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發(fā)展的中國，日新月異，一日千里；生逢其時的中國人，既飽含著對于未來的憧憬和沖動，又感受著時空交錯的模糊和斷裂感。于是，找尋歷史和文化發(fā)展的坐標，從而為整個國家和國民的自我心理定位，成為人所共想、但又心照不宣的民族潛意識。特別是今年，文化界、考古界更是捷報頻傳，好事不斷。這邊廂，河南安陽據(jù)稱是“曹操高陵”的墓葬遺址，在媒體閃光燈的刺眼烘烤下，大張旗鼓地為魏武王“開棺驗尸”；幾乎與此同時，在世界文化遺產(chǎn)日的當天，南京大報恩寺密藏千年的“佛頂真骨”和“感應(yīng)舍利”盛世重光，引得中央電視臺都罕見地在黃金時間現(xiàn)場直播其盛況。僅僅幾星期后，中國河南登封“天地之中”歷史古建筑群，又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chǎn)委員會大會上，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成為我國第39處享此殊榮的文化歷史遺產(chǎn)。一時間，“文化中國”，“歷史中國”，“魅力中國”，種種標簽頭銜，愈發(fā)耀眼奪目地晃動在媒體的大標題上，也愈發(fā)響亮鏗鏘地回蕩在各級領(lǐng)導干部的主旨講話中。
　　但是，且慢。當那“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的喧囂鑼鼓逐漸靜稀下來的時候，當面對著祖先留存下來的、那些讓我們無比自豪露臉的物質(zhì)、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時候，我們是否問過自己：這些文化遺產(chǎn)中蘊含的核心文明信息到底是什么?在發(fā)掘、保護、宣揚這些人類文明的遺址遺跡的時候，我們是否真正理解其精髓，尊重其價值，而不是以低級的商業(yè)炒作和過度的開發(fā)利用而“崽賣爺田”，愧對先祖?更深一層，文化遺產(chǎn)是講究傳播和繼承的。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現(xiàn)代人，既是前代的子孫，也同樣是后代的先祖。當我們在外來參觀者面前，如數(shù)家珍地展示中華先祖的偉大創(chuàng)造之時，是否想到：我們此時此刻、此地此景的一言一行、一磚一瓦，都夾帶著同樣強烈的文明(或不文明)符號，并昭示著這一文化遺跡的“現(xiàn)在進行時”呢?
　　之所以想到這一層，還得從兩件小事談起。這兩件事，都涉及中國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以及其中的洗手間。
　　故宮是中國的驕傲和象征。凡來中國的外國人，沒有不去故宮的。從1987年12月起，作為中國首批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歷史景點，故宮先后接待了來自世界各國數(shù)以億計的參觀者。這其中，自然不乏各國的政府首腦和名流貴賓。作為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我已經(jīng)記不清去過多少次故宮了，從上學時的春游、秋游，到工作后陪同各路朋友、客戶。而今年夏天的故宮游，稍有特別。
　　5月底的一天，作為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暑期短課(“國際經(jīng)濟新聞――一個中國的視角”)的帶課老師，我領(lǐng)著15個從來沒有來過中國的美國新聞系學生，站在了他們夢寐以求的金水橋旁。以我的經(jīng)驗，初來中國的美國人，不外乎有兩類反應(yīng)：少數(shù)是發(fā)瘋，但多數(shù)是發(fā)懵。人多，車多，聲音雜，氣味重，再加上從未看過的建筑風景，不發(fā)瘋發(fā)懵才隆呢。還好，畢竟是學新聞的，我的學生們迅速進入角色，剛剛走過天安門，就開始和兩邊甬道上的小攤販們討價還價，或者是端起相機對著國旗班的隊列訓練一通亂照。因為擔心故宮里面上廁所不方便，剛過天安門不久，我特意召集大家：需要方便趕緊去，趁著這兩邊還有廁所的指示牌。四個女生舉手，然后一起順著指示牌，走向天安門內(nèi)側(cè)東邊的一個疑似廁所的去處。15分鐘后，四個人回來了，一路嘀嘀咕咕。原來，在那邊找了―個遍，也不見廁所的蹤跡，問周圍的人也沒人知道。猶豫片刻，我再次確認了一下：“故宮很大，你們還堅持得了嗎?”其中兩個立刻表示，本來去衛(wèi)生間就是為了洗手整理；而另兩個人很肯定地點點頭。于是我們繼續(xù)出發(fā)。
