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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春松:1973年的梁漱溟和馮友蘭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梁漱溟和馮友蘭是20世紀中國思想界極具代表性的人物,但本文的重點并不在于討論他們的學術觀念上的異同,而是試圖通過他們在“批林批孔”運動這一特定的歷史事件中的不同表現(xiàn),來討論深受傳統(tǒng)影響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現(xiàn)代中國的角色定位和產生這種定位的思想根源。同時從現(xiàn)實的背景中去尋找這些知識者的行為邏輯,從而進一步討論中國知識分子在權力和真理面前的矛盾處境。按曼海姆的話說:“我們當然可以譴責知識分子個人所走的道路,責怪他們不停地動搖。但我們在這里惟一關心的,是通過知識分子在整個社會結構中的地位來解釋他們的這種行為!盵1]

  

  一 1973年的梁漱溟和馮友蘭

  

  林彪墜機的“九一三”事件發(fā)生之后,人們在毛家灣林彪住處,整理出了林彪肯定孔子、孟子的言論。[2]并拿給毛澤東看。熟悉中國歷史的毛澤東一直主張法家是進步的,而儒家是主張厚古薄今,因此毛澤東便主張應將批林和批孔結合起來。[3]1973年8月7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經毛澤東批發(fā)的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楊榮國的文章《孔子——頑固地維護奴隸制的思想家》。9月8日至11日,國務院教科組召開了“全國教育系統(tǒng)批孔座談會”,接著報刊上便出現(xiàn)了許多“批孔”的文章。與此同時,江青等人指示北大、清華成立了專門的“大批判組”,并編輯“林彪與孔孟之道”的材料,編成后于1974年1月12日,王洪文和江青寫信給毛澤東要求將此材料批轉全國。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主席:我們看了北大、清華匯編的林彪與孔孟之道材料,覺得這份材料對當前繼續(xù)深入批林批孔會有大的幫助,各地也迫切需要這種簡明扼要的材料。

  我們建議是否可以把這份材料轉發(fā)全國各省、市,各大軍區(qū)、各省軍區(qū)、軍委各總部、國務院各部,供批林批孔時參考。現(xiàn)把材料呈上,妥否請主席批示

  王洪文、江青

  1974年1月12日”

  在毛澤東批上“同意轉發(fā)”之后,1974年1月《林彪與孔孟之道》(材料之一)作為中共中央一號文件被轉發(fā)到全黨,“批林批孔”運動便在全國范圍內開展起來。

  發(fā)動“批林批孔”運動的真正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政治運動的動機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已經被越來越多的材料所證實。比如利用批“周公”來隱射周恩來,但一般認為主要還是要借此證明在經受了林彪事件沖擊后,“文化大革命”依然具有其合理性。這一點當時的《紅旗》雜志評論員文章說得明白:“我們黨同林彪之間圍繞著反孔還是尊孔的斗爭,實質上是社會主義時期前進和倒退,革命和反革命的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斗爭!敝挥猩钊腴_展批林批孔運動,“才能進一步認識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以鞏固和發(fā)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盵4]同時,我們也可以認為,運動發(fā)動者希望通過這場近乎“焚書”“坑儒”的運動來消除知識分子心中依然留存的對于中國傳統(tǒng)思想觀念影響。

  作為1949年之后大多數(shù)政治運動的受害者,知識分子對于“批林批孔”的態(tài)度顯然是極為復雜的。是進一步的受到改造還是一個新的參與現(xiàn)實政治的機會,矛盾和焦慮充滿了知識分子的心思之中。

  而對于舊中國過來的,一直對孔子持有同情和敬意的梁漱溟和馮友蘭顯然更為直接地感受到這種的壓力。

  其實,梁漱溟和馮友蘭在運動正式開始之前就感受到了很大的壓力。相比之下,梁漱溟所感受的壓力或許稍為抽象一點,因為他當時主要的活動空間是在全國政協(xié),只是參加表態(tài)性的學習,如果他愿意,他只要表示支持某個運動,就算萬事大吉。盡管我們知道梁先生不愿茍且,但至少他有這樣的機會和空間,或者說他有這樣選擇的可能和機會。

  根據(jù)梁先生的自述和別的傳記或史料的記載,1973年10月,批林批孔運動開始,在持續(xù)的學習過程中,許多人已經開始按照楊榮國等人的觀點,將孔子說成是“頑固地維護奴隸制”的“開歷史倒車”的陰謀家。對此梁漱溟始終沒有表態(tài),“不料保持沉默也是有‘罪’的。在全組二十余人都紛紛‘表態(tài)’,積極參加這場運動,努力改造思想之后,我依然沉默,便有人說話了。有人在會上不指名地警告說:‘對重大政治問題保持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態(tài)度,這里邊有個感情問題,立場問題。’緊接著有人又在會上指名道姓地說:‘前幾天北京大學某教授公開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有一貫尊孔而轉變?yōu)橹С峙祝绊懭珖,群眾歡迎。據(jù)悉,某教授五四時代在北大還是一名學生,而梁先生那時已經在北大講壇上講授印度哲學和儒家哲學了。時至今日,如果梁先生也向某教授學習,公開表態(tài)和支持批孔,影響將會更大,大家都會歡迎你的轉變!衣犃T直擺手,不禁脫口而出:‘某教授的文章我拜讀過了,我與他相熟,前不久還碰見他呢。我懷疑他文章所說的是否是他內心要說的真話!瘯像R上有人反擊,嚴厲地說:‘你有什么根據(jù)懷疑別人?就憑這句話,你對當前運動持什么態(tài)度,已經暴露無遺了。如何端正態(tài)度,在你自己。我奉勸梁先生不要再一次作運動的對立面了!盵5]

  顯然,梁先生并非是一定想成為運動的對立面,或許他明白成為對立面的滋味。因此他想以保持沉默的態(tài)度來應對,但當他聽說江青在首都體育館召開的批林批孔會議中,順便批判了梁先生,說“梁漱溟何許人也!币虼诵愿窬髲姷牧合壬銢Q定將自己的態(tài)度說出來,1974年2月22至25日,梁先生用了兩個半天約8小時的時間作了《今天我們應該如何評價孔子》的長篇發(fā)言,主要的內容是說:“目前批孔運動中一般流行意見,我多半不能同意。即如認為孔子護衛(wèi)奴隸制之說,便不合事實。其說殆誤于社會發(fā)展史分劃五階段為世界通例,而不知其不可泥執(zhí)。世界史上各方各族不經過奴隸制階段者其例既非一,而如我所見中國社會歷史發(fā)展蓋與印度同屬于馬克思所謂亞洲社會生產方式者,尤其有殊于一般!盵6]

