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楓:參加博士論文答辯有感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我是一個好靜的、終日躲在“書齋”里的人,幾乎不參與系(更不用說校)里的任何活動,包括每年一次的論文答辯。我對公共性的關懷總是表現(xiàn)在筆頭上,而不在行動上。但是昨天老胡找我,請求作他的答辯秘書,我慌了手腳,因為我對這一套太不熟悉了。換了別人,我是不干的,但是老胡學問扎實,觀點與我相近,且我也想熟悉一下這一套,就勉強應承了。
今天上午,好家伙,居然有三個倫理學博士相繼或同時(穿插)進行答辯,就像流水線一樣,生產(chǎn)著早已料定的結(jié)果。評委們跑過去跑過來,忙壞了。若某一評委兩頭都有份,有一頭就會缺人。缺一、二人不要緊,程序照樣進行,不會中斷。非典時期非典處理麼。
三個博士的論文質(zhì)量我感覺(我都沒看)還是可以的,尤其老胡的論文,我略翻了一下,覺得水平肯定是到了。水平高,就得有高水平的評委,否則就會讓人哭笑不得,就像我今天所看到的那樣。老胡的論文涉及羅爾斯與馬克思正義思想的比較,起碼,按說,評委中應該有羅爾斯的高手,或者應有稍熟悉羅爾斯的專家?墒,在座的幾乎全是馬克思主義的高手,對羅爾斯是否了解我不知道,可從提出的問題看,我的感覺是,他們肯定不如老胡了解,僅有皮毛而已。也許,我太蠢,這里進行的不是什么羅爾斯與馬克思的比較研究,而是馬克思主義對羅爾斯的分析、批判?墒,老胡的主旨卻不是意識形態(tài)性的批判,而是確確實實的學術比較研究。因為,馬克思首先是一個思想家,其思想和任何思想一樣首先必須是可以研究的,否則就是宗教(宗教教義是不可研究的)。我想,這是常識?墒,有些人似乎缺乏基本的常識,這種常識缺乏癥因為人數(shù)還不少,且曾是一整個時代的特征,而似乎就毫不奇怪了。而我這種人反而成了愚不可及、頭腦簡單的書呆子。
且看一個評閱人是怎么評論的:“作者對于馬克思與羅爾斯,似乎要有意地保持一種公正,也即‘價值中立’,我以為不妥。馬克思如果是太陽,羅爾斯不過是太陽系里的一顆行星;
馬克思的理論即便有些不足,也是羅爾斯無法相比擬的。站在馬克思的高度可以正確評價羅爾斯;
而站在羅爾斯的立場上,卻不會懂得馬克思。希望胡••堅定地做一個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而不要過多地迷戀羅爾斯式的抽象、空想的論證!
我不懷疑該評閱人的真誠和執(zhí)著,這里不存在私心或?qū)鹊美娴木S護,而是整整一代人的無私信仰。也就是說,這是合理的或者無私的信仰,而非不合理的、自私的信仰。但是,羅爾斯指出,合理的學說、思想如果不以理性的正義觀及其制度為前提(受其限制),也會傾向于壓迫和壓制,“只有靠壓迫性的使用國家權力,人們對某一種完備性宗教學說、哲學學說和道德學說的持續(xù)共享性理解才得以維持下去!保ā墩巫杂芍髁x》p38)為什么會如此呢?這是一個關鍵之處。馬克思主義信仰者無法理解,為什么是羅爾斯超越了馬克思而不是相反,其原因即在于,他們理解不了或不愿理解羅爾斯在這里說了什么。從馬克思到當代,一百多年過去了,幾乎無人再否認,人們的觀念、思想、學說以致“科學”根本無法統(tǒng)一起來,多元主義已然是一個事實。根本就不存在可以取得一致的合理價值。馬克思正義觀的基調(diào)是平等,可是它必與自由沖突(社會主義的實踐證明了這一點)。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不是邪惡(不合理),而是不可能無沖突地獲得其實踐,其實現(xiàn)必以犧牲其他價值為代價。只要沖突(指價值沖突,而不僅僅利益沖突)存在,一致性就以壓迫為基礎。不在于理論學說是否合理、科學、無私,而在于它是否企圖完備:只要它提出完備性(面面俱到)要求,它就不可能被人們一致接受。因為完備性與一致性是根本沖突的,越不完備就越容易一致,因為它避免了可能發(fā)生的觀念沖突。