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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四十七士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幾乎在最初接觸日本時,就聽說了這個傳說。但對我,它卻一直語焉莫詳。在觀察四十七士的過程中,感受和道理,都不易說清。

  它本身蘊藏的“理”,已經(jīng)艱澀。哪怕外國人和日本小孩一樣,興趣盎然,興致勃勃,喜歡討論、渲染、琢磨它的每個細節(jié),但他們并未講清它主導(dǎo)的道理。中國人更是:一邊覺得其中古典的理論似是而非,一邊心情沉重,因為它和中國的現(xiàn)實,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在日本追尋“四十七士”的軌跡,這事對于一個中國人,有一點像是闌入又類似升華的、說不清的滋味。

  以前,我始終也沒有余裕——從正面觀察或賞味日本的古典。誰知奢侈的夙愿,竟在闊別后實現(xiàn),十?dāng)?shù)年后的深秋,踏著鮮艷的紅葉,我在半個日本,居然把四十七士的地點巡游一過。

    

  1.赤穗城

    

  赤穗城,在日本星羅棋布的“城”中,只算是一個小城。不只是面積,它比不了許多城那么形勢險峻,或者坐落形勝之地。只有心靜下來仔細參觀,才明白這里的平緩海灘,給了赤穗以制鹽之利。這是一個理財有術(shù)的小國,雖然小,卻有獨特的富裕。

  從火車剛剛下來,視野里一下就充滿了四十七士的廣告、宣傳畫和各式商品的招牌。我莫名地興奮起來。

  一個本地的小學(xué)女教師領(lǐng)我們參觀。她領(lǐng)我們不是直奔城堡,而是先去了兩座廟:永應(yīng)寺和花岳寺。那里有大石內(nèi)藏助的親筆遺墨:他把一口鑄鐘獻呈給這座寺廟,處理后事另有雄圖的語氣含而不露。那里有書家某某的給他的摯友掘部安兵衛(wèi)的別詩:“結(jié)發(fā)為奇士,前金那足言。離別情無盡,膽心一劍存”。一株忠義櫻,一棵不忠柳,一柄據(jù)說大石內(nèi)藏助用它最后結(jié)果了仇敵性命的、九寸五分長的匕首。

  他們在離開故里赴江戶之前,處理了不少物品,安排了許多后事。故鄉(xiāng)人當(dāng)時懵懂不知,現(xiàn)在感激涕零,到處都展示著夸張而自豪的遺物。

  然后又去了大石神社。如一通經(jīng)幢的方石碑上,刻著海軍元帥東鄉(xiāng)平八郎伯爵的手跡,行草瀟灑,抄寫著明治天皇褒賞四十七士的辭令。不用說,對赤穗義士的特意頒詔,是取代了幕府的明治新朝,對國蒙屈辱、人有遺恨的赤穗士民的籠絡(luò)。但它的措詞,卻是對四十七士行為的最官方解釋:

  ……固執(zhí)主從之義,復(fù)仇死于法。百世之下,使人感奮興起。

 。ā吨页疾亍稰.211,松島榮一著,

  巖波新書,1961年)

  凝視著東鄉(xiāng)平八郎的字跡,我久久琢磨其中滋味。不一定,我想,惹得人們喜愛的,并非一定是忠君的精神。

  四十七士事跡的梗概,大致是這樣的:

  播州赤穗藩(在京都以西不遠)的大名(領(lǐng)主)淺野內(nèi)匠頭長矩,在他輪值江戶城的招待官役的時候,一次在迎接天皇使節(jié)的儀式之前,在幕府中央駐地江戶城內(nèi)松之廊下,與一名老年權(quán)臣吉良上野義央發(fā)生沖突。其原因至今未能究明。淺野在盛怒之下,拔刀傷了吉良。這就是嚴(yán)重違紀(jì)的“江戶城刃傷事件”。

  此事震怒了當(dāng)時將軍德川綱吉。他不容寬恕,命令淺野即日切腹、并罰淺野家從茲“斷絕”。這就是說:赤穗藩的名號封地一律撤銷、赤穗城向幕府開門繳城、大名淺野家削為布衣。作為藩士的三百余名赤穗武士,隨之失去俸祿和地位,淪為“浪人”。

  淺野欲辯無辭,時不他待,當(dāng)日便急急剖腹自決了。

  消息傳到赤穗藩。

  震驚的赤穗藩士們,無法接受突兀的禍從天降。隨著事實的弄清,抗拒的思路形成了。這一思路,是后日他們決意和行動的注解,也是四十七士事件后來膾炙人口的原因。

  他們認為:既然在江戶城松之廊下發(fā)生的刃傷事件是兩人糾紛導(dǎo)致,那么按照“喧嘩兩成敗”(各打五十大板)的慣例,應(yīng)該是吉良和長野兩人均遭處罰。一人逍遙法外,一人即日切腹——這是幕府處理的不公正。而且,這不公正太過分,已經(jīng)無法容忍。

  至于招惹主公怒極失態(tài)、禁地拔刀、導(dǎo)致刃傷的吉良,他乃是這場巨大災(zāi)難的禍?zhǔn),是不可饒恕的仇敵?