  “時下批孔運動是由批林引起來的。因‘克己復禮’像是林彪念念在心的大事,時論便集中批判孔子的‘克己復禮’,認為孔子是要復周禮,林彪要復辟資本主義。林賊搞復辟不搞復辟不足論,誤以為孔子懷抱復古倒退思想則不容不辯!盵7]

  梁還認為歷史上的革新變法人物也多半是儒門中人,將“復辟、倒退等罪名強加于儒家,豈足以服人?”由此引發(fā)了對梁先生長達一年多的批判,在在回應批判時做“林彪本身我認為不存在什么路線,夠不上路線”,我只批林不批孔和“林彪叛黨叛國,要謀害毛主席,自取滅亡。至于林彪是不是要走孔子的路,行孔孟之道,我卻不敢相信。我不認為林彪受害于孔子!盵8]等如此等等的話,更加劇了對他的批判。但在1974年9月23日結束對他的批判時請梁先生談體會時,他的體會卻是“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

  由此可見,書生氣十足的梁先生不僅沒有效仿“某教授”,而且在私下還對他的這種行為提出了批評!霸凇峙住\動開始后不久,我見他在報紙上發(fā)表了文章,一反自己的歷來主張,隨著潮流百分之百地否定孔子,我心里很不舒服,便寫信批評他,要他答復我為何這么做。不多久,他便在女兒的陪同下,悄悄地同我見面,敘述他的理由,包括他的苦衷。我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批評他不對。但他當面向我作了解釋,我心里的氣也平和了一些。人各有志,且各有所難,律己可以,何必強求于人呢!

  現(xiàn)在,這一切都已成了歷史。我想某教授如今回過頭來看看,應該說可以作出一個他自己滿意,別人亦認為公正的答復了!盵9]

  梁先生所說的某教授就是馮友蘭先生,到了1973年10月份已經成為“梁效”班子顧問的他已經從最初的緊張中解脫出來。[10]根據(jù)《三松堂自序》的描述:“1973年,批林運動轉向批林批孔運動,批孔還要批尊孔。當時我心里又緊張起來,覺得自己又要成為‘眾矢之的’了,后來又想,我何必一定要站在群眾的對立面呢?要相信黨,相信群眾嘛。我和群眾一同批孔批尊孔,這不就沒有問題了嗎。在這種思想指導之下,我寫了兩篇文章。這兩篇文章在會上念了一遍,果然大受歡迎!詮倪@兩篇文章發(fā)表以后,各地方的群眾向我鼓勵的信,蜂擁而來,每天總要收到好幾封。寫信的人,有青年、也有老年;
有男的,也有女的;
有學生,也有解放軍,有農民,有工人;
有的來自黑龍江,有的來自新疆;
有的信寫的很長,很好,有真摯的感情,有誠懇的希望。在領導和群眾的鼓勵之下,我暫時走上了批林批孔的道路。”[11]當然關于光明日報在轉載的過程中所編發(fā)的編者按是毛主席親自所作的種種猜測,更是在很大程度上使馮友蘭有一種特別的感受。[12]

  我們不能否認,經過反復的思想改造運動,不斷地否定自己,努力跟上形勢已經成為許多知識分子對于政治運動的基本態(tài)度。而這種態(tài)度在形成之后就有了一定的真誠成分在其中。而這種真誠在事后的回憶中會成為其內心深處的痛,這種痛幾乎成為知識分子的“職業(yè)病”。且看馮先生自己的反思:“我們說一句話,寫一篇文章都要表達自己的真實的見解,自己的見解是怎么樣,就怎么樣說,怎么樣寫。這就叫‘立其誠’。自己的見解可能不正確、不全面,但只要確實是自己的見解,說出來寫出來,就是立其誠了。自己有了確實的見解,又能虛心聽別人的意見,以改其錯誤、補其不足,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就叫走群眾路線。如果自己沒有真實的見解或有而把它隱蔽起來,只是附和暫時流行的意見,以求得到某一方面的吹捧,這就是偽。這就叫嘩眾取寵,……我在當時的思想,真是毫無實事求是之意,而有嘩眾取寵之心,不是立其誠而是立其偽!盵13]

  

  二,“以氣節(jié)來評價人是殘酷的”——道德評價的必要性和限度

  

  歲月流逝,“批林批孔”運動現(xiàn)已成為一個歷史事件,但是這件事留給馮先生和梁先生的則是完全不同的遺產。對于梁先生而言,批林批孔事件中的獨立特行的做法與1953年政協(xié)會議上頂撞毛澤東事件一起,構成了他巨大的聲譽的重要部分,他甚至被視為是與馮先生相對照的那類人,一種對于現(xiàn)實持批評態(tài)度的知識分子的代表和一種氣節(jié)的標志,而馮先生則因為“批林批孔”事件,而被視為試圖迎合現(xiàn)實政治需要而不顧學術和人格尊嚴的典范而遭到猛烈的批判。許多學者認為:馮友蘭在“批林批孔”時期,迎合江青,為四人幫做顧問。是十足的無恥,這可以王永江、陳啟偉1977年發(fā)表在《歷史研究》上的《評梁效某顧問》為代表。在文中,除指出馮友蘭對江青讒媚逢迎的丑態(tài)之外,并說明過去馮曾是蔣介石的“御用哲學家”和“謀臣策士”。文章最后則奉勸馮友蘭:“好生記著偉大的領袖和導師毛主席解放初年對你的告誡,做人還是采取老實態(tài)度為宜。”

  其實,對于馮友蘭的批評在1950年就開始了,這種批評來自兩方面,一方面是學者們對于他過去的歷史和思想的批評,如1950年10月8日署名平之的《關于“新理學”》一文指出:“新理學不是中國過去二三千年的社會思想總結,更不是中國所有階級的社會思想。它只是總結五四運動以來改良主義自由主義的思想。它不是代表被壓迫階級的,而是代表統(tǒng)治階級內被統(tǒng)治壓迫的。它不是不服務于統(tǒng)治集團的,它實在是服務于統(tǒng)治階層,并且曾被統(tǒng)治階層內的統(tǒng)治集團垂青過。它不僅不是革命的,而且是反動的。他的哲學基礎是唯心論。它的表現(xiàn)是學術森嚴,邏輯嚴密。它的作用是混淆革命目標,是應帝王!薄榜T先生新理學一出世,于是他個人就由帝王友變成帝王師了!睉撜f這種批評是相當嚴厲的,毫無疑問給馮先生帶來巨大的壓力,于是馮先生便開始他對于新的政治形勢的迎合,公開發(fā)表了《我參加了革命》、《我找到了馬克思列寧主義》[14]等文章,還給毛澤東寫信,表示要按馬克思主義的框架來重寫中國哲學史。

