文藝復興作出貢獻呢?我舉一個例子。
2006年印度總統(tǒng)卡南在新加坡宣布,印度要復興那爛陀大學,重現亞洲在創(chuàng)造與知識傳播方面的輝煌。重建那爛陀,是亞洲一個影響深遠的計劃。2006年新加坡主辦了“那爛陀研討會”,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包括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瑪蒂亞?森教授,北京大學的學者,組成那爛陀顧問團。中國,日本,韓國,澳洲與新西蘭也一致支持,承諾為這個非國家非營利的國際性自主機構出錢出力。在國際社會和組織的支持下,計劃已經啟動。
那爛陀建于5世紀,到12世紀被回教軍隊毀滅為止,是世界最早的大學,課程除了佛學,還包括哲學、天文學、邏輯學、數學、公眾衛(wèi)生等。師資都是大菩薩如蓮花生,龍樹,馬嗚,智月,戒賢等1000人,來自全世界的學生、僧徒達1萬人,包括中國的法顯,玄奘,義凈等大德。僧院每日開辦100余次講座,日以繼夜地進行議論研究,是一座無以倫比的知識中心。那爛陀將以在當代西方的教育課程中,罕見的東方哲學、經驗與實踐,來促進推廣東方思想與知識系統(tǒng)中的,具有建設性與創(chuàng)造性的層面,它將成為未來人類心靈導向的新指南。
《南風窗》:您認為一所大學的重建,能夠承擔這樣的使命嗎?
陳瑞獻:目前當然是期待多于現實,問題是你不能放棄希望。包豪斯美術設計學院,成于1919年,1933年在納粹的壓迫下停辦,只存在14年,但它在建筑,室內設計,實用美術,工業(yè)設計,排字印刷等方面的創(chuàng)作理念,影響遍及全球,至今不衰。
《南風窗》:期待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在哪里呢?
陳瑞獻:從這里到可期望的那天,絕對超過一個人短短的一生。關鍵是那爛陀計劃已經啟動了。人類最大的悲哀,就是希望在有生之年,短短七八十年,看到天地間全部最大的美好都出現,并且出現在自己的庭院。
《南風窗》:我們常常會遇到這種事情,就是一個人本身有很好的想法,但是慢慢被社會化了。
陳瑞獻:對,主觀理念,沒有客觀條件助成,這肯定會造成很大的阻撓。像追求心靈解脫的人,在全世界各地都有,但都是孤獨,各自隱遁地追尋,東方文化似乎變成了次文化。但它潛在,沒有組織,卻不斷匯集力量,一直向前潛行,我們看不到它,不過有一天它冒出地面,就是一條大河了,F在西方文化占據主流,有一天我們的大河變寬了,他們的大河自然縮成應有的比例了。
《南風窗》:那為什么在現代社會,東方文化默默無聞,而西方文化隨著全球化征戰(zhàn)世界?
陳瑞獻:經濟全球化有變成英美化的危機,首先是英文的強勢影響。再加上互聯網,有一個說法:歐洲曾以武力征占了西半球,今日美國以互聯網來達到一樣的目標。
國家越大,越能感覺到這種文化的包圍。東方文化當然不致于默默無聞,《道德經》是繼《圣經》之后,在全球發(fā)行量第二高的經典,如米是當今美國最風行的詩人。60年代在西方的心靈革命,其主導思想完全是東方哲學和藝術,特別是禪學,是風靡西方的有識之士的一朵奇葩。當然,《道德經》,如米,都是高眉文化,禪學必竟需要實修,坐在幽林里彈琴,跟沉在沙發(fā)中看電視,要年輕一代去選擇,結果顯而易見。
一邊是槍彈一邊是鮮花
《南風窗》:西方文化占據主流,與西方政治制度的崛起有關系。作為一個藝術家,您如何看待政治對藝術的影響呢?
陳瑞獻:政治影響一切,自然影響藝術。在政治赤裸裸干預藝術的時空,一邊是槍彈,一邊是鮮花,藝術的命運只有二途:一個是淪為沒有五官面貌的政治宣傳工具,一個就是摧折或者是逃亡。
另一方面,在藝術可以干預政治的時空,藝術有兩種選擇:選擇干預,則選擇以哪種藝術媒體干預非常關鍵,如果是選擇以純美術為媒體,那它的力量有限,藝術家搞半天,轉彎抹角,裝神弄鬼,最后恐怕只有藝術家得益,對政治當路者與情勢毫無作用。畢加索的名作《格尼卡》除了為畢加索建立國際聲望,對西班牙內戰(zhàn)毫無影響。如果選用漫畫筆,那它比其他媒體犀利,好像犀利的政論文筆,它能爆發(fā)極大的煽動,殺傷及破壞的力量。另一條路就是選擇互不相干,各干各的,在酸雨中百鳥歌唱,在熔巖里百花綻放。此外,藝術家如果覺得有個信仰一片土地必須捍衛(wèi),那就效法小說家馬洛婁與詩人阿波里奈爾,扛起槍桿,走向沙場。
《南風窗》:每一個藝術家都會受到時代的影響,您上面也提到60年代的創(chuàng)作,您怎么理解這個時代?
陳瑞獻:20世紀開元到中葉,世界經歷了兩次慘絕人寰的戰(zhàn)爭。我出生于1943年,兩歲的時候二戰(zhàn)結束。那段悲慘的年月,到處一片荒涼,人感覺絕望,人間完全沒有了春天。一戰(zhàn)后的西方,在1922年,艾略特寫了《荒地》,寫盡了人間地獄的滿目瘡痍,喬伊斯寫了《尤里西斯》,開啟了人類內心世界的大門,里爾克寫了《杜英諾悲歌》,他對天使說話,對花朵說話,對自己說話,不斷叮嚀著人類要有終極的關懷。文藝思潮起了驚天動地的變化。啟蒙主義的知性批判,結合浪漫主義的探索感性,形成席卷全球的現代主義。在亞洲,中國“五四”運動風起云涌,引進了西方的科學與民主理念,也見證了魯迅老舍的現實主義,李金發(fā)與穆時英的現代主義,郭沫若郁達夫的浪漫主義。
然后60年代就來了,西方這場心靈革命對我影響至深。80年代地球村出現,世界變成了一個小村莊,每個人都可以像詩人紀伯倫描寫的,坐在云端,看不到疆界籬笆,看到人間。90年代互聯網的發(fā)明,徹底改變了人們的溝通方式,人們可以自由交換意見信息,可以從互聯網獲得無窮無盡的資源,去做從前難以想象的事。我有幸生長在這個反抗、破壞、革命,也是反思、建設、升華的時代。藝術與時代的關系,就像一個人與他母親的關系,不論遠近,都在她的懷抱里,作品的紋理氣息就是時代的紋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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