因此,自由主義的正義觀是一種妥協(xié),它把自己降到僅僅政治的領域里,把沖突而產(chǎn)生的壓迫的限制作為目標,而不以價值(任何一方的)的實現(xiàn)為目標。但是,自由主義不是社會中的一切,而僅僅存在于政治中,所以社會中的其它領域自會有人去追求各種價值。在這里,我們只要不固執(zhí),就可以看到,羅爾斯的思考顯然包括了對馬克思(主義)及其實踐的反思,他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而超越了巨人。不是量的超越,而是質(zhì)的超越。因此,所謂太陽和行星之比實在可笑。為什么這些馬克思主義者會如此“迷戀”馬克思主義呢?我們只能從情感上去找原因,理性解釋不了這種執(zhí)著。可是,情感可以作為要求一致的依據(jù)嗎?僅僅因為我珍惜什么,就有權力要求他人與我一樣去珍惜這個東西嗎?情感以權力作后盾,會發(fā)生什么,不愿我說誰也會明白。
答辯會上的評委們提出問題的基調(diào)與上述這個評閱人差不多。我不知是他們避重就輕還是有其它原因(如無知于羅爾斯),所提出的問題不是瑣碎就是籠統(tǒng),嵥檎咧T如提問哪一行哪一句是什么意思之類的;
籠統(tǒng)者如問此研究與中國現(xiàn)實有何關系,正義與正義原則有何關系等等。幾乎沒有人提出一個深刻的問題。
認為論文不足之處之一是聯(lián)系中國現(xiàn)實不夠。我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聯(lián)系現(xiàn)實,就不能進行純學術的研究?是的,倫理學在中國幾乎成了治國術,與國家政策密切相聯(lián),所以才成為國家支持下的顯學,而人大更是獲得主導地位。但是,難道就不能也允許有人進行與現(xiàn)實無關的純粹研究嗎?學術的生命在獨立,一旦失去獨立性,依附于政治或利益,就會成為今天人大的這樣狀況,看看黨校就知道這是什么狀況。有人說我有北大情結(jié),我確實不是太鐘情于北大,而是太瞧不起人大。我在人大最苦惱的是幾乎沒有人可進行真正的學術交流,人們都作的什么學問。∥也桓屹H低他人,不說了。
此答辯會某個評委的一個基調(diào)是,羅爾斯是為挽救資本主義而著作的,只要私有制存在,正義就是虛偽的。在這個評委看來,馬克思正義觀與羅爾斯正義觀的根本區(qū)別在于是否承認私有制這個前提。這一觀點我認為是到位的,但稍稍修改一點是,羅爾斯認為他的正義觀不涉及私有制還是公有制,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問題,這一點使他區(qū)別于哈耶克。但是,羅爾斯談的社會正義實際仍以私有制為前提。按馬克思,只要私有制在,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就不可克服,這個矛盾是:私人占有制與生產(chǎn)社會化的矛盾。由此,必須(然)引向公有制下的計劃經(jīng)濟,并實行按勞分配,最終實現(xiàn)按需分配。我以為這是馬克思正義觀的實質(zhì),如果馬克思有正義觀的話。但實際上,馬克思否定“正義”這一概念對于他的意義,因為他認為正義是一種法權范圍的概念,而社會的實質(zhì)是經(jīng)濟領域里的概念,法不過是經(jīng)濟關系的(歪曲)反映,它恰恰掩蓋了經(jīng)濟關系的實質(zhì)。正因為人們有正義這一概念,才會滿足于資本主義的現(xiàn)狀,而不去鏟除私有制。正義掩蓋了人剝削人的實質(zhì)。這里,馬克思與羅爾斯才真正有了某種共同之處:羅爾斯的第一原則(平等自由原則)相當于馬克思的虛偽的法權正義,而第二原則(機會平等和差別原則)所處理的問題,相當于馬克思認為的社會實質(zhì)。馬克思不認為實現(xiàn)公有制并共產(chǎn)主義是實現(xiàn)正義,因為“正義”這個概念屬于上層建筑,它與權利(自由)密切相關,保護的是私有權(包括勞動權——按勞分配)。