  但這引來了另一方面的批評。這種批評可以與張君勱1950年8月在香港《再生雜志》上發(fā)表的《一封不寄信--責馮芝生》為代表。在看了馮友蘭1950年發(fā)表的《學習與錯誤》一文之后,張君勱“身發(fā)冷汗,真有所謂不知所云之感”,并嚴厲的責備馮友蘭“不識人間尚有羞恥事乎?” 張君勱在文中指責馮友蘭沒有將生命和學問視為一個統(tǒng)一體!白阆聦⒅袊軐W作為一種知識、一種技藝,而以之為資生之具,如牙醫(yī)之治牙,電機工程師之裝電燈電線,決不以之為身體力行安心立命之準則,此其所以搜集材料,脈絡貫通,足見用力之勤,然與足下之身心渺不相涉!盵15]

  我們知道以氣節(jié)的方式來評價人物是儒家的基本出發(fā)點,對此一直以對于宋儒“接著講”為己任的馮友蘭自然是心知肚明。這一點也是現(xiàn)代新儒家的基本態(tài)度,如徐復觀就明確指出“一個人在學術上的價值,不僅應由他的研究成果來決定;
同時也要由他對學問的誠意及其品格之如何而加以決定!盵16] 在這種帶有明顯道德理想主義色彩的品鑒模式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馮先生因為“變節(jié)”而導致許多學者輕視他的學術貢獻,如牟宗三等[17]。

  如果套用梁先生今天我們應如何評價孔子的話頭,今天我們應該如何對馮和梁在“批林批孔”運動中的表現(xiàn)作什么樣的評價呢?除了道德主義的立場和意識形態(tài)的立場之外,我們還能提供什么別的角度來對這一事件做出更為合理的解釋呢?

  任何人格模式的形成是有其文化和歷史的因素在其中發(fā)揮作用的,如果我們用更為多元化的視角來分析他們兩個人在同一時代的不同的表現(xiàn),所能獲得的評價恐怕并非是單純的氣節(jié)所能涵蓋的,而且透過馮友蘭和梁漱溟的截斷不同的與權力的關聯(lián)方式,我們或許可以發(fā)現(xiàn)更多的共同點。因此在這個意義上,我同意周質平先生的說法,“以氣節(jié)來評價人是殘酷的。”[18]或者更具體地說,以氣節(jié)來評價人是必須的,但單純用氣節(jié)來評價人是殘酷的。周質平先生顯然是希望將學術和政治相分別。他說:

  “中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所謂氣節(jié),絕大部分也只能表現(xiàn)在對當?shù)赖膽B(tài)度上。過分從這一點上來寓褒貶,不知不覺之中,是把學術當成了政治的附庸。一個學者無論在學術上的成就多高,只要一旦在政治上有了妥協(xié),此人即不足論,這不正是‘以人廢言’的老規(guī)矩嗎?

  1949年之后,中國知識分子所受到的迫害真可以說是三千年來所未曾有。過分在氣節(jié)上求全生活在那個苦難時代的知識分子,都不免是為那個殘暴的政權在作開脫:在義正辭嚴的批評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無恥’的時候,若對他們所經歷的客觀環(huán)境有些認識,那么,對像馮友蘭這樣在學術上有過幾度變遷的學者,就會多了一些‘同情的了解’。

  在這樣悲慘的情況下,若依舊以氣節(jié)求全知識分子,實無異逼人做烈士。表面上看來義正辭嚴,骨子里卻充滿著不同情,不容忍的冷峻和殘酷!這種要人做烈士的正義批評也正是戴東原所說的‘以理殺人’,五四時期所極欲打倒的‘吃人的禮教’。一個有人味的社會是允許一個人有不做烈士的自由的!盵19]

  當然,周質平要求對1949年之后的客觀環(huán)境多一些認識,對于許多學者的行為以更多的同情,這是一個很具“人味”的要求,但如果由此而走向否定人物品評中的道德和價值標準則似乎是從一種極端走向另一種極端,因為馮先生重釋程、朱道學,試圖承接著“道學氣象”,這本來本是重在道德人格建構的資政之學,結果卻因為政治的變革而使得最講究人格品位之道學,到頭來竟弄得毫無人格尊嚴可言,這當然會令到“道學中人”難以接受。不過無論如何,道德評價雖然必要但有其無法回避的限度,因為單純的道德標準的品評法會掩蓋許多歷史的“客觀環(huán)境”對于馮和梁來講更是如此。

  

  三,學術和政治——現(xiàn)代知識分子和傳統(tǒng)知識精英的角色錯位

  

  對于梁和馮在“批林批孔”期間的不同表現(xiàn)而出現(xiàn)的反應,歸結起來就是一個學術與政治的關系問題。在這一點上他們兩人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毫無疑問,馮和梁均對于政治表現(xiàn)出充分的熱情,或者說他們的學術使命始終并不在學術本身,而是其對于現(xiàn)實政治的作用。如果透過截然相反的表面,我們可以看到梁漱溟和馮友蘭對于政治的熱情并無本質上的差別,雖然他們都在新式教育的發(fā)源地北大上學或當教學,但是他們都出身于仕宦家庭,受到良好的舊學教育,因此受傳統(tǒng)士人的政治情結的影響同樣的巨大。因此我們縱觀梁漱溟的一生,純粹投身于學術的時間是很少的,梁先生自己說:

  “我愿意指出,雖然我自幼不斷地自學以至如今,卻并非著重在書本上,而在我所處時代環(huán)境中的一切事物和見聞。我又不是為學問而學問者。而大抵是為了解決社會生活中親切實際的問題而求知。”[20]

  甚至到了晚年,在文化熱中的國人以文化大師視之的時候,梁先生的內心其實是很不甘心的,因為對于他而言,他覺得值得作為他自己人生的標記的不是所謂的東西文化之長短,而是作為不斷參與中國革命進程的自己。我的朋友景海峰先生曾經三次訪問梁漱凕先生,當時與湯一介先生專門討論梁先生全集的出版問,。他對于梁先生的政治熱情便覺得十分的意外。“我當時的印象是,梁先生對自己的文化著述并不特別顧戀,倒是念念不忘奔走于國共兩黨之間時那些筆墨遺存,叮囑再再。也許,梁先生是對社會公論只重其文化創(chuàng)造而漠視其政治活動感到不滿,對于社會政治活動家的他之長久被遺忘,心有所不甘,所以言談間自然有點偏執(zhí)! [21]

