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7月初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由外交部發(fā)來的周恩來總理的指示：李宗仁先生偕夫人郭德潔女士及程思遠先生將于7月12日乘坐瑞士航空公司客機，由蘇黎世起飛，經(jīng)雅典、貝魯特、卡拉奇到香港轉道回國�？紤]到美國的情報部門和國民黨特務機關會采用各種手段進行破壞，李宗仁一行三人的人身安全會受到威脅，因此周總理決定，他們到達卡拉奇國際機場后先下飛機，并指定我親自到機場把他們接回大使館，然后再找一個適當?shù)臅r機，安排他們直接回國。同時強調(diào)此事關系重大，一定要嚴守機密，保證安全。
　　接到周總理指示后，我馬上召集使館黨委成員開會研究如何落實。從如何接人、住宿，到離開卡拉奇我親自把李先生一行安全送回北京等問題，我們都做了詳盡的研究，尤其是對安全保衛(wèi)工作的各個細節(jié)，也都做了周密的部署。
　　
　　事前準備
　　
　　首先是如何接李宗仁先生一行。根據(jù)安排，李先生從瑞士蘇黎世乘坐瑞航路經(jīng)卡拉奇時下飛機。如何能順利接到并保證他們的安全呢？當然是將接客人的汽車開到停機坪直接將人接走為最好，因為這樣停留的時間短，接觸的人員少，危險性就可以減到最小。實現(xiàn)這一步，是將他們安全接回大使館的關鍵�？墒沁@種禮遇只有國家元首才能夠享有，能夠辦成這件事簡直太難了。使館黨委經(jīng)過縝密考慮，決定爭取采用不經(jīng)過海關、機場休息廳，直接在飛機跑道旁將李先生一行接回大使館的方案，并決定政務參贊朱漢民、二秘周保瑞二人各乘一車緊隨我車之后，以確保安全。
　　我被派到國外工作以來，一直遵照毛主席和周總理的教導，堅定積極地執(zhí)行我國的外交政策，同駐在國政府及各方面人士廣交朋友，并建立了非常友好的關系。我首先想起了努爾?汗，他原是巴基斯坦空軍司令，當時任巴基斯坦國際航空公司總經(jīng)理。在此之前我和他建立了比較好的關系，他常常到我們大使館做客。周總理還指示我以我的名義邀請他和他全家到中國來度假。他曾經(jīng)兩次應邀來中國做客。我認為他是完全可以信任的朋友，想請他從中幫忙開一次“后門”。我讓人打電話邀請總經(jīng)理來大使館一聚，他果然爽快地如約而至。他是大使館的�？�，對中餐情有獨鐘。飯后，我跟他說：我的一個私人朋友要來看我，他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我想直接到機場內(nèi)去接他；因為這位朋友的身體狀況不佳，為了盡快回使館，就不準備通過你們的海關了；我希望能把我的車直接開到飛機旁，以便讓他一下舷梯就上我的車�？偨�(jīng)理沉思了片刻，隨即滿口答應下來。他為此做了具體安排，通知機場允許我的車從一個內(nèi)部專用的側門進入停機坪。這位巴基斯坦朋友為我們解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使我的車有可能在飛機還沒有到達時就順利地進入機場，以便飛機一停，就能直接把車開到飛機舷梯旁將客人接走。
　　其次是如何安排李先生一行的住宿。在酷熱的夏季，安排他們住到豪華的大賓館當然最為舒適，但安全保衛(wèi)工作很難得到保障。國內(nèi)指示：護送他們秘密回國，行動要絕對保密，做好安全保衛(wèi)工作，不允許有任何閃失。使館黨委決定，安排李先生一行在大使館里住，這樣不僅方便安全保衛(wèi)工作，而且下一步行動可以更靈活機動。黨委對使館工作人員進行了動員，要求大家外松內(nèi)緊，在客人停留期間實行多方位多層次的值班、巡邏。
　　最后是如何送李先生從巴基斯坦安全回國。使館黨委研究：租一架專機，目標太大，容易引起敵人的注意；乘坐普通班機，危險性太大，很難做到不走漏風聲。我反復思考、推敲，認為秘密地包下一架班機的頭等艙較為穩(wěn)妥。至于什么時候走、怎么走，等李先生到了以后，再根據(jù)情況決定。
　　
　　秘密接機
　　
　　在此之前我不認識李宗仁先生，為避免差錯，事先我詳盡地了解了這三位客人的背景和個人特征。與此同時，在三位客人離開瑞士時，我們駐瑞使館人員再三叮囑他們：第一，飛機在雅典和貝魯特停留時，千萬不要下飛機；第二，飛機在卡拉奇停留時，會有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來接他們，大使會告訴他們自己的名字。