  一場造反開始醞釀。赤穗武士決心以傳統(tǒng)的“仇討”(あだうち)形式,向仇人吉良復(fù)仇,并且用這一手段冒犯“法度”,打擊不公正地處理刃傷事件的幕府官員。

  決意變成一個極度冷靜的計劃。它在策劃、運行、圓滿的過程中,幾乎變成了藝術(shù)。已失去藩士名分、變成浪人的他們,恭順地獻出城堡、放棄職俸、四散飄零。沒有一個武士抗議,沒有一件摩擦發(fā)生,一個藩國消失了。

  但是,一批藩士在首席家老(藩國主官)大石內(nèi)藏助良雄的率領(lǐng)下,盟誓立約,決心復(fù)仇。經(jīng)過了一年零八個月的潛伏、忍耐、調(diào)達、待機,元祿十五年(1702)十二月十四日夜半,在一個落雪的黎明之前,義士攻入仇人吉良的官邸,格斗中打敗了吉良的侍從(斬殺十六名,傷二十或二十三名),從柴炭小屋搜出吉良本人,并處死了他。然后,他們割下吉良的首級,離開一片狼藉的官邸,嚓嚓踏著清晨的積雪,跨過江戶的兩國橋(有未跨此橋說),向埋葬著主公淺野的泉岳寺,班師回兵。

  他們從泉岳寺的水井里,汲水洗了吉良的首級,然后把它祭于屈死的淺野墓前。已經(jīng)派人向江戶官府自首,這一場討仇報主、洗凈屈辱、維護士道的快舉,至此結(jié)束了。以后無非是幕府的裁定、個人的生死,恰恰他們四十七人,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官府的命令,在拖延了數(shù)月之后下達了:切腹。被關(guān)押在四處大名宅邸的武士們,逐一靜靜剖腹,結(jié)束了一己人生。他們死后被葬在主公淺野身邊,泉岳寺,從此突然成了日本最出名的寺院。

  同時,在赤穗,從此以后無藩勝有藩——由于這一事件,赤穗幾乎成了日本最有名的藩國。直至今日,赤穗的唯一光榮就是四十七士;
赤穗最有名的產(chǎn)業(yè)和文化,也是淺野時代開創(chuàng)的、赤穗藩的海鹽煮造。

  但是,原來的質(zhì)疑,并沒有得到答案。“快舉”的背后,“理屈”(道理)不僅沒有捋順,而且日益曖昧不清。

  四十七士行為依據(jù)的“道理”究竟是什么?

  忠君?

  這是最表層的、也是最便利的一個說法。而且這個例子似乎為中國古典的“忠”的概念提供了一次最狹義的闡明。岳飛精忠報國的“忠”逸出了范疇,“忠孝”一組的概念卻指出:忠經(jīng)常限定于針對領(lǐng)袖而言。明治的褒賞令,釋忠為“主仆之義”。

  中國人和美國人,在復(fù)述四十七士故事時,口吻和感覺都很不相同。

  美國人本尼迪克特所著《菊與刀》,是作者在下列條件下寫成的:目的是為軍方提出日本可能投降與否的戰(zhàn)略估計,著者從來沒去過日本,只靠對全體被美國拘禁的美籍日本人進行調(diào)查獲得資料。她對四十七士的敘述,反復(fù)使用了一個日本文化概念“義理”(ぎり、義理),并以之替代所有“忠、義、信、仁、行”等浸透日本精神的中國古典思想。她的這一話語,再根據(jù)英文回譯成中文時,幾乎又都譯成了“情義”——這樣出現(xiàn)了一種簡單化!傲x理”就是“忠”和“義”嗎?顯然不是。這種解釋該駁正么?誰若有意也不妨。只是駁正會很麻煩;
就像“義理、情義”,糾纏不清一樣。

  而中國人,面對這個義士挺身的故事——

  陳腐的封建思想!精英們隨手就是一棒子。

  咀嚼著四十七士事跡,再聽這樣的批判只覺輕薄。是的,它所依仗和宣揚的,不過一種愚忠。但它在實踐時的異端和美感,卻使愚忠變作了人性。人的尊嚴(yán)、信諾、情義,奪門而出,壓倒一切。在凜冽的精神面前,對舊道德的討伐躊躇了。何謂忠的愚賢?況且今日,破除東方的愚忠,往往是無行的右翼精英宣誓效忠西方帝國主義時的見面禮;
如李志綏對毛澤東知遇的背叛,以赤穗義士的道理來看,不過是無恥小人的“賣主求榮”。

  赤穗義士的故事如有魔力,使人甩開枯燥干巴的理性,鷓鷓然跑向紛紛雪落的橋頭,不惜當(dāng)一回他們的同伙。是的,寧肯欣賞封建,也不愿迎接一種歪理獨霸的新世紀(jì)。何況今天,東方古典已在被輕蔑的盡頭復(fù)蘇,西方卻愈來愈露出猙獰本相,人們終于開始質(zhì)疑——對西方的愚忠,對資本的迷信。

  在日本一步步脫亞入歐的進程中,一方面,如明治褒賞四十七士所象征的,企圖讓忠君思想直接轉(zhuǎn)化為忠于天皇;
另一方面,也有明治的政治家,以法治思想批判赤穗義士,企圖更新日本精神。

  福澤諭吉在《勸學(xué)》六編中說:

  “世唱赤穗義士,此大誤也!偃粢蝗瞬粦謿⑸,代為出訴,隨被殺而隨上訴,訴四十七人之家臣理、以致失命殆盡,則如何惡政府亦必伏其理,對上野介加刑以正裁判。如斯始可稱真義士。倘不知此理,身居國民地位,不顧國法之重而妄殺上野介,則可曰誤國民職分、犯政府之權(quán)、私裁人之罪!湫嗡泼,其實于世無益!

 。ā吨页疾亍稰.212)

  福澤諭吉的煌煌法論,讀來如一紙奴才令。若在殖民地的韓國支那,奴才們哪怕“隨被殺而隨上訴”直至遍地腦殼仍哀訴不止,是否能換來他取消侵略“亞細亞惡友”的理論呢?