  而馮友蘭先生的經歷似乎要簡單一些,但他對于政治的參與熱情絲毫沒有減弱,他的學術志向用他自己的概括就是:“闡舊邦以輔新命”。馮先生在講述他之所著之《新理學》、《新原人》等著作的原因時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哲學家所應自期許也。況我國家民族,值貞元之會,當絕續(xù)之交,通天人之際,達古今之變,明內圣外王之道者,豈可不盡所欲言,以為我國家致太平,我億兆安身立命之用乎?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曰能之,愿學焉。此《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及此書所由作也!盵22]

  對于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精英階層而言,他們或許并沒有“純粹學術”的觀念,士關心政治、參與政治就像農民種地一般是天經地義的。“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盵23]因此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國的知識精英有一種經世的心態(tài),而視一些具體的科學知識為奇技淫巧,這種心態(tài)在現(xiàn)代西式教育體制下的中國依然沒有真正的改變,錢穆先生的一段話可以作為例證,他說:“中國學者何以始終不走西方自然科學的道路,何以看輕了像天文、算數(shù)、醫(yī)學、音樂這一類知識,只當是一技一藝,不肯潛心研究。這些,在中國學者間,只當是一種博聞之學,只在其從事更大的活動,預計對社會人生可有更廣泛的貢獻之外,聰明心力偶有余裕,泛濫旁及。在此整個人生中,只當是一角落,一枝節(jié)。若專精于此,譬如鉆牛角尖,群認為是不急之務!盵24]因此幾乎所有近代知識分子的代表性人物都是熱衷于政治而非專心于學問之人。錢穆說:“試問這四十年來的知識分子,哪一個能忘情政治?哪一個肯畢生埋頭在學術界?偶一為之,那是鳳毛鱗角。如王國維,如歐陽竟無,那仍是乾嘉傳統(tǒng),都不是站在人群社會中心,當路而立的,對社會依然說不上有大影響。其他人人慕想西化,卻又很少真實西化的學者。他們先不肯死心塌地做翻譯工作。惟一的例外是嚴復,畢生盡瘁譯事,不輕自著作。但到后,還不免被卷入政治旋渦。其次是不肯專就西方學術中的一家一派篤信好學。學習一家一派已難,若要上當知創(chuàng)造難,學習亦不易!盵25]

  當然知識者的政治熱情是事情之一方面,我們的問題的關鍵還在于這種關系是一種順應型的還是抗爭型的。

  盡管知識者和統(tǒng)治者之間的關系始終是存在一系列內在的矛盾。[26]在一種典型的“魅力”型統(tǒng)治的情形下,對于知識階層的依賴是不可缺乏的,因此在中國,特別是大一統(tǒng)政治逐漸成熟的漢代,在“獨尊儒術”的意識形態(tài)的一元化確立之后,官員選拔制度和儒家理想之間逐步建立起一種固定的聯(lián)系。這種固定的聯(lián)系的成熟形態(tài)就是“科舉制”,這樣參與政治的機會逐漸由儒家所獨占,由此而來儒家和政治之間的聯(lián)系不僅有了思想了的一致性,而且有了制度上的保證。即使連一直試圖用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形象來改裝儒生的杜維明也承認:“儒家從未建立起完全成熟的教士制度。無論是出于選擇或由于疏忽,儒家文化中從未有過政教分離。儒家視知識和精神上的自我定位而發(fā)展出來的政治風格看來好似一種混雜的認同。一方面,儒家有能力使政治道德化,使崇尚嚴刑峻法或由軍人統(tǒng)治的社會變成道德社會,我們看到了給人深刻印象的有關歷史記載。然而,我們也必須認識到,儒家的道德價值經常被政治化,為殘暴的極權統(tǒng)治服務。同時,儒家的政治道德化成了中國政治文化的顯著特征,儒家符號以極權主義施控的意識形態(tài)為形式而政治化,一直是中國政治史的重要傳統(tǒng)!盵27]

  我們當然也可以從儒家經典中找到類似“從道不從君”之類的獨立姿態(tài),但是我愿意認為儒家一直有一種“經”和“權”之間的關系來調節(jié)儒家立場和現(xiàn)實政治之間的關聯(lián)。特別是在大一統(tǒng)的秦漢時代之后,天與君之間的關系便得到了很好的安頓。“差不多可以這樣說,中國知識分子從未懷疑過,在知識分子的自主性與君主的無上權利這兩個觀念之間有什么矛盾。(在他們看來)只有全能的政府才能實現(xiàn)完美的統(tǒng)治!盵28]

  在這樣的政治傳統(tǒng)之下,現(xiàn)代知識者表現(xiàn)出對于政治的熱情實在是十分自然的,同時他們力圖與新政權之間建立某種程度的合作也是發(fā)自內心的。即使從現(xiàn)代知識體系的構成而言,在政治成為社會活動的中心事件的情況下,知識分子想要與政治保持距離是困難的。人文社會科學理論具有一種天然的實踐性質,理論之效率和意義往往需要通過實踐來檢驗,因此社會科學中的理論和社會實踐之間的轉換就成為一個我們必須加以注意的問題。因為當我們談論社會科學中的純學術研究的時候,心中難有自然科學研究者的那種踏實感。

  客觀地說社會理論在向實踐層面轉換的時候,那種出于實踐對象的復雜性而產生的多元化結構自然會導致知識群體本身的多元化,有些人比較純粹一些,有一些人與政治的瓜葛多一些。

  并且在現(xiàn)代的學術建制之下,知識分子往往歸屬于某個組織機構,雖然他們對于機構的認同度很低,但因為畢竟存在著“權力牽制、利益歸依和情感認同,”況且組長機構本身往往是在官僚政治體系的控制之下。因此知識分子自然會分化為政權的批評者,政權的維護者和政治的疏離者。

  由此,當我們現(xiàn)在從啟蒙運動之后的知識分子形象來作為評判現(xiàn)代中國的知識者的時候。其實質就是要求以一種獨立和現(xiàn)存秩序的批評者的角色來衡量中國的知識分子。這首先便是將復雜的知識分子構成抽象成一個理想的模式,這樣一來中國現(xiàn)代知識階層的總體形象便是值得懷疑的。似乎抗爭型的是真正的知識分子,而順應型便是不值一提的。梁之“崇高”和馮之“屑小”也是在這樣的標準下定型的。其實梁也有順應的時候,如建國初年寫的一些思想改造的文章;
馮也有抗爭的時候,如1958年發(fā)表之“樹立一個對立面”和提出“抽象繼承法”,都與主流的立場不一致。他們都有其復雜的一面。