　　7月13日凌晨兩點，瑞航一架道格拉斯客機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卡拉奇國際機場。夜深人靜，我緊緊盯著從舷梯上走下來的每一個人，根據(jù)特征辨認出走在最前面的是程思遠先生，緊隨其后的是李宗仁先生及郭德潔女士。我趕忙迎上前去，詢問他們是否是李先生一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我自我介紹說：“我是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丁國鈺，是特意來接你們回使館的�！崩钕壬�見到我很是激動，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松開。我怕引起旁人的注意，急忙請他們坐進了我那輛插著中國國旗的林肯轎車，另外兩輛奔馳也緊隨其后，迅速駛離機場。我們的三輛車駛離機場時不僅未被什么人發(fā)現(xiàn)，而且連海關也不知道。我們順利地返回了大使館，此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
　　回大使館途中，我跟李先生說：“本來我們在卡拉奇市中心一家豪華旅館為你們預訂了裝有空調(diào)的房間，以度酷暑，但是臺灣方面已加緊行動，考慮到安全，只好把你們接到大使館一起住了。”程思遠先生說：“周總理和大使先生安排周到，我們一切放心。謝謝！謝謝！”
　　就在第二天，國民黨和美國方面就察覺到了李宗仁一行未到香港，他們估計李宗仁一行已經(jīng)在卡拉奇下了飛機，而沒有隨飛機繼續(xù)前往香港。于是他們便開始在卡拉奇各個旅館、飯店進行搜查。這一天，我也接到了國內(nèi)的電報，告知：國民黨準備在卡拉奇進行破壞，如果不成功他們就要在緬甸上空擊落我們的飛機。因為當時國民黨在金三角地區(qū)還有殘余部隊。
　　
　　嚴密保安
　　
　　把他們接到大使館后，我并未感到輕松。我連夜安排他們?nèi)�人和我們夫婦一起住在大使官邸的二樓，李宗仁夫婦住在我們對面的房間里，程思遠先生住在他們隔壁。我們把萬無一失地保證他們?nèi)�人的安全作為使館的重要任務，將使館人員組織起來，采用輪流值班、日夜在使館內(nèi)巡邏等一系列安全保衛(wèi)措施。使館黨委還向所有工作人員進行了保密教育。我們要讓外面的人認為我們使館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我請李先生一行三人這幾天不要出門、上街，以免出事。即使這樣，我們?nèi)匀话l(fā)現(xiàn)有國民黨特務在大使館外秘密尋查。
　　護送任務的第一步完成了，但我心里明白，后面的工作更加艱巨。為了緩解他們幾天來旅途的疲勞和緊張情緒，使館為他們安排了一些文藝活動，放映了電影，如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還有反映新中國經(jīng)濟建設巨大成就的紀錄片，及河北省軍民團結互助、抗洪救災的紀錄影片。我們還拿出一些介紹新中國的書給他們看。我特別告訴他們，為了保證他們的絕對安全，此次行動所采取的周密措施都是周恩來總理親自安排的，李先生聽了深受感動。
　　那幾天我每天上午處理公務，下午基本上和他們在一起聊聊天，并且每天三頓飯都是我們夫婦倆陪著他們?nèi)�人一起吃。為了讓他們在使館內(nèi)就能感受到故土的氣息，我還特意派了一位擅長做廣西菜的廚師，燒些家鄉(xiāng)風味的飯菜給他們吃。我們在一起相處得十分輕松愉快，很快就熟悉起來，看得出來，他們的緊張情緒也逐漸地放松了下來。
　　
　　周密安排
　　
　　幾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接下來該考慮用什么方法和選擇什么時機護送李先生一行回國。當我看到國內(nèi)剛剛發(fā)來的一份加急緊急電報后，感到事情比原來想得更為復雜。電報稱：從截獲的國民黨特務機關的電報獲知，臺灣已經(jīng)給盤踞在緬甸的國民黨殘部下令做好打飛機的準備。為確保護送行動的絕對安全，我決定尋求巴基斯坦政府的支持。我找到巴時任外交部長布托，告知事情的重要性，請求幫助。在中巴雙方的密切配合下，一個完整的計劃制定出來了。巴方提前將一架巴航客機進入倉庫，并加強警戒確保安全。這架飛機的頭等艙包給中國，中國客人免檢并可以提前登機。