  法治若是公正,世間就不會傳頌水泊梁山。所以,在日本的街頭巷尾茶圍酒肆,對四十七士喜愛不已的商人町民,不理睬價值的清談。他們覺得“討入”吉良邸的行為,實在是太過痛快,于是用“快舉”一語稱謂事件。他們堅持事件的另一面:政府處理不公,和吉良乃是個腐化分子的一面,津津樂道于此案的翦暴安良性質(zhì)。

  顯然,較之持法治論眼光的精英們,普通人更看重社會公正。在他們看來,吉良擅權(quán)行惡,乃是天下痼疾。他們渴盼義士出世,快刀亂麻,砍它個大快人心。這種道德分析,與明治敕語或福澤諭吉不同。他們激烈地偏袒義士,把赤穗四十七士,歌頌為直面社會不公和個人犧牲的矛盾,敢于挺劍而起、流血五步、撼動天下的英雄。

  這一觀念的形成,意義極為重大。因為,隨著對四十七士的不歇追思再三塑造,在日本的文化和民族精神中,一種做人的約束、人之間的關(guān)系、人對社會的承諾——逐漸成形健全。它雖然只是“半身”造反,但更是全心赴死。在一個正在孕育聚合的民族胚胎上,它注入了烈性的精神。

  從此,在這個民族的母體中,凡事關(guān)民族國家,不用說在民族存亡的緊急關(guān)頭——很難看到如李志綏那樣卑鄙下流的政治背叛,很難看到如張愛玲那種隔岸觀火的自私文學(xué)。

  那些因一己得失不惜毀傷民族、以投身敵人褲襠為人生小康、放肆詛咒包括知遇自己的“主公”、當(dāng)然更信誓旦旦與革命為敵的中國敗類——被四十七士的光芒照射得無地自容。

  每當(dāng)夜空劃過激進和叛逆的彗星,他們就心慌意亂,渾身不自在。因為不僅他們的妥協(xié)、茍活、唯經(jīng)濟和唯科學(xué)的價值觀;
包括他們齷齪的存在方式,都被那雄辯、尊嚴(yán)的閃光照射得黯然失色。他們趕快潛伏爪牙、做低姿態(tài)、一聲也不反駁,等著侏儒的思潮再次涌漲,等著糜爛的風(fēng)氣卷土重來。

  夜宿赤穗的旅館,視野中是光點粼粼的瀨戶內(nèi)海。我費力地眺望,想看見著名的明石跨海大橋。其實,此地不是一處天險。河流的沖積扇左右開闊,匯入了平滑的內(nèi)海。平坦的土地上,筑起了一座大概是單層的赤穗城。

  車站上大幅貼著廣告,居中是一幅描寫義士們悲愿已遂、“清晨踏雪兩國橋”的壁畫。在這座城市,叫做“赤穗義士祭”的節(jié)日,每年都在12月14日舉行。我預(yù)定12月16日從東京回國,怎么也不能留下觀看了。

  倒是參觀博物館看到的鹽田模型,教人有所新知。想必我國蘇北、或者干瀉灘涂可供導(dǎo)引海水的海濱,都是用這種辦法熬鹽。

  在高倉健主演大石內(nèi)藏助的電影《四十七人的刺客》中,決定舍身討仇以后,大石派一個年輕武士去大阪商號,清算了所有的鹽賬。用這筆錢,衣食無著的武士,每人分銀九十兩。赤穗藩因海鹽而富庶。有一說就認為:老賊吉良挑釁年輕的淺野,幕府蓄意翦削赤穗藩,都是為了爭奪鹽利。

    

  2.忠臣藏

    

  與四十七士在被寄押的四大名府邸、義無反顧一一切腹的幾乎同時,次年已經(jīng)有一出戲劇模樣的演藝,在江戶出現(xiàn)。它題名《曙曾我夜討》,假托曾我兄弟的復(fù)仇故事,由江戶的劇團中村座上演。它在三天后被禁;
顯然,是由于警惕町民對赤穗事件的興奮。

  四年后,1706年(寶永3年),事件已徹底安靜。大阪的竹本座演出了凈琉璃(三弦伴奏的說唱木偶。镀灞P太平記》,開了以虛構(gòu)假名替代真事的表現(xiàn)手法的濫觴。從此,以凈琉璃和歌舞伎(集歌、舞、藝人于一臺的日本近代演。樾问降牧x士主題,便一演再演、由三而四、漸近至百、長演不衰。1708年京都的《福引閏正月》、1710年大阪莊松座的《鬼鹿毛武藏鐙》,還有很多很多。赤穗義士的題材,一時間風(fēng)靡了整個關(guān)西(京都大阪一帶)。

  以后,大概因為義士的數(shù)目是四十七——后來的藝術(shù)形式多取日文字母表(所謂いろは、以呂波,是不同于常見日文假名表的另一套字母表),或者箭矢的數(shù)目(大矢數(shù)四十七本),我無暇進一步觀察,估計是把義士們逐個敘說,是則自有濃厚的說唱味。大約自1732年起,(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戲牌子上出現(xiàn)了“忠臣”一語。它喻示著一種評判的穩(wěn)定,以及一種主題和套路的成形。

  此后不勝枚舉——《忠臣金短冊》、《忠臣いろは軍談》、《忠臣いろは夜討》、《忠臣以呂波文字》,不一而足。

  就這樣,內(nèi)容催促著形式,一種藝術(shù)愈趨洗練。終于在1748(寬延元)年,四十七人之一、唯一的殘存者寺坂吉右衛(wèi)門,以八十三歲高齡靜逝。因他的身份低于武士,主謀者大石判斷他會在事后被從輕發(fā)落,因而命他逃生,并傳遞“仇討”成功、“本懷”已遂的信息。他的逝去,標(biāo)志著事件確已落幕,新的舞臺幕布,隨之就要揭開了。

  次年,即四十六人切腹后的第四十七年,大阪的竹本座公演了《假名手本忠臣藏》。從此以后,有兩件大事進入了日本藝術(shù)史:一是“忠臣藏”一語成了一切描寫赤穗四十七士及其“仇討”的藝術(shù)作品的代名詞;
二是一出名為《假名手本忠臣藏》的戲——或是以木偶“人形凈琉璃”的形式,或是真人出演的“歌舞伎”,將從此進入日本人的生活。它的名氣和“人氣”超乎想象,以致于演藝界人云“京阪歌舞伎,無一不演義士復(fù)仇”。就這樣,二百多年,久演不衰,直到今日,再至明天。