  如果從文化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的政治格局來看,用啟蒙的態(tài)度來衡量現(xiàn)代處于獨特境況中的知識分子這本身是值得我們反思的。用一種產生于不同的文化土壤的標準來鑒定具有漫長的傳統(tǒng)的、已經進入了中國人血液的知識者的價值取向,這的確是殘酷的標準。

  

  四,梁漱溟、馮友蘭和毛澤東

  

  在我們質疑這種標準的同時,我認為有一種重要的背景值得我們思考,就是梁和馮在建國之后完全不同的政治背景以及與毛澤東之間的交往。

  在傳統(tǒng)的中國知識階層的心目中,一般而言是將自己的設想的實現(xiàn)寄托在對圣明的君主的期待上,這也被稱之為“得君行道”的“上行路線”,[29]在家國合一的政治架構中,這種策略的形成自然具有一種合理性。但在進入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后,人民心目中對于帝王和現(xiàn)代國家領導人之間的分野并非是十分明確的。特別是在1949年之后,對于毛澤東作用和地位的推崇,因此,使知識分子產生了“得遇明君”的感覺,所以那種期待“得君行道”的觀念便十分明顯。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梁和馮的回憶錄的大量篇幅主要是回憶與毛的交往這樣的證據(jù)中得到說明。

  當然在梁和馮中間也存在著一些差別。

  梁漱溟先生在1949年之前就是著名的民主人士,曾任中國共產黨的重要政治盟友民主促進同盟的秘書長。而且曾兩赴延安與毛澤東有過長時間的交談,這些都使得梁先生在1950年從重慶到北京之后的政治環(huán)境中有特殊的優(yōu)勢。首先是1950年之后毛澤東數(shù)度請梁先生去中南海交談并力邀參加政府。[30]但梁先生卻愿意“留在政府外面”。但馮先生就不一樣了,馮先生因為曾參加過國民黨代表大會的代表,而且一直與國民黨政權有著不錯的關系,所以在解放后首先就因為“政治上的理由”被迫辭去清華大學校務委員會委員和文學院院長的職務。所以1949年10月就給毛澤東寫信,“大意思說:我在過去講封建哲學,幫了國民黨的忙,現(xiàn)在我決心改正錯誤,學習馬克思主義,準備于五年之內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重新寫一部中國哲學史。”毛很快就回了信,“友蘭先生,十月五日來函已悉,我們是歡迎人們進步的。像你這樣的人,過去凡過錯誤,現(xiàn)在準備改正錯誤,如果能實踐,那是好的。也不必急于求效,可以慢慢地改,總以采取老實的態(tài)度為宜,此覆。毛澤東,十月十三日!盵31]顯然馮先生的態(tài)度謙卑,但是雙方對一個問題的認識是一致的,就是馮先生過去有錯誤。這就決定了馮先生在1949年之后的政治活動的基調。(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不過,梁先生的這種感覺最終將他的“話語權”給“揮霍”了,在1953年在大會上頂撞了毛澤東之后,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要站在一個客觀的立場為多方說話的初衷在新的政治格局下,顯得有一些奢侈。或許梁漱溟先生自己說:“從個人關系說,我當時的思想,還自以為與毛主席相交已久,如果從‘五四’時代他在楊懷中家說起,那更稱得上是老朋友了。既然是老朋友,當然是平起平坐,有喜同賀,有爭辯則面紅耳赤,拍桌子瞪眼睛都是可以的。而我恰恰在氣頭上忘記了毛主席是締造中國共產黨和新中國的偉人!盵32]正是在這種情緒的影響之下,雖然梁先生也感受到了毛澤東的偉大,但是總不能有那種徹底投入的狀況。“每當我想及一百多年來我生于斯、長于斯的中國向下沉淪的惡運,終被共產黨毛主席領導扭轉時,讓我喊一千聲一萬聲‘毛主席萬歲’亦不覺多余。無奈滿身舊習氣的我,雜念太多,自己身上的那一點熱情早被蒙蔽而出不來。我還一直把這當作是‘倔強精神’,當作‘骨氣’而沾沾自喜!盵33]

  但馮先生的情況就很不一樣,1949年給毛寫一封信,則被告知要“老實”,光這一點就讓他琢磨了近10年,[34]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在解放以后,我也寫了一些東西,其內容主要是懺悔!盵35]從《三松堂自序》我們可以看到,馮對于毛澤東的接見是十分的看重,每一次都記載得十分詳細,而且往往會寫詩留念。如1964年所做是“不向尊前悲老大,愿隨日月得余光”。如果說詩為心聲的話,那么馮之反應是一種特別正常的反應。

  如果我們套用韋伯的理論模式的話,毛澤東和共產黨取得合法性的途徑主要是一種“魅力”型統(tǒng)治的基礎之上。[36]這種形式的形成初了宣傳系統(tǒng)的有意為之和較為被中國人的心理習慣所接受之外,一個特別根本的原因在于,的確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結束了近代以來中國人恥辱的歷史,并且?guī)ьI中國人在國際上獲得了應有的尊重,這對于以救國為已任的知識階層而言,就獲得了極大的認同感,這一點梁和馮是充分一致的。梁在1951年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上所作《信從中國共產黨領導并改造自己》的發(fā)言中就明確提出“兩年來,無論對內對外,我們國家在共產黨領導下都搞得很好,……因此我現(xiàn)在要聲明,今后在政治上我將信從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盵37]

  而馮先生也是如此,他在1982年在哥倫比亞大學授予名譽博士學位的儀式上,對于自己的人生有一個總結性的發(fā)言,應該說是比較真實地反映了馮友蘭的內心世界的。

  “中國革命勝利了,革命帶來了馬克思主義的哲學。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包括知識分子,支持了革命,接受了馬克思主義。人們深信,正是這場革命制止了帝國主義的侵略,推翻了軍閥和地主的剝削和壓迫,從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地位拯救出了中國,重新獲得了中國的獨立和自由。人們相信馬克思主義是真理!还茉趺凑f,在五十年代,中國共產黨的威信是很高的,這不僅是政治方面,更為重要的是也在道德方面。知識分子們,為革命的勝利所鼓舞,一齊努力,幫助建設社會主義!盵38]

