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如雷:怎樣研究隋唐五代史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由我寫這個題目的一篇短文,自己感到很為難。好在這些年來自己走過一些彎路,這些教訓至今記憶猶新,向青年同志們談?wù),也許略有裨補。
治隋唐五代史,首先要用主要的力量大量閱讀史書和可作史料的其他古籍。關(guān)于一般典籍,已有專家介紹過了,我就不打算在此重復。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在汗牛充棟的古籍中必須劃清精讀和粗讀的范圍。我覺得《資治通鑒》、《隋書》、《舊唐書》、《新唐書》、《舊五代史》、《新五代史》(亦稱《五代史記》)和《大唐六典》是應(yīng)當精讀的基本史籍,其中尤其是《資治通鑒》一書,更應(yīng)當經(jīng)常反復地讀,案頭不可一日或缺。在精讀上述基本典籍的基礎(chǔ)上再涉獵一些詩集、文集和筆記之類的書籍。像《通典》、《冊府元龜》、《唐會要》、《五代會要》、《唐律疏議》及《唐大詔令集》等書,如一時無暇通讀,但起碼也要經(jīng)常翻檢,熟習各書的體例和大體內(nèi)容,以便在進行考釋和從事專題研究時知道到哪一本書的哪一門去查找史料。沒有對上述有關(guān)史籍的基本掌握,不但無法研究隋唐五代史上的重大課題,就是想詮釋幾件敦煌、吐魯番出土文書也會感到無從下手。
隋唐五代歷時三百余年,而唐代就占二百八十年,所以閱讀上列幾部精讀史書,重點在于精讀兩《唐書》和《通鑒》。為了讀好這三部書,應(yīng)當首先了解一下這些書的主要史料來源。唐代最主要的歷史原始記錄是“起居注”;实圩笥姨刂闷鹁永桑ㄓ袝r稱起居舍人),每天把皇帝的言論、行事如實記錄下來,就是所謂“起居注”。史館根據(jù)“起居注”中的原始記錄加以整理、編纂,寫成“國史”和歷朝“實錄”。五代人修《舊唐書》,北宋人修《新唐書》和《通鑒》時,就是主要從唐朝“國史”和“實錄”中搜集史料的。今人除能看到溫大雅所撰《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三卷外,已讀不到唐朝建國后的“起居注”。除《韓昌黎集》保留《順宗實錄》五卷外,其余歷朝“實錄”和“國史”已全部散佚。既然我們已經(jīng)基本看不到這些比較原始的史料著作,知道這些情況還有什么意義呢?答復是肯定的。今人雖然看不到歷朝“實錄”和“國史”,但卻能從古人的記載中知道各朝“實錄”的編纂人以及編寫和修改“實錄”的大體情況,這樣就能根據(jù)編寫者的政治態(tài)度、黨派立場、政治斗爭的演變來判斷這些需要精讀的基本史籍在哪些問題上有所回護,在哪些地方歪曲了史實,對哪些歷史人物進行了過分的溢美或有意的中傷。
唐代“實錄”只到武宗一朝,宣、懿、僖、昭、哀各朝“實錄”均非唐人所撰,系宋代人宋敏求所補寫。了解這一點可以幫助我們知道,為什么《舊唐書》一書前半部比較精詳而后半部舛錯特別多,為什么《冊府元龜》一書大部照抄“實錄”,而宣宗以后用賈緯的《唐年補錄》補足。
為了弄清唐、五代、北宋修史時隋唐二代史料在當時保存的情況,不妨參考一下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和王堯臣等人所編的《崇文總目》,知道一點古籍著錄的情況是非常必要的。其中尤其是《讀書志》和《書錄解題》二書,在中國古代目錄學史上是很有地位的。此外如《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及《宋史•藝文志》也都是這一方面必讀的史書。