  除了歌舞伎這“最民族的”形式外,隨著日本近代的開幕,《忠臣藏》也隨著電影閃爍于銀幕。據(jù)日本評論家四方田犬彥的論文,《忠臣藏》的拍攝,僅在明治時代,12年里就拍了19種;
大正時代一共拍了34種,昭和年代在戰(zhàn)前戰(zhàn)中拍攝11種,戰(zhàn)后至1978年就已拍11種——即使不算描寫著名義士的約60種外傳片,日本總計拍攝了135種《忠臣藏》電影。1978年以后,至少我看過一部高倉健主演的《四十七個刺客》(市川昆導(dǎo)演、東寶1994年出品),它是在事件發(fā)生300周年時拍攝的,廣告聲稱“忠臣藏題材至此終結(jié)”。其實,2006年我再訪日本時,電視里還熱播著一部忠臣藏連續(xù)劇。

  我僅看過的兩種,也許是有代表性的兩種。除了高倉健主演、市川鷔導(dǎo)演的新作外,另一種是1941年溝口健二在戰(zhàn)爭中拍攝的、前后篇兩部、共3小時43分鐘的巨片《元祿忠臣藏》。

  溝口健二是最早獲西方認可的大導(dǎo)演。此片和名作家太宰治描寫魯迅的小說《惜別》一樣,都是著名藝術(shù)家主動配合戰(zhàn)爭宣傳的作業(yè)。他們都一再聲明,自己的選擇并非為政治強求;
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的語言,不僅能達到國策宣傳的目標(biāo),并能使文藝的目標(biāo)達到完美。

  溝口健二在《元祿忠臣藏》里埋入了許多“純藝術(shù)”的因素。他拍攝了一系列精致的鏡頭,努力強化影片的形式感。遠在1941年,他就對追求“日本形式”有執(zhí)著的野心,并利用導(dǎo)演的權(quán)力,企圖完成這一形式和日本電影的美感。如四方田犬彥《元祿忠臣藏中的女性因素》(《映畫監(jiān)督·溝口健二》,新曜社,1999年)所指明,《元祿忠臣藏》存在女性的敘述角度。確實許多情節(jié)的演進都是借女性為主的場面獲得;
但更重要的是,他借此塑造了日本的女性形象本身。

  ——這就又扯出一個與中國可做對比的話題:女性。

  在忠臣藏故事中,除了赤穗藩主淺野的夫人(后稱瑤泉院)外,與義士們患難與共,或忍辱包羞,或輕拋性命的女性,大約有:

  大石內(nèi)藏助夫人陸(おりく),為不至于作為家屬遭牽連她被大石休棄;
與義士嘰貝十郎左最終難遂婚約、在十郎左切腹之前自殺明志的江戶女子(乙女田おみの);
京都筆店二文字屋女兒、大石內(nèi)藏助之妾輕(おかる);
義士在四大名家切腹之后,小野寺十內(nèi)的妻子丹在京都自殺;
還有早在復(fù)仇醞釀時期,由于與義士橋本平左衛(wèi)門陷入熱戀、于進退兩難中雙雙情死(日語稱“心中”)并最早被演義成了凈琉璃作品《曾根崎心中》的游女——就是這個故事,最早納赤穗義士事件于坊間梨園,尤其開創(chuàng)了為大義男女難能如愿、不成眷屬舍身情死的故事套路的先河。

  更著名的,是大石內(nèi)藏助的韜晦狎游。

  在舉事前,大石內(nèi)藏助曾在京都的祗園等所謂游廊,狎女醉酒,扮演頹廢。在四十七士事跡內(nèi)外,女性的影子出現(xiàn)頻繁。游廊妻女,都暗示著一種——對孤立的叛逆的、從女性到文化的共犯。

  還有,就是我看過的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第五、六兩折里的、又一個輕(おかる)。其實,唯此兩折是忠臣藏故事中的純虛構(gòu)枝蔓,戲中沒有出現(xiàn)摹寫真實事件的場面,但日本人不以為蛇足。

  這兩折戲的劇情是:武士勘平與輕(おかる),曾在主公出事時纏繾戀情,因此遭人非議。日后勘平淪為獵人,渴望入盟參與復(fù)仇,允諾籌劃經(jīng)費。輕為成全戀人,賣身于祗園妓館,籌銀五十兩,讓勘平能貢獻大業(yè)。不想持銀回家的父親,半路遭惡人砍殺,銀兩被劫。那惡人又被勘平誤作野豬,火槍擊斃。黑夜里勘平自死體摸得錢袋,次日卻以為自己殺輕之父,奪輕賣身銀。正值武士來取經(jīng)費,見狀蔑視勘平,拒其入盟。他百口難辯,于悲極剖腹。武士不意之間,見老父傷口是刀傷而非槍傷,于是一切大白。得到洗雪的勘平,于彌留之中,在盟書上簽下血字。

  在溝口健二的《元祿忠臣藏》里,藩主淺野夫人斷發(fā)的一場戲,演得一刻刻如歌如畫。那樸素又凄美的形象,令人過目不忘,經(jīng)多年仍余味不絕,在心間如鏤如刻。那種無言的、比男性更多一分凜然的女性舉動,給人冰雪醍醐的感覺,使男性肅然自愧,不敢輕慢。

  如嫌這場戲太過于貴族化,影片的結(jié)尾,卻是由平凡的美野(乙女田おみの)教訓(xùn)了威嚴(yán)的大石內(nèi)藏助。大石在與她達成了許諾之后,她舍青春而殉死,大石則走向了自己的切腹場。就在這個鏡頭之中,全篇演完,字幕升起,近四小時的巨片全部結(jié)束了。

  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中的輕也是一樣,不僅賣身籌銀的是輕,承受了最多誤解的也是輕。大結(jié)局到臨之時,勘平哪怕腹上插刀,依然來得及血書簽名;
而輕卻依然被賣煙巷,并未得到救助!