  對此梁和馮之間還有一種觀念上的交流,據(jù)馮友蘭先生的記錄:“1971年中國進入了聯(lián)合國,梁漱溟給我來了一封信,說這是一件大事,要找我談談。我請他到我家里來。他來了,對我說,中國進入聯(lián)合國,標志著中華民族和全世界其他民族處于平等地位了,這是我們在一二十歲的時候就向往的。毛主席的功勞無論用什么字眼形容都不過分。我說這些話,是要說明毛主席共產黨確實是領導中國人民,叫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確實是推翻了三座大山,壓在大山下面的都翻身了,整個的中華民族都相信這一點,真是對毛主席、共產黨有無限的崇敬和熱愛。這并不是個人迷信,這是像孟軻所說的‘心服’,‘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這并不是迷信,因為這是實踐證明了的!盵39]

  馮先生甚至找到了自己工作的重點,就是為新的強有力的政府提供新的理論武器。“通觀中國歷史,每當國家完成統(tǒng)一,建立了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各族人民和睦相處的時候,隨后就會出現(xiàn)一個新的包括自然、社會、個人生活各方面的廣泛哲學體系,也是國家統(tǒng)一在人的思想中的反映。儒家、新儒家都是這樣的哲學體系。中國今天也需要一個包括新文明各方面的廣泛的哲學體系,作為國家的指針?偟恼f來,我們已經有了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馬克思主義會變成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還會發(fā)展!盵40]

  從前面的分析中,我們看到毛澤東的“魅力”和事功對于知識分子接受一種新的秩序是一種十分重要的推進。但是問題顯然不是那么簡單,因為我們同樣也可以看到更多的知識分子在1949年之后所遭受的苦難,而這種苦難對于知識分子的選擇是一種警報。這促成了許多自覺不自覺的權力的合作者。

  我們知道,從1949年后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知識分子所受到的磨難并不必然與他的政治立場直接相關,因為即使是一直與共產黨處于同一營壘里的知識分子依然會遭受他所建構觀念所帶來傷害,因為經常情況下,形勢的變化會需要不同的觀念模型,這樣一來,舊的觀念模型的創(chuàng)造者就會因為他所建構的觀念的不適合形勢要求所帶來的批判,這種批判經常是毀滅性的。

  因此我們說,在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和權力體系之間的關系既呈現(xiàn)出在由“立法者”向“闡釋者”轉變中的矛盾,也呈現(xiàn)出新的政權組織模式下,知識分子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之間尋求合適定位的困境。具體分解如下。

  

  五,現(xiàn)代權力機制下知識階層的困境

  

  雖然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以政治結構和統(tǒng)治形式的轉換來確定思想發(fā)展的坐標的做法不是十分的妥當,但是如果就近現(xiàn)代中國社會而言,統(tǒng)治權的轉換往往意味著政權組織模式的重大變化。如辛亥革命之后的民國和1949年之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

  由于受當時的國際環(huán)境的影響,中華人民共和國在政權組織的形式上是全面模仿蘇聯(lián),同時也參照了在長期的與國民黨斗爭中被認為是行之有效的一些組織模式,如將黨組織建立在連隊的做法,就被有效地移植到將支部建立在生產隊和生產小組這樣的最基本的組織中。而生產大隊和小隊并不屬于政府行政序列之中。對于蘇聯(lián)的完全的計劃經濟體制借鑒和對于戰(zhàn)時組織方式的移植,一個直接的結果就是行政系統(tǒng)的超級發(fā)展,這就意味著所有的社會事務,包括生產、消費等都處于國家嚴格的控制之中,在這樣的背景之下,知識分子與權力之間的關系也發(fā)生了許多變化,這應該成為我們分析諸如馮友蘭和梁漱溟這樣的知識分子在1949年之后的活動軌跡的重要參考。

  知識階層的生存基礎是為當下的社會提供一種合法性的依據(jù),而理論上將,在政權轉移的過程中,意識形態(tài)的需求就會特別的旺盛,也就是說政權建立的初期這種對于合法性的需求往往十分強烈。“權力的正當合法性不能只是權力精英本身的囈言,而必須由政治權力之外圍而又具有權威可信度的成員來加以肯定。知識分子在社會中從事象征意義之詮釋的合法角色,無疑地使得他們成為政權擁有者竭力爭取、拉攏的對象。政權擁有者能否獲取他們的支持,他們如何為政治權力的合法性提供詮釋,很自然地為政權擁有者所關心,說來,這是社會角色分化后不可避免的結果!盵41]

  但是如前所說,現(xiàn)代國家統(tǒng)治技術的發(fā)展和官僚行政系統(tǒng)的完善化,使得以往的單純的權威型統(tǒng)治對于意識形態(tài)的依賴性逐漸降低,“隨著全景式控制技術的發(fā)展與社會權力的日益滲透化,隨著意識形態(tài)合法性的逐漸被取代并最終在事實上喪失了與維持系統(tǒng)整合之間的聯(lián)系,國家的權力基礎發(fā)生了決定性的變化!盵42]同時權威系統(tǒng)在假借意識形態(tài)為其合法性做論證的時候,也勢必要顧及意識形態(tài)對于自己權力的制約作用。因為很多情況下,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者出于其作為普遍主義立場的持有者這種自我感覺,會對現(xiàn)實權威系統(tǒng)采取一種批評性甚至攻擊性的立場,這樣一來,意識形態(tài)宣傳者和當權者之間,看上去十分緊密的互相依存之間的聯(lián)盟便會產生矛盾。

  可以這么說,1949年之后,毛澤東及其新生的政權對于知識分子的作用始終處于一種矛盾和防備階段,因此種種形式的思想改造運動便開始成為知識分子適應新社會的必修課。如建國初期,對于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的認定就是矛盾的,即一方面認為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或勞動人民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從世界觀的問題出發(fā),認為知識分子屬于資產階級。而從1949年開始的針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雖然內容確定為“團結、教育、改造”,但實際上側重于教育和改造是十分明顯的。這主要體現(xiàn)了毛澤東的觀點。在毛澤東看來,“大多數(shù)的知識分子中,是從舊社會過來的,是從非勞動人民家庭出身的。有些人即使是出身于工人農民的家庭,但是在解放以前受的是資產階級教育,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他們還屬于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盵43]這種階級屬性的認定已經注定了知識分子在隨后的歲月中的艱難處境,因為這意味著知識分子被人為是社會的反動力量。1957年9月18日的《人民日報》社論指出:“原來的地主階級、官僚資產階級,原來的國民黨軍政人員,他們早已名譽掃地,更沒有反對勞動人民的資本了,在這種情況下,自以為還有反對勞動人民資本的社會力量,主要是資產階級的黨派和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币舱且驗檫@種認識的存在,所以才需要用“陽謀”來引蛇出洞,將幾十萬知識分子打成政治異己——“右派”。