我在開始讀史書時,只是片面地留心搜集史料,而對史籍本身注意得很不夠,更談不上進行研究了,后來才在這方面有意識地進行補課。因此,青年史學工作者一開始讀某一部史書,就要注意前人對這一部書有哪些研究成果。譬如讀兩《唐書》時,不但要參考趙翼的《廿二史箚記》和《陔余叢考》、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及錢大昕的《二十二史考異》等書,而且要讀近人岑仲勉先生的《唐史余沈》等書。此外如吳兢的《新唐書糾謬》和趙紹祖的《新舊唐書互證》也應(yīng)該加以參考。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余嘉錫先生的《四庫提要辯證》,其中有很多重要的研究成果,更當著意吸取,不能有所忽略。除接受前人研究古籍的成果外,自己還應(yīng)當繼續(xù)發(fā)現(xiàn)和力求掌握各部史書的特點,只有盡量做到此點,才能在選擇運用史料方面有所準繩。譬如隋唐之際的很多跨代人物,在《隋書》本傳中一般只寫到隋亡,入唐以后的經(jīng)歷就只能到兩《唐書》中去查找了,這就是隋書的特點之一。另外,《隋書》各志本來是《五代史志》,記載內(nèi)容遠不止有隋一朝,實際包括了北齊、北周、梁、陳及隋各代的史實,有時甚至遠溯晉代。讀《舊唐書》和《新唐書》,應(yīng)當每紀、每傳、每志都兩書對照起來鉆研,掌握各書的優(yōu)點與缺點。譬如《舊唐書》多照抄“實錄”,雖然修史的人加工較少,但保留了史料的原始面貌對我們卻非常有利,尤其重要的是許多詔令、奏疏、書信都原封不動地記錄下來,對我們使用史料可以說是利莫大焉。修《新唐書》的歐陽修是宋代的古文家,由于過分強調(diào)“事增文省”,所以很多有價值的詔令、奏疏、書信或則被完全刪去,或則被略寫得面目全非。李密討隋煬帝檄文是一篇農(nóng)民起義的重要文獻,在《隋書》和《新唐書》的《李密傳》中均付闕如,只有在《舊唐書》中全部保留下來了。再如《新唐書》過分強調(diào)“文省”的結(jié)果,甚至連很多必要的年月也都失載,而我們運用史料卻首先就重視歷史事件發(fā)生的時間性,在這一方面就只能求助于《舊唐書》和《通鑒》了。當然《新唐書》列傳也不是全不如《舊唐書》,如《黃巢傳》就是新勝于舊。此外,《新唐書》的“志”一般說來都優(yōu)于《舊志》,尤其是《兵志》部分為正史的首創(chuàng),更具有突出的地位。讀《舊五代史》首先應(yīng)知道這是清朝人的輯佚之作,并非完整的原著,所以不免有“割裂淆亂”之弊。歐陽修后來修《新五代史》,著意于運用“春秋筆法”,對史實記載不甚經(jīng)意,尤其是篇幅不足,史料有限,所以今人治五代史,主要只能從《舊史》搜集資料了。司馬光著《通鑒》、胡三省作《通鑒注》皆專取薛史,不據(jù)歐史,恐怕是有一定道理的。《通鑒》一書的特點之一是附以《考異》,司馬光在《考異》中不僅進行了大量的考辨,而且引用了很多后人已無法看到的典籍,這些資料是非常珍貴的。此外,胡三省的注也有很高的價值。因此,讀《通鑒》不能只重正文,必須同時細讀《考異》和胡注,有的時候,我簡直還把《通鑒》當作工具書使用,譬如兩《唐書》的記載有難懂難通之處,一查《通鑒》相應(yīng)部分,不僅文義大白,而且有時候能夠發(fā)現(xiàn)兩《唐書》的脫誤。有些偏僻的古地名在一般工具書及《地理志》上無從查考,不知相當于現(xiàn)在的何處,一查《通鑒》胡注,就知道在元代的地名,然后根據(jù)元朝地名按圖索驥,就知道現(xiàn)在的什么地方了。因此,掌握了一部史籍的體例特點,是妙用無窮的。
研究隋唐五代史,還需全面掌握近世權(quán)威史學家的研究成果和基本論點。陳寅恪先生是當代治隋唐史的泰斗,他的“關(guān)中本位”論、“黨派分野”論、“種族文化”論,在史學界都有很大的影響,F(xiàn)在有的史學家繼承、發(fā)揮和發(fā)展這些觀點,有的史學家提出一些實際是陳先生諸論的變態(tài)觀點,也有一些后起的史學工作者對陳先生的部分論點提出異議。不管怎樣,首先了解、掌握陳先生的成果是追蹤學術(shù)發(fā)展歷程的起點。如果不知道《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和《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這兩部書的基本內(nèi)容,就會對現(xiàn)在的一些學術(shù)爭論感到茫然。此外,讀陳先生的書,還應(yīng)當學習他那種索隱探微的治學方法,嚴肅認真的治學態(tài)度,極端敏銳的洞察力,如果我們在馬列主義的指導下又能像他那樣細致地進行論證,一定可以做出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成果。