  凡事關(guān)大計,日本女性從來扮演男性的堅貞助手,只是暗添了一層美。這樣的文藝角色,與現(xiàn)實水乳融透,染做了日本女性的本色。在四十七士故事中,若說男性尚有遲疑和逃脫(最初加盟者曾達百余人,最后僅余四十七人)——而女性,無論實事劇中,尤其戲中女角,無一不是烈士。

  與這種女性描述相比較,中國不得不垂頭喪氣;蚩烧f,近代中國的衰敗,與女性形象的黯淡,恰似一線相牽。

  與《忠臣藏》女性對應(yīng)的反面例子,莫過于筆寫《色·戒》、人做漢奸婦的張愛玲。雖然她作為百年反共工程的女神像,被刻意美化由裙及腳;
但她在民族存亡的血泊中,被她所順從的日本的女性光彩,映襯得丑陋不堪。

  為她的辯護還會聒噪不止甚至統(tǒng)治主流,但她已經(jīng)敗了。在一種女性美感的對比中,她敗得如風(fēng)卷紙灰,漸漸無跡無痕。雖然她不會承認:打敗她的,正是中國的古典精神。

  在豪華的東京歌舞伎座,剛一進劇場我就明白:今晚看不到熱鬧。

  《假名手本忠臣藏》共有十一折,每個演出月份只上演其中兩折。今晚上演的第五、六兩折,不單不打仗,且是虛構(gòu)的兩折。輪到最后“討入”敵家,怕還要再等半年以上,而一個月后,我就回國了。

  ——也就是說,不僅看不到討入敵家的拼殺,也看不到最后切腹的壯烈。那一股深刻的失望!……我不斷憶起魯迅的社戲。

  但是,哪怕只為報答昂貴的門票,我也不能浪費這個晚上。那一晚我真是全神貫注?床怀傻豆鈩τ,我就不眨一眼地注視舞臺,爭分奪秒地查對簡介。我不單琢磨勘平和輕的情節(jié),甚至觀察舞臺的音效。后來在北京讀溝口健二巨片《元祿忠臣藏》的資料,溝口也聲明,別想來他這兒看刀光劍影:“鏘鏘啪啦啪啦,我可不拍!

  確實不只是“鏘鏘啪啦啪啦。”

  這一出戲,如今它已不僅是戲劇而已。我不知道一出打磨百年的京劇,與它比較是否妥當(dāng)。它的存在已很微妙,在傳說般神秘的歌舞伎座劇場里面,觀客的神情令人難忘。我形容不出滿溢場內(nèi)的、那一派“認真的趣味,無言的熱烈”。當(dāng)觀客喝彩時,我清楚地覺察到:它與北京人給京劇名角的喝彩不同。多些吟味、好似緬懷。較之觀劇,人們更像是在參加儀式。最后演到了勘平在垂危之際,腹上插著一柄刀,喑啞仰身,伸手盟書的時候,我也不禁為第十五代片岡仁左衛(wèi)門的演技,吁嘆不止。抑或因為我是中國人才多了這些念頭?也未可知。

  《忠臣藏》,伴隨了日本民族的整個近代和現(xiàn)代,歷二百數(shù)十年,常演不衰。日本人不只是喜愛,已是舍它不能。它高踞其他之上,它是特殊的門類。雖然從來沒有過評選,它的地位,無可撼動,地造天成。

    

  3.泉岳寺

    

  踏著清晨的薄雪,挑著吉良的首級,赤穗志士一行穿過江戶,向泉岳寺班師。須知他們是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人,在江戶城并無家屋親戚。當(dāng)他們把方向?qū)?zhǔn)了這座寺廟的時候,泉岳寺,被賦予了一層特殊色彩。

  在潛入江戶之初,他們的第一件事也是先到泉岳寺,為主公淺野掃墓。一年零八個月的潛伏爪牙,一個不眠之夜的奔襲斬殺,就是為了此刻,為在含恨的逝者墓前,祭上仇敵的頭顱。我也是在觀賞歌舞伎之前,先來看了泉岳寺。

  那一日秋雨淅瀝,泉岳寺里,人影稀疏。山門全用素漆,古樸結(jié)實。

  入口處立著大石內(nèi)藏助良雄的塑像,一面是姓名,另一面是家紋。寺左單有一處側(cè)院,里面排排林立的,是志士的墓碑。

  一口水印漫漶的石頭井上,刻著“首洗井戶”。相傳在這口井旁,洗了吉良的首級。廟里和尚為防落葉飄入,在井口上罩了一個白紗網(wǎng)。雨腳細密打著,那網(wǎng)已經(jīng)濕透了。

  泉岳寺里有一塊新刻的碑,是義士始末的精準(zhǔn)介紹。如講淺野“抵抗”吉良的“不辯士道”,說義士們對幕府處斷“不能承服”,讀著覺得,措詞經(jīng)過斟酌,字字考究。

  那天早晨,在踏雪奔回泉岳寺的途中,大石內(nèi)藏助做了幾件事:

  一件是歸途路過仙臺大名伊達家府邸,和會津藩大名松平邸時,曾被攔住詢問,他們因而訴說過原委;
再專派吉田、富森兩人前赴大目付(相當(dāng)江戶的警備長官)仙石家,主動出頭申訴一切。仙石等人物都表現(xiàn)了對赤穗義士的同情,不僅細致聽取了申訴,并招待了早飯。

  再一件是命身份不是武士的寺坂脫離行列、逃往西日本去傳達成功的消息。因此,寺坂雖然在后日一直活到了八十三歲,但仍名列四十七士——到處的四十七士名簿,都是以大石內(nèi)藏助為首,以寺坂吉右衛(wèi)門作結(jié)尾書寫的。