　　故宮之大，超出我所有學生的想象。而以故宮之大，竟然沒有一個供游客方便的廁所，也是超出我的想象。流連在金碧輝煌、世界最大最完整的皇家宮殿群中，我的學生們被中華文明的曠世遺產(chǎn)徹底震撼和征服了；起先還有驚呼雀躍，后來便是一片虔誠靜穆。移步換景，憑欄凝望，一個個駐足不肯離去。但是，過了保和殿以后，先前那兩個點頭“能忍”的姑娘，開始面露難色，不時焦急四望起來。怎么辦?我當機立斷，其他人繼續(xù)按原步調(diào)行進，我?guī)е�這兩個內(nèi)急難耐的同學，開始了直奔神武門方向的急行軍。誰知一路走來，竟然連一個廁所的牌子也沒有。兩邊的配殿側(cè)室，要么上鎖緊閉，要么“非公莫入”。終于一路小跑著沖到了御花園，遇到大救星一般看到了一塊藍底白字的廁所指示牌。我手一指，那兩個學生得救一般，高興得幾乎跳起來。及至循著氣味，“跑”到“衛(wèi)生間”的門前，才看見雙門緊閉，一塊牌子豎在當口：“廁所已壞，停止使用”。一直跟著我們、顯然是“志同道合”跑過來的幾個中國游客，禁不住高聲罵了起來。又穿過了幾座殿，跨過了幾道門，走過了一條長達百米的甬道，才終于見到了那個讓人望眼欲穿的“廁所”牌子。無疑，故宮的恢宏雍容氣度，與我們狼奔豕突、熱鍋螞蟻一般的窘態(tài)，形成了鮮明而難堪的對比。那一刻，無論是“正大光明”、還是“建極綏道”的題匾，竟然都沒有“前面左轉(zhuǎn)衛(wèi)生間”的指示牌，顯得更人性、人道，透著文明傳承的信息。
　　有了這次教訓，一周后去長城游覽時，我的學生們自然是有備無患；還沒有進正門，無一例外，都先到長城腳下的廁所里作了一回好漢。長城，在老外的心目中，一直是中華文明無可替代的象征和標志。作為中國申報的第一批世界文化遺產(chǎn)，長城與故宮一樣，都是在1987年12月獲得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批準和認可的。雖然當天的天氣不太好，能見度不高，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學生們的興致，一路上有說有笑，跑著跳著開始攀爬長城那陡峭的臺階。我們參觀的這段，屬于著名的八達嶺長城。最近幾十年，為了服務(wù)國內(nèi)外觀光游客的需要，這段長城曾經(jīng)過多次修整重建，山下游覽區(qū)的很多服務(wù)設(shè)施都很齊全，甚至還有美國人不可或缺的星巴克咖啡屋。據(jù)介紹，迄今為止，八達嶺已經(jīng)接待中外游人一億三千萬人，其中更包括各國的首腦政要。
　　八達嶺長城那一段段略顯陡峭的臺階，確實磨練人的毅力和體力。不到十幾分鐘，同學們就都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了。好在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個烽火臺或者嘹望塔，可暫供游客們駐足停留。這些原本供守衛(wèi)兵丁們?望戒備、烽火傳信的軍事構(gòu)造，倒成為了現(xiàn)代游客們駐足覽景、稍事休息的絕佳“避風港”和“觀景臺”�？墒�，再往上爬，麻煩就來了。還沒等爬到下一個烽火臺，就已經(jīng)迎面聞到了刺鼻的尿騷味；那些不知就里、不小心撞入烽火臺里避風歇汗的人，腳跟還未站穩(wěn)，就忙不迭地一聲大叫，返身捂鼻而出。很顯然，這一處處烽火臺已經(jīng)變成了無德游客、不雅小販們“救急方便”的“便宜之所”。中國的游客們見此狀，往往笑著搖搖頭，同時加快腳步離開，躲避那被山風攪動的無處不在的“小人之風”。外國游客至此，莫不露出尷尬、驚異、懵懂、困惑的神情。剛剛被雄奇壯觀、巍峨聳立的長城所激蕩起來的豪情意志，似乎一下子隨風而逝了，只剩下眼前、鼻下無可逃避的穢物異味。本以為下一處會略有改觀，誰知是山越高味越大�！霸趺磿�沒有廁所呢?”我這個困惑很快就被消解了。在快到八達嶺北烽火臺最高點的一處平坦的地段，確實看到了―個平房式廁所。走近一看――其實還未容走近，就已經(jīng)能“聞”出個八九不離十了。這里的味道不僅“一覽眾山小”，而且地面骯臟污穢，幾乎無處下腳。剛剛還興致勃勃沖著“廁所”牌子趕過來的幾個游客，猶豫片刻，或者咬咬牙進去，或者狠狠心走開。我的學生們雖然一臉難色，但仍毫不遲疑地竊笑著走開了。估計有半個多小時，我沒見一個外國人勇敢地走進去。
　　我知道，有關(guān)管理部門一定會羅列出多種理由，來為這些“細微末節(jié)”、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小事開脫：諸如資金不夠，山高路陡，建設(shè)困難，無人管理，破壞景觀，等等。但是，資金不夠，真的就連蓋一個體面現(xiàn)代、干凈衛(wèi)生的廁所的錢都籌措不出來嗎?據(jù)報道，為這次登封“天地之中”歷史建筑群“申遺”，光鄭州市政府，就前前后后花費了7，9億人民幣。不知道這些花費里，有多少是為未來的游客們解決“后顧之憂”的?如果說“山高路陡，建設(shè)困難”，難道建個廁所比當初前輩祖先們建故宮、筑長城還要困難嗎?其技術(shù)含量，難道要超過“神六”繞地飛行嗎?細觀中國所有的文化遺產(chǎn)，其文化精髓和歷史價值，莫不是“于宏大處見氣度，于細微處見精神”；既有巧奪天工的恢宏設(shè)計，又有精益求精的入微關(guān)懷。當我們把這些祖先的文化遺產(chǎn)向世界展示的時候，當我們以身為炎黃子孫而自豪無比、顏面生光的時候，是否首先要問問自己：我們?yōu)檫@些“世界文化遺產(chǎn)”所提供的現(xiàn)代服務(wù)設(shè)施，配得上幾百年、幾千年前祖先們的高標準、嚴要求嗎?作為這些文化遺產(chǎn)的繼承者，我們又給后代留下了什么遺產(chǎn)呢?
　　責編：吳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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