鏟除私有制恰恰違背了正義,馬克思實際上是要推翻整個正義體系,超越正義、權利這一套東西。這是馬克思真正的觀點,由于時代過去了,人們不再談了,老胡也沒有或不敢涉及這一點,因為這太烏托邦了,與中國現(xiàn)實太脫離了。中國目前所有大學姓馬的專業(yè)的一個任務,就是通過解釋來與時俱進,不要教條。但是,我認為恰恰是要求淡忘的地方,是馬克思的精髓所在:馬克思深刻揭示了自由與平等的不可調(diào)和的悖逆。如果公有制和共產(chǎn)主義不以自由之犧牲為代價,無疑是人間最美好的制度?墒,馬克思連做夢也沒想到,共產(chǎn)主義會與暴政、血腥、獨裁相聯(lián),而他是決不會贊成這種狀況的,但他也不會放棄經(jīng)濟決定政治的觀點,于是,只能是悲劇。馬克思過分相信經(jīng)濟平等“自然”會導致人們的自由(不是政治自由,因為那時政治已消亡),這種“自然論”是其致命之處。他把人與人的地位平等當作是一切其它價值的源頭,這實在太缺乏論證了。
羅爾斯超越馬克思的另一個地方,就在于他把政治自由置于經(jīng)濟平等之上優(yōu)先考慮,“虛偽”的自由優(yōu)先于實質(zhì)的平等。這有什么理由嗎?我以為沒有理由,羅爾斯作了大量論證,可是最終仍然沒說清楚為什么自由優(yōu)先于平等。這只能訴諸于人們對自由的欲求度大于對平等的欲求度,對不自由的容忍度小于對不平等的容忍度這個事實。極端地說,人們寧愿不平等而自由(盡管虛偽、形式),而不愿不自由而平等(當然,最糟的是,既不自由也不平等)。為什么會這樣,也許自由涉及人的精神性,而平等僅僅涉及物質(zhì)性,自由高于平等體現(xiàn)了人的尊嚴。
是的,馬克思主義者馬上會說,私有制下的形式的、虛偽的自由恰恰失去人的尊嚴,在有人富可抵國,有人饑寒交迫的情況下,平等的自由沒有意義?墒牵@是代價,是自由的代價,兩全其美不可能有。自由盡管虛偽,但比沒有自由要好。羅爾斯走中間道路,彌合自由與平等的沖突。這是方向,此外別無解決沖突的辦法。
可笑的是,今天的中國已經(jīng)與時俱進到完全走向了馬克思觀點的反面,公有制、計劃經(jīng)濟、按勞分配(相對于按資分配)已經(jīng)放棄,社會不平等觸目驚心,馬克思主義僅僅一具空殼,可是居然還有那么多上述這樣的馬克思主義執(zhí)著信仰者。而他們卻不是現(xiàn)實的批判者,而是現(xiàn)實的維護者,真是不可思議,世上真是無奇不有。理論難道和空間一樣是彎曲的,越遠離原點就越靠近原點?我無法解釋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的內(nèi)心狀態(tài),尤其不能理解馬克思主義倫理學者的心態(tài),難道馬克思的道德人格一點都沒有影響他們?我們的倫理學研究的是怎樣塑造一種服從現(xiàn)實政治規(guī)范的人,而不是去研究怎樣塑造馬克思所具有的那種勇敢、獨立、清高、真誠、坦蕩、率真等等這些美德。馬克思主義者應該比別人更具批判性,更具一種人格魅力,就像西方常有的馬克思主義者那樣?墒,我們的馬克思主義者的所有能耐就是去壓制別人,你如果學不會寬容(“虛偽”的東西),你起碼學會一點自信好不好。馬克思是永恒的,其思想價值決不是那么弱到不經(jīng)一駁的程度,它是一種永恒的價值,需要在沖突和交鋒中贏得自己,而無需靠不住的權力背景的保護。
如果我寫老胡這個題目的論文,我會按照上述這個思路來寫,我肯定會更準確地把握兩個巨人的思想,但是,我肯定通不過評閱或答辯。因為,我們?nèi)舜笮枰氖桥c時俱進(一種謀略之術),而不是真理。如果人大真想追趕北大,甚至不甘心于僅僅北大追求世界一流大學,那么她就必須容忍真正的學問、真正的學者、真正的人格、真正的人的存在。不要多,哪怕有一些就可以,因為真理會擴大開來,她會成長壯大。
2003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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