  到達泉岳寺后,一行冒雪在井臺洗了吉良首級,將其供于主公淺野墓前,燒香瞑告。周圍是淺野去年自殺時,身邊的“染血之石、染血之梅”。

  其實這舉步之間,發(fā)生了最有意味的事——因為不覺之間,他們把泉岳寺當(dāng)做了唯一去處。泉岳寺,這座廟宇除了一座淺野長矩的墓,與他們無親無緣。這故鄉(xiāng)遠在關(guān)西的四十六人,在江戶他們需要一個場所。是的,儀禮之場所,宛如麻扎爾(Mazar,波斯語,伊斯蘭蘇非派的圣墓)。只要腳踏著這個場所的沙石,他們的意義就能獲得闡發(fā)。已經(jīng)踏上了人生絕路的他們,需要一隅之地,能否埋骨不可預(yù)知,但寄存靈魂的地點,可由自己決定。

  這就是泉岳寺。

  由于四十六人的緣故,這座廟的性質(zhì)一朝驟改。它不僅變成了四十七士的安魂地,也變成了日本精神的祭祀場。

  果然,后來東京的泉岳寺,成了理想國般的歸宿。聞名四海,八方來朝,他們享受到了最大的祭祀。也許他們多少美化了“冷光院”淺野藩主,但這是必要的——泉岳寺因著淺野墓與他們結(jié)緣、給他們血淋淋的生命以慰藉;
他們也使江戶城的刃傷事件,添加了一個正當(dāng)?shù)墓猸h(huán)。

  更重要的是:此廟與著名的長野善光寺、更與靖國神社不同。

  因為,前者供養(yǎng)著侵略日軍的二百數(shù)十萬柱遺骨,后者則合祀著明治以來日本帝國的犧牲者。在中國,雖然語焉不詳,但凡人盡知靖國神社;
而善光寺,或許即便日本人也未必都清楚它的上述“善行”。

  通俗地嘗試說明,大概是這樣的:亡者在靖國神社成神、在善光寺成佛。兩處一佛(教)一神(道),收留和超度了作為國家的、日本的亡靈。

  但這種神佛魂祀,侮辱著苦主的心靈,蔑視著他者的苦難。它們雖然固執(zhí)于宗教的形式,卻與宗教的初衷相悖。概言之,兩者都與“帝國”一語糾纏,缺少宗教原來的超越國家,甚至反體制的原色。

  不知我的歪評是否離譜?反正,善光寺和靖國神社好似帝國主義的宣傳部和民政局,為飽受屠戮侵害的中韓等國所不喜,也為天下的大義所難容。而泉岳寺,卻埋著一股造反精神,使人們不禁喜愛。

  泉岳寺的和尚一邊通過寺社奉行(管理寺廟神社的衙門)報告此事,一邊閉了山門。因為謠言已不脛而走,泉岳寺的和尚當(dāng)然不希望聞風(fēng)而來的市民闌入寺內(nèi),亂哄哄地圍觀。他們端出“白粥”,款待血跡斑斑的四十六人,據(jù)說還端出了酒(《忠臣藏》p.119,巖波,1964)。

  接到了方方面面匯報的幕府將軍德川綱吉,(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命令把四十六名浪士暫時拘押在細川、松平、毛利、水野四大名的宅邸。傍晚七時許,一行離開了泉岳寺,分別走向寄押的大名宅邸,是夜11時抵達完畢。

  此時,吉良家一邊收拾狼藉,一邊搜求那顆丟了的吉良頭顱。大石云,置于泉岳寺,而寺僧則據(jù)有司指示,把頭顱送回吉良家。此頭葬于東京牛鷕萬昌院,應(yīng)距魯迅留學(xué)的弘文學(xué)院不遠。

  幕府為妥善處理此案用心良苦。對四十六人,重臣中提倡“助命論”的與強調(diào)“法治論”的各各有之;
對吉良卻是眾口一詞主張嚴(yán)懲。將軍德川綱吉大概因曾經(jīng)草率處理刃傷事件心中有愧,這一回傾向“助命”,饒恕義士不死。無奈不得幕府評定所提出文書。反體制和造反,畢竟不會得到體制的支持,二月五日,上命下達,判決四十六義士切腹。

  1942年溝口健二的電影巨片《元祿忠臣藏》,就以這個鏡頭結(jié)尾。

  一切糾葛都已經(jīng)處理和清算完了,從畫面彼岸深處,傳來呼喚大石內(nèi)藏助的點名聲。大石站立起來,表情滿足而鎮(zhèn)定,迎著畫面走來。攝影機越過他的頭頂,搖向細川宅邸深處、準(zhǔn)備萬全的切腹場。

  庭院四周,高低錯落的廊下階上,排排跪坐著武士,肅穆沉默,一絲不動。鏡頭俯瞰下來,院落中央,一領(lǐng)白帳搭就了一個凹字屏風(fēng),隱約圍著一塊白布座席。前、后或者左右,都有成組的武士,挾刀跪坐。那一瞬的視覺不能訴說。但那視覺不得延續(xù),因為鏡頭隨著尾聲的音樂,一掠即離,不予定格。那一刻的美感確在極致。每個細節(jié)都無法看清,每個細節(jié)都被充分想象。包括大石內(nèi)藏助;
對他最后的了結(jié),仿佛表演過了,分寸一毫不差。電影結(jié)束了,對藝術(shù)的驚奇才剛開始。

  難以置信——這是一部戰(zhàn)爭的國策宣傳片,伴奏著日本把戰(zhàn)爭從盧溝橋擴大到太平洋的軍樂。難以置信——美感居然能與罪行共存,近乎完美的形式,居然能裝入侵犯的內(nèi)容。

    

  4.士

    

  我總是憶起自己兩次去王屋山,探望聶政故里的往事。

  那地方還沿襲古名稱做軹城,是一個窩囊的中原農(nóng)民世界。有意思的是,黑棉襖的農(nóng)民都知道聶政、深井里,還蓋了一座聶政祠,雖然一眼粗看,全然沒有烈士之風(fēng)。

  正是這般百姓風(fēng)景,誘人深思。古代的形象又是怎樣?古代還存留一點蛛絲馬跡么?