  社會控制手段的多樣化,甚至殘酷化,使得具有組織依附特征的知識分子被迫接受新的意識形態(tài)和行為規(guī)范。宗璞在替馮先生辯護時使用了“就像坐在鐵板上,無人不在下面加一把火”的比喻,想必是可以形象地呈現(xiàn)知識者在權力和暴力面前的處境。“從人類的歷史,我們發(fā)現(xiàn),政治權力的合法性成立,尤其當它有效地掌握武裝力量之后,則由于它可以運用制度化之組織的行政權,也可以動員武裝力量來從事監(jiān)視、壓制和懲罰,權力往往產生自主化而有過度膨脹其合法性,乃至濫用的現(xiàn)象。此一情形,尤其當社會中缺乏獨立自主之有效制衡體制時特別明顯。此時,由于政權擁有者掌有決定社會行動之合法性的全力,尤其在一些知識分子的支持之下,為了保護既得利益或矜持其意識形態(tài),他們或者罔顧立法規(guī)范,或者扭曲地修改法律內容,重新界定了‘真理’和‘正義’的內涵。其扭曲的程度有多大,乃與權力形成之社會基礎,其有效控制能力、社會只意識形態(tài)主流勢力的大小、經濟水準、一般國民之知識程度等等因素有關!盵44]因此在生存的壓力和信仰面前,知識分子往往會選擇順從。

  那么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知識分子由被動逐漸轉變?yōu)樽杂X自愿地接受思想改造運動呢?這是由現(xiàn)代社會的組織形式所決定的,現(xiàn)代組織的效率與功能必須有知識分子的參與,才有發(fā)揮的可能,但知識分子的才能與努力,惟有透過組織的力量,才有施展的機會。這種雙重的關系肯定了組織存在及其影響的必然性,但只肯定了知識分子在整體上的重要性,但個體價值卻無從保證,這對于很難組織化的人文知識分子而言是相當?shù)牟焕。因此當國家對社會實行了全方位的控制之后,知識分子想要參與社會只有一條路,接受新的規(guī)則。

  由于知識分子對于“事功”的追求和新生權力體系對于知識分子整體性的拒絕,因此導致知識分子為了獲得其社會認同需要更多的犧牲,這種犧牲分為兩種,要么成為新政權的對立面,要么成為新權力的附庸。

  1949年之后建立的新政權,作為一個新生的權力體系,它所強調的是與過去社會的完全斷裂,這樣曾經與這一權力體系生長時期沒有發(fā)生任何關系的思想家,自然地會產生一種似乎矛盾而又相互關聯(lián)的心理反應:一方面,他們在這種權力體系還表現(xiàn)出一種引導中國社會向現(xiàn)代性方向邁進的力量感的情況下,會產生一種被新權力體系吸引的狀態(tài)。為此,他們放棄自己以往對于經典傳統(tǒng)的解釋立場,具有了某種自愿性。另一方面,他們在這一權力體系所附帶的思想體系或意識形態(tài)體系面前,又有一種乏力感。具備某種政治權威與思想權威合一的超級權威力量,常常使得從“舊社會”出來的思想家們興嘆而又無可奈何。他們對于自己過去限于以現(xiàn)代思想邏輯解讀傳統(tǒng)思想邏輯的書呆子的做法,會產生一種遠離現(xiàn)實的距離感,他們即使對于那種傳統(tǒng)的解讀方式還有某種依戀的話,也抵擋不住對于新權威的依附感而產生出來的療救自我的感覺,他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舊說,而構造出與新權威要求一致的解釋說辭。從這個立場上來說,馮之積極批孔更有其十分合理的邏輯發(fā)展線索。按照殷鼎的說法,馮友蘭之批孔有一個不自覺到自覺的過程。

  “在他批孔的最初階段,出于對再遭批斗的恐懼,馮友蘭為了自保而被迫寫文章,先自我批判他過去尊孔的歷史,再進而迎合當時政治的需要,(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批判孔子和儒家?墒请S著馮友蘭得到中共當局的重視,并加以利用,他便由不自愿的自我批判,轉為積極自愿的批孔活動中,并感到能為中共服務的快樂。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除了他對毛澤東和江青等人的賞識器用心懷感激外,馮友蘭長期受儒家思想熏陶,志在為統(tǒng)治者效力盡忠的意識十分強烈,一旦為執(zhí)政者所賞識重用,使他批孔的熱情更加高漲,感到自己在為國家效力,也因此而使他的生命有了意義和價值!盵45]

  梁漱溟和馮友蘭在1973年“批林批孔”時的不同表現(xiàn)在我看來,只是一種標志物,作為深受儒家觀念影響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現(xiàn)實的社會存在,使他們無法在事功和道德這兩種儒家最為看重的項目中獲得平衡,雖然儒家的背景和殘酷的現(xiàn)實只是中國的特殊時期的特殊現(xiàn)象,但是我并不將之視為一個本土化的問題,在如何為當下的中國知識階層設定終極價值的時候,我們應當堅持那些呢,還是將他們都拋棄,這必然是個長期存在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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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曼海姆:《意識形態(tài)和烏托邦》,162頁,商務印書館,2000。

  [2] 當時流傳最廣如“悠悠萬事,惟此為大,克己復禮”等與《論語》有關的句子。

  [3] 1973年5月毛澤東曾將自己的一首詩念給江青聽。內容是“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yè)要商量。祖龍魂死秦猶在,孔學高名實秕糠。百代都行秦政!皇呛梦恼。熟讀唐人《封建論》”,這首詩當時幾乎是家喻戶曉。

  [4] 《廣泛深入開展批林批孔的斗爭》,載《紅旗》雜志,1974/2

  [5] 汪東林:《梁漱溟答問錄》,176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6] 《梁漱溟全集》第7卷,304頁,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读菏槿返7卷,241頁,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

  [7] 《梁漱溟全集》第7卷,310頁,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

  [8] 汪東林:《梁漱溟答問錄》,182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9] 汪東林:《梁漱溟答問錄》,186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10] 按照馮先生的女兒宗璞的說法,馮先生之屈從是為了逃避運動以獲得寫作的空間!伴_始批孔時的聲勢浩大,又是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氣氛。很明顯,馮先生又將成為眾矢之的,燒在鐵板下的火,眼看越來越大,他想脫身,想逃脫燒烤——請注意,并不是追求什么,而是逃脫!那怕是暫時的。他逃脫也不是為了怕受苦,他需要時間,他需要時間寫《中國哲學史新編》。那時他已近80歲。我母親曾對我說,再關進牛棚,就沒有出來的日子了。他逃的辦法就是順著說”!断驓v史訴說》,載《馮友蘭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12-13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5年。宗璞的說法顯然具有很強的“護教”意識。因為甚至馮先生自己都不否認他所追求的目標。