我開始自學隋唐五代史,在研讀基本史籍方面走過一段大的彎路,應(yīng)當介紹給青年同學們,以便從中吸取教訓。我第一次是一部書一部書地順序讀下去,先把《通鑒》徹底通讀一遍后,再回過頭來讀《隋書》、《舊唐書》、《新唐書》……,這樣的安排產(chǎn)生了一個重要的缺點,即當讀完《通鑒》五代部分后再讀《隋書》時,《通鑒》隋朝部分的讀書印象已經(jīng)很模糊了;
當讀完《舊唐書•黃巢傳》后再回頭讀《新唐書•高祖紀》時,也發(fā)生了同樣的問題。而且每部書單線讀下去,對每一個問題都是蜻蜓點水,印象不深,更談不上深入鉆研了?偨Y(jié)了這樣的教訓以后,我又開始第二次系統(tǒng)讀書,新的安排是先把隋唐五代史劃分成若干大的段落,然后分段同時讀有關(guān)的基本史書,譬如先讀《隋書》和《通鑒》的隋朝部分,同時涉獵《全隋文》及《大業(yè)雜記》等書。其次讀有關(guān)唐初武德、貞觀時期的史書,并且每個人物都同時對照兩《唐書》的本傳來讀。這樣一段一段按時間順序讀下去,其好處是:首先,印象 ,便于記憶;
其次,便于精讀,能夠仔細考慮問題,讀書的同時就隨手可做一些研究;
最后,順手考校一些史料。
研究隋唐五代史不能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必須把這將近四百年的歷史放在中國封建社會發(fā)展的總過程中來探討。隋唐時期的門閥士族究竟怎樣?科舉制興起的條件和它的作用如何?勞動人民的人身依附為什么緩和了?商品經(jīng)濟的水平有多大的提高?為了弄清這些問題,不鉆研一下魏晉南北朝史是不行的。唐代后期兩稅法的出現(xiàn),如果不把它同明代的一條鞭法、清代的攤丁入畝聯(lián)系起來進行分析,也不能對它的意義給以充分的估計。韓愈、李翱的思想如果不同宋明理學掛勾,也不能科學地說明其地位。搞斷代史如果不把目光放大一些,單純地就事論事,至多只能描繪一些歷史現(xiàn)象的發(fā)展脈絡(luò),而不可能找到引起這種發(fā)展、變化的社會根源。我的學術(shù)生涯中有一段插曲,就是一度中斷了隋唐史的研究,“不務(wù)正業(yè)”地搞了幾年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學,當時覺得寫成《中國封建社會形態(tài)研究》確實有所得,但在隋唐史的研究方面卻不免損失太大。后來我才知道,搞一下歷代經(jīng)濟對研究隋唐史也有很大的好處。因此我建議青年同志們不妨趁自己還富于春秋的時候,把眼光放大一些,考慮的范圍稍寬一些,這樣更有利于我們認識隋唐五代史在整個歷史長河中所占的地位。像我這樣年近六十的人,就再也沒有魄力敢選定研究中國封建社會政治經(jīng)濟學那樣的課題了。這樣的機會在我一生中只有一次,幸好我在年青時沒有把它錯過。
我想提出的另一個建議是,今后搞隋唐五代史,不妨研究一點跨學科的課題,這也是放大一下眼界。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其發(fā)展過程有兩個主要的方向:一方面分科越來越細,門類越來越多;
另一方面是各學科之間的聯(lián)系越來越廣泛,越來越復雜。這種辯證發(fā)展過程就使各學科之間的相互滲透既有必要,又有可能。目前隋唐五代史的研究狀況是這種滲透非常不足,其主要表現(xiàn)是:研究隋唐社會政治史的史學工作者,在自己的著作中需要涉及思想史和文學史時,這一部分往往寫得比較薄弱;