  今冬等寫完了這篇文字,也許我會再走一趟深井里。在報紙上讀到一個記者說,他曾在聶政祠,和守祠堂的老漢談到我的聶政小文。

  再去時我的背囊里會多了一件東西,不消說,它就是四十七士的故事。

  曾有過一瞬想在深井里把文章寫完。我拂不去一種預(yù)感,我朦朧地覺得,無論日本的四十七士,無論古典的聶政荊軻,他們都要梳理通順——與那些黑棉襖農(nóng)民的關(guān)系。

  不過,一旦拿它與《史記·刺客列傳》比較,就會發(fā)覺它們之間存在質(zhì)的差距!妒酚洝返拇炭,雖然也都有巨大的復(fù)雜性,但一般說來,他們可能遵從徹底叛逆的思想,也就是個人的思想。如專渚、聶政是為知己、荊軻乃為祖國,都與赤穗義士似是而非,稍存異趣。

  此外,中國古典中的這些英雄,大都以一人挑戰(zhàn)強權(quán),甚至獨自作對國家。而四十七士的仇家只是一人,對幕府則俯首唯諾。

  四十七士,勇則勇矣,但稍缺《史記》刺客那強大的個性。不易發(fā)覺地少了一絲個性,卻大張旗鼓地多了一種集團性——如此感想屬于苛評。

  這集團性,琢磨不透,古怪暗藏,勞人沉吟。

  它迫人不得不追究——包括忠義、犧牲、儀禮在內(nèi)的思想。四十七士的忠君思想,存在著先天的、源自中國的缺陷——這缺陷也隱藏于太史公的《史記》;
當(dāng)然,更有在日本發(fā)育中形成的某種畸形。

  古典所謂“士道”,包容深沉。即便《史記》的刺客們,也未必達到了它的境界。古典中“士”的境界,幾近做人的極致。何況其“道”,已經(jīng)近乎社會的理想。反貪官不反皇帝的《水滸》豪杰,實踐的不是古典的士道,那只是天下無序的蜂起。

  “士”是什么呢?它雖時而仗劍,但更是文雅修養(yǎng),是社會變革的目的。士唯公理是從,劍隨時威脅君王。這些,都未必能由日本的“武士道”涵蓋。

  在中國,《戰(zhàn)國策·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是中學(xué)語文教科書課文。我對古典知之太少,只對這一篇印象深刻:

  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許寡人!卑擦昃唬骸按笸跫踊,以大易小,甚善。雖然,受地于先生,愿終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說。安陵君因使唐雎(且)使于秦。

  秦王謂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聽寡人,何也?且秦滅韓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為長者,故不錯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請廣于君,而君逆寡人者,輕寡人與?”唐雎對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生而守之,雖千里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

  秦王怫然怒,謂唐雎曰:“公亦嘗聞天子之怒乎?”唐雎對曰:“臣未嘗聞也!鼻赝踉唬骸疤熳又偃f,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爾!碧砌略唬骸按擞狗蛑玻鞘恐。夫?qū)VT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
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
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fā),休齊降于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蓖Χ稹

  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諭矣。夫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戰(zhàn)國策》表達的概念很重要:“布衣之士”,強調(diào)的并非士的名分而是士的布衣屬性!叭羰勘嘏、天下縞素”,劍指的目標(biāo)是霸道的君王;蛟S可說,它不僅與日本不同,也與《史記》的刺客們有別。

  日本的“士”,先是榮譽的名分,二是效忠的武者。他們可以壯烈舍命,但他們并不犯上。明治以來,它漸漸被戴上了“武士道”的帽子,與帝國、右翼、侵略等語結(jié)緣。武士道,漸漸與中國古典分道揚鑣。

  應(yīng)當(dāng)說,四十七士是日本武士系列中的孤例,雖有局限,它畢竟是一次作亂、反抗、造反,同時實現(xiàn)了“義”和“殉”。民眾從中讀取一種異端,并陶醉于這種感覺。是的,這就是日本人酷愛四十七士故事的原因。他們喜愛的,其實與中國原典的精神相近,而與武士道的宣傳相遠。

  暢銷歐美的,博士新渡戶稻造用英文寫于1899年的《武士道》一書,表面上以日本武士道比較英國的“紳士道”,用心深處,卻是為了謀求西方價值體系對自己的接納,為了脫亞入歐的政治大計。換言之,那位啟蒙思想家是在淺說士道,阿諛洋流。他寫作的地點是美國。他寫作的1899年,正值甲午戰(zhàn)爭之后4年、日俄戰(zhàn)爭之前5年的緊急時刻。新渡戶在這樣的時刻、地點和語言,放縱文筆,表達了新興日本及其志士子民的豪邁。因為新帝國的眩目,輿論為之刺激,此書被廣泛翻譯——但它所寫的,不僅遠離了“士”的源頭,甚至遠離了四十七士的寓意,不過是一紙“入歐”的毛遂自薦。

  1941年底,導(dǎo)演溝口健二在《元祿忠臣藏》的片頭上打出字幕標(biāo)語:“佑吾兵家”(護れ、わが兵の家)。比起以前的《假名手本忠臣藏》,電影劇本多了赤穗義士面對京都、遙拜天皇的蛇足。

  古怪的感覺,即便沒有這些軍國符號,在看這部巨片時也不斷浮現(xiàn)。不知為什么,看電影時,我總是不斷聯(lián)想到,皇軍吾兵(わが兵)正把戰(zhàn)火燃遍中國。清純的移動圖畫,姣美的女性形象,抑制不住聯(lián)想。