  [11] 《三松堂自序》,187-188頁,三聯(lián)書店,1984。

  [12] 在1974年出席《光明日報》編輯部召開的座談會的發(fā)言稿《從個人體會談批林批孔同團結教育改造知識分子的關系》一文中,他就對認為“編者按”是“黨對知識分子、特別是老年知識分子的普遍的關懷”。(《光明日報》1974/2/1)

  [13] 《三松堂自序》,189頁,三聯(lián)書店,1984。

  [14] 刊于《人民中國》(英文版)一卷六期,后以多種文字廣泛傳播。

  [15] 載香港《再生雜志》1950年8月

  [16] 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卷),6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

  [17] 牟宗三認為馮以西方思想框架來總結中國的思想,特別是“對于宋明儒者的問題根本不能入”。見《中國哲學的特質》,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18] 見周質平:《氣節(jié)和學術》,載《二十一世紀》,2001/6

  [19]見周質平:《氣節(jié)和學術》,載《二十一世紀》,2001/6

  [20] 汪東林:《梁漱溟答問錄》,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

  [21] 景海峰:《梁漱溟評傳》,270頁,東方出版社,1999。

  [22] 馮友蘭:《三松堂自序》,277頁,三聯(lián)書店,1984。

  [23]《孟子·滕文公下》

  [24] 錢穆:《國史新論》,138頁,三聯(lián)書店,2001。

  [25] 同上書,173頁。

  [26] 科塞說:“知識分子對普遍的抽象價值的專注與社會的常規(guī)制度之間的基本沖突是顯而易見的。知識分子往往對決策者埋頭于日復一日的妥協(xié)與調和的實際事務不屑一顧,而掌權者則擔心知識分子的不切實際和缺乏現(xiàn)實感。掌權者和知識分子一向是相互不信任和相互不理解的。短暫的蜜月的確有過,但牢固的聯(lián)盟從未建立起來。”見科塞:《理念人》,148頁,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

  [27] 杜維明:《道·學·政,論儒家知識分子》,10-11頁,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28] Thomas H.C.Lee,Acaemies: Official Sponorship and Suppression, Imperial Rulership and Cultural Change, ed.Friederick P. Brandauer and Chun-Chieh Huang.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94 , P128

  [29] 關于“得君行道”的說法的分析,可參看余英時《現(xiàn)代儒學的回顧與展望——從明清思想的基調的轉換看儒學的現(xiàn)代發(fā)展》,載《現(xiàn)代儒學論》,28-45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不過余英時顯然過分強調宰相在專制政體中的制約作用。這多少是將儒生的期待之詞看做是現(xiàn)實的存在。

  [30] 梁先生當時指出自己不參加政府的理由是為了保持中立的身份。見汪東林:《梁漱溟答問錄》,114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31] 見《三松堂自序》,156、157頁,三聯(lián)書店1984年。2001年末,我去采訪陳來,他對“老實”這句話提出了自己的解釋,他認為,在湖南話中“老實”這個詞應含有“實實在在”的意思,而非警告意義上的“老實”,備考。

  [32] 汪東林:《梁漱溟答問錄》,144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33] 汪東林:《梁漱溟答問錄》,143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34] 1957年,馮應邀參加中國共產黨的宣傳工作會議,他與毛分在同一小組,毛說了鼓勵馮“好好的鳴!銓懙臇|西我都看”,馮感慨道:“經過了將近十年,”他才認識到“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必須經過思想改造,才能為新社會服務! 《三松堂自序》,161頁,三聯(lián)書店,1984。

  [35]馮友蘭:《三松堂自序》,280頁,三聯(lián)書店,1984。

  [36]這方面韋伯的分析模式具有廣泛的影響力,他提出:“合法統(tǒng)治有3種純粹的類型,它們的合法性的適用可能首先具有下列性質:1。合理的性質:建立在相信統(tǒng)治者的章程所規(guī)定的制度和指令權利的合法性之上,他們是合法授命進行統(tǒng)治的(合法型統(tǒng)治);
——或者,2。傳統(tǒng)的性質:建立在一般的相信歷來適用的傳統(tǒng)的神圣性和由傳統(tǒng)授命實施權威的統(tǒng)治者的合法性之上(傳統(tǒng)型統(tǒng)治);
——或者最后,3。魅力的性質:[建立在]非凡的獻身于一個人以及由他所默示和創(chuàng)立的制度的神圣性,或者英雄氣概,或者楷模樣板之上(魅力型的統(tǒng)治)”。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241頁。商務印書館,1997。

  [37] 《梁漱溟全集》第六卷,第875-876頁,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

  [38] 殷鼎:《馮友蘭》,199-200頁,東大圖書公司,1991年。

  37 殷鼎:《馮友蘭》,201頁,東大圖書公司,1991年。

  [39] 馮友蘭:《三松堂自序》,165頁,三聯(lián)書店,1984。

  [41] 葉啟政:《社會文化和知識分子》,115頁,東大圖書公司,1984。

  [42] 齊格蒙·鮑曼:《立法者與闡釋者》,211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43] 1957年3月12日《在中國共產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見《毛澤東文選》,第七卷,273頁

  [44] 葉啟政:《社會文化和知識分子》,111-112頁,東大圖書公司,1984。

  [45] 殷鼎:《馮友蘭》,192頁,東大圖書公司,1991年。對此作為馮先生的女婿的蔡仲德剖析得頗好:一方面,“‘闡舊邦以輔新命’的‘平生志事’表明馮友蘭一代知識分子具有強烈的愛國熱情”;
另方面,“他們對于群體與個體、國家與個人的關係,往往重視前者而輕視后者,甚至不區(qū)分祖國與政權,不考慮政權的性質,而總是強調國家的主權,忽視個人的人權。……這種國家至上的觀念決定他們往往把國家的獨立、統(tǒng)一看得高於一切,以致在國家的強權面前放棄知識分子應有的獨立思考與獨立人格。自己忍受來自國家的侵害而不反抗,也對國家侵害他人的現(xiàn)象保持沉默! 宗璞、蔡仲德:《解讀馮友蘭 親人回憶卷》,57-58,海天出版社,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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