研究隋唐思想史和文學史的史學工作者在談到哲學、文藝發(fā)展、變化的社會背景時,往往也出現(xiàn)薄弱環(huán)節(jié)。目前唐詩發(fā)達的原因之所以異說紛紜,不能解決,恐怕主要的原因就是搞隋唐史的人不研究唐代文學,搞唐代文學的人不研究社會政治。不僅如此,像韓愈、柳宗元這些既是思想家又是文學家的一身而二任的人物,我們?nèi)绻煌瑫r研究思想史和文學史,也很難做出科學的結(jié)論。譬如大多數(shù)文學史著作都說韓愈倡導的古文運動是進步的,他是中小地主的代表;
大多數(shù)思想史著作都說韓愈是唯心主義哲學家,是理學的先驅(qū),所以他是大地主階層的代表;
甚至在同一本斷代史中,在文學部分說他代表中小地主、在哲學部分說他代表大地主,而沒有感到自相矛盾。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原因就在于搞各學科的人各自為政,閉門造車,而彼此互不滲透。因此為了將來在隋唐五代史的研究上有大的突破,最好能培養(yǎng)出一代興趣廣泛、能夠進行多學科綜合研究的史學工作者。在這一方面,我個人的條件很差,在有限的余年補上這些課深感不易,所以在此大聲疾呼,寄厚望于大有作為的年青一代。
有的時候也偶而聽到年青同志有這樣的議論:翻翻解放以來有關(guān)隋唐五代史的論文索引,覺得所有的重要問題都已經(jīng)搞完了,以后恐怕題目都不好選。其實這是一種多余的顧慮。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無論哪一代人,他們所認識的真理都有相對性,雖然其中都有絕對真理的因素,但任何人也不能窮盡絕對真理。根據(jù)這樣的理論,一千年后還會有人研究隋唐五代史,而且還能夠做出前人所沒有做出的新結(jié)論。即令像隋末農(nóng)民起義和唐末農(nóng)民起義這樣最熱門的問題,最近幾年不是又發(fā)表了大量的有關(guān)論文嗎?唐代均田制也是引人矚目的問題,這些年來運用敦煌、吐魯番的出土文書進行深入研究的成果卻有如鳳毛麟角。開元、天寶是唐代重要的歷史階段,但仔細探討這一階段各方面問題而提出新見解的論著卻百不一見。至于唐末和五代十國史,就幾乎成了未開墾的處女地。應(yīng)當說,隋唐五代史的待研究領(lǐng)域是十分寬廣的,在這里大有英雄用武之地。
最后想談?wù)勅绾螌Υ龑W術(shù)權(quán)威的問題。在隋唐五代史的陣地上確實出現(xiàn)過史學界的最權(quán)威的史學家,對于這這些史學界的老前輩,首先是要尊重他們的成果,學習他們的治學經(jīng)驗,在他們已經(jīng)奠定的基礎(chǔ)上爭取再有所前進;
但另一方面,卻又不能迷信權(quán)威,認為他們做出的結(jié)論全部是科學的真理,因崇拜權(quán)威而把自己的思想禁錮起來。我們應(yīng)當實事求是地承認,在國學基礎(chǔ)方面、外文掌握方面,與這些史學界大師相比,我們這些平凡的史學工作者確實有很多自愧不如的地方。但同時也要看到,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愚者千慮,也會有一得。今人在某一個問題上或一個問題的某一點上糾正權(quán)威學者的不足之處,在某一方面開拓以往的權(quán)威所未曾涉及的領(lǐng)域,是完全可能的,更何況我們這一代人學習了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在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研究隋唐五代史的方面超邁前人的信心總應(yīng)當有吧。在這個問題上,正確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充分尊重前輩的史界權(quán)威,大膽解放自己的思想。輕率地否定、貶低前人的成就和輕易地妄自菲薄,都是錯誤的。每一個人的學術(shù)道路都應(yīng)該是由自己走出來的,任何人都不應(yīng)當模仿權(quán)威或跟在先輩的后面亦步亦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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