  倒是電影《切腹》,在士道的思考上,大步超越了溝口健二的局限。這部電影對武士問題的剖析,可說分寸不差毫發(fā)。

  不得不又一次簡述梗概:

  關(guān)原之戰(zhàn)后,一些舊藩被廢斷,大批藩中供職的武士,淪為衣食無著的貧民。他們無奈困窘,曾有人到大名的江戶府。ń瓚粑莘螅[事,借口為尊嚴(yán)切腹,討得糊口銀錢。一日,窮愁潦倒的年輕武士來到大名井伊家的府邸,要求借大門玄關(guān)之地切腹,府邸家老(首席官員)等判定他敲詐,于是惡意頓生,不管發(fā)覺他窮得甚至已經(jīng)賣鐵刃佩竹刀,依然借諾逼命,迫他剖腹自害。窮武士懇求寬限一二日,遭到嚴(yán)厲拒絕。一言既出,四顧無路,他只得以竹刃剖腹。擔(dān)當(dāng)“介錯人”(為切腹者不至太痛苦,從背后揮刀斬首的人)的號稱神刀流的屋敷武士意在折磨,不肯出刀,令他痛苦萬端,咬舌慘死。

  數(shù)月后,又有一名叫津云半四郎的襤褸武士前來叩門,請求借地切腹,維護武士尊嚴(yán)。他在切腹場坐定后,要求選神刀流為介錯人。家老允許,派人去找不果:傳云神刀流病了。于是津云又點名兩個武士,尋找后,卻都稱病不來。

  在等候介錯人的功夫,津云要求給四周坐滿的武士們講講自身故事。他講到廢藩失國后,自己帶著獨女、與亡友之子千千巖求一塊度日。后把女兒嫁了年輕人,生子金吾,一家四口苦斗貧困。但生活每況愈下,窮窘愈加深刻,女婿奔走街頭,但孩子熱病,鍋無粒米。那一天,千千巖說去籌借,約好黃昏回來。結(jié)果深夜被運回的,是他的尸體。看到女婿切腹的竹刀,津云震驚萬分。很快病重的女兒也撒手塵寰,津云空有真刀,眼看著小孫兒也夭折了性命。

  ——人們明白了:眼前的切腹人,正是前次切腹人的岳父。

  津云繼續(xù)講述。他控訴虛偽殘忍的武士,指出每個參與逼死千千巖的人,無論拒絕他寬限請求的、截斷了他退路的,以及故意不行介錯把他折磨至死的武士,都必須交還孽債。

  津云摸出三個發(fā)結(jié)。原來他早就找了神刀流等三名參與逼死千巖的武士,制服他們之后,割下了其頭上身份的象征。發(fā)結(jié)丟在地上,圖窮匕首現(xiàn)。四周的武士拔刀而起。一場正義復(fù)仇的大戰(zhàn)開始了。

  津云在殺死六名、殺傷四名武士后,渾身傷痕累累。他且戰(zhàn)且退,摸到了供奉著本藩家祖兜鍪盔甲的密室,奪走了兜鍪。此時,儼然大名脫下了武士的遮羞布,棄刀用槍。洋槍隊一個排射,盔甲兜鍪被打得破碎。津云傷上加傷,反刀自刺,毅然以武士之儀切腹。

  這部畫面干凈的黑白電影(橋本忍劇本、小林正樹導(dǎo)演,松竹1961年出品),幾乎描寫了所謂切腹以及武士兼及士道的一切大小方面。它尖銳地諷刺了高高在上的武士尊嚴(yán),控訴了它血腥和非人道的一面。它難得地描畫出高于武士名分的人道精神,解剖了日本封建的武士階層中嚴(yán)峻的格差及復(fù)雜的境遇。同時,它也提供了一個符合士道的、完美武士的例子。他在痛擊并戰(zhàn)勝了虛偽的武士道之后,切腹自盡,表達了士道的尊嚴(yán)人格以及這一形式的壯烈。

  在眾多明星(三國連太郎、巖下志麻、丹波哲郎)簇擁之下,仲代達矢扮演的津云半四郎,魅力無限,凜然矗立。這部黑白的日本電影內(nèi)含嚴(yán)謹(jǐn)?shù)姆执纾顷P(guān)于日本武士道的一部絕好解說,宛如四十七士故事的一個補充版。它是一種熊熊燃燒的民族精神,灼烤照射,使在中國層出不窮的下流制作——諸如張愛玲李安的《色·戒》之類——自慚形穢,崩潰融銷,蕩然無蹤。

  是的,聶政荊軻的時代已一去不返。先是窮極不言義,然后逞富不知恥的很多中國人,漸漸已不會如古代那樣做人。中國雖是“士”的起源,聶政荊軻的故鄉(xiāng),但士之風(fēng)骨對于太多中國人來說竟已毫無夢痕。左顧右盼,盡是粉墨喬妝的自賤,對比他人的“切腹”,我們唯羞愧而已!

  中國還具備挽救古代傳統(tǒng)的可能嗎?

  約束于大事,一諾如千金。當(dāng)自己也直面著大義與個人的相克,不畏懼舍生取義——古典的精神,似乎早被中華棄之腦后,卻被日本視作傳家之寶。

  接著是血泊和毀滅,還有原子彈的恐怖。

  古典的本質(zhì),漸漸湮滅了。

  從日本士道的正反遭遇中,我們的感受也如鏤如刻。烈性的美,不能營筑在他人的苦難之上。中華若想重新找回美感,首先不能容許惡行的共生。在走向現(xiàn)代的途中,需要勇敢與獻身,以約束和制止強權(quán)。它決非“皇民教育”,它與愚昧的忠君尚武,原本不是同道。

  說到底,它最終是——美的人道精神。

    

  二稿于2007年12月

  張承志,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心靈史》、《黑駿馬》、《清潔的精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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