　　為了吸取“克什米爾公主” 號事件血的教訓，保證飛機的安全就成了最關鍵的問題。要做到這一點是跟巴基斯坦政府的大力合作分不開的。除了向布托外長尋求幫助，我再次找到我的朋友、巴基斯坦國際航空公司的總經(jīng)理努爾?汗。我坦率地告訴他們，來看我的朋友不是一般的人，是原國民黨的代總統(tǒng)李宗仁，他要回國見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我承擔的任務是安全地把他們護送到北京去；現(xiàn)在就請他們幫我一個忙，借用他們的一架飛機，要經(jīng)過嚴格檢查的、絕對可靠的飛機。后來，他們想辦法從歐洲調(diào)回來一架新飛機，并向我們保證飛機上是絕對安全的，上什么人都由中國大使館來決定，別的人一律不讓上飛機。這實際上已經(jīng)是一架專機了。
　　這次，我們還是選擇在夜里走，用的還是那三輛車。為了避開國民黨特務和美國情報部門的監(jiān)視，在出發(fā)之前，我先讓另外兩輛車快速駛出使館引開特務，隨后我們這三輛車才開出大門向卡拉奇機場駛去。進了機場，飛機就停在離跑道很近的地方，我們把車直接開到了舷梯旁，隨即上了飛機。就這樣，7月18日零點30分，我陪同李宗仁夫婦一行三人登上了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波音707客機啟程回國。李宗仁夫婦顯得十分興奮和激動，我心中也充滿了喜悅。
　　飛機在途中的達卡（當時屬東巴基斯坦，現(xiàn)孟加拉國首都）加完油后又繼續(xù)在萬米高空中飛行。李宗仁夫婦與我一路交談。當這架飛機飛經(jīng)仰光上空時，我看得出，他們也意識到這段行程的危險，顯得有些緊張。當飛機越過緬甸到達國界時，我告訴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中國境內(nèi)了”，他們聽了非常高興。說話之間已是次日清晨，我們正好飛臨昆明上空，能很清楚地看到滇池。首先是李夫人激動得跳了起來，接著我們大家也都非常興奮地鼓起掌來。此情此景，今天想起來依然歷歷在目，令人十分難忘。
　　雖然當時我們的飛機還沒有著陸，但肩負護送任務的我，心里還是輕松了許多――畢竟，我們已經(jīng)回到了偉大祖國的懷抱。到此時，我才告訴他們國民黨特務曾多次計劃要在中途攔截我們所乘坐的飛機，同時我還告訴他們，周恩來總理和陳毅副總理一直在上海密切關注著我們所乘坐的飛機沿途的情況。他們聽后，對蔣介石的狠毒十分憤慨，對周總理和陳老總無微不至的關懷萬分感激。
　　
　　順利回國
　　
　　7月18日上午8時，我們乘坐的飛機降落在廣州白云機場。李宗仁夫婦一行三人受到了中共中南局書記陶鑄、廣東省省長陳郁和當?shù)仄渌�黨政軍領導的歡迎。陶鑄、陳郁和我陪同他們共進早餐。飯后稍作休息，便繼續(xù)飛往上海。上午11時，飛機在上海虹橋機場降落。周恩來總理、陳毅副總理及上海市委書記陳丕顯、市長曹荻秋等黨政軍負責人親自迎接他們。（實際上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是在上海迎接的李宗仁先生一行，并設宴款待了他們，但當時此事未做報道。）后來，周總理、陳毅副總理乘飛機先行一步返回了北京。
　　7月20日上午11時，李宗仁先生一行等乘中國民航專機到達北京首都機場，受到了以總理周恩來等人為首的黨政軍領導人，原國民黨很多高級將領、李宗仁先生的部下及他在北京的老朋友和社會各界知名人士的熱烈歡迎。盛大的歡迎儀式使李宗仁先生非常激動，他頻頻舉起帽子向人們揮動，對我們黨和人民政府的盛情表示由衷地感謝。他在機場還宣讀了聲明，希望留在臺灣的國民黨人，出于民族大義，為完成國家的最后統(tǒng)一做出貢獻。當晚，周總理接見并設宴歡迎李宗仁先生和夫人及隨同回國的程思遠先生。對此，《人民日報》在21日的頭版頭條做了詳細報道。27日下午1時，毛澤東主席在中南海接見了李宗仁先生一行，談話時間長達五個小時。
　　作為原國民黨政府的代總統(tǒng)，李宗仁在新中國誕生以后，既沒有留在長期居住的美國，也沒有到國民黨統(tǒng)治的臺灣去，而是下決心回歸祖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這在當時是震驚中外的一件大事。他在國民黨內(nèi)資深位高，能夠回到社會主義新中國，對國民黨的震動很大，這無疑是我們黨對國民黨軍政人員政策的一次勝利，也是我們黨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的又一次勝利。而我作為這一重要歷史事件的親歷者，能夠有幸參與其中并圓滿完成任務，現(xiàn)在回想起來，心情依然無法平靜。 （作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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