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毅然:小家庭·大時代——推介《中國——一個普通家庭的故事》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著名學者余英時先生說:“自傳雖是一個人的歷史,但卻是史學家最原始的材料之一。離開了傳記材料,歷史的建構,無論規(guī)模大小或時間長短,都是不可能的……自傳出于傳主的親筆,是所謂第一手史料,價值更高,遠在后人所寫的傳記之上。因此我們研究歷史的人無不盼望著自傳的出現和流傳。”[1] 筆者近年專力于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研究,讀了數百部(篇)個人傳記,十分認同余先生“傳記建構歷史”的論斷,每一部自傳的出現都會引起我強烈的閱讀期待。尤其海外出版的自傳,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我的期待度會更高,渴讀度也更強。
李大立先生的《中國—— 一個普通家庭的故事》,乃是李先生六旬過后的回憶錄,且因身患癌癥,有了強烈的生命敘述愿望,故而勉力留傳于世。李先生本名容國維,字張之,喻指“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名字搭配如此機巧,一望可知出身書香。祖父容伯挺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既認識孫中山,任職國民黨廣東支部總務主任(支部長胡漢民),也認識共產黨人李大釗、林伯渠,主辦過廣東發(fā)行量最大的報紙——《中華新報》,并宣傳過共產主義,被吳鐵城槍殺。外祖父畢業(yè)于美國康奈爾大學。其父畢業(yè)于交通部柳州高級鐵路學校,抗戰(zhàn)后出任廣州鐵路站長。其母出生香港,就讀于貴族名校圣保羅女子書院,中英文俱佳。李先生本人不足五歲入學,1962年畢業(yè)于廣州頂尖中學——廣雅中學,1967年畢業(yè)上海同濟大學。這樣一位出身與教育俱佳的“中產子弟”,躬逢反右—文革這樣的大時代,小家庭的悲歡離合自然捎帶上時代的興亡盛衰,不免有了許多曲曲折折的故事,一經撰述風詠,當可嚼吮一番。
該傳的最大特色是真實性。同濟出身的李先生以工科態(tài)度操文科之事,追求客觀真實乃是本色當行,或曰“習慣性思維”。該傳一路據實寫來,入微的描述、詳盡的細節(jié),處處可引起親歷者的回憶性映證,事事可找到歷史背景與時代邏輯。筆者作為那個時代的過來人,尤其是作為那個時代的研究者,也從中得到似曾相識但又首次聽聞的許多故事。
真實總是最有力量的,真實也一定來自于細節(jié)。如該傳對大饑餓(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有一段堪稱經典的描述。1960年初,年近六旬的姑母從澳門偷渡入港,以家庭婦女身份月賺900港幣,時合人民幣300余元,達到七八級中共高干的薪階。她那時每次回穗探親,最好的禮物竟是帶一鍋紅燒肉:
在那段全國陷入大饑荒的歲月,姑母每次上來廣州都帶一大鋁鍋紅燒肉,一寸見方肥瘦相間的紅燒肉浸在褐色的醬油里面,面上漂浮著一層白色的豬油。在那段饑餓的日子里,這是比金子還要貴重的禮物。我只記得自己在饑腸轆轆的情況下,吃下一塊姑母帶回來的紅燒肉,空蕩蕩的肚子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脂肪,沒有能力消化它,反而不斷從胃里往上涌出一股蛋白質的氣味,幾乎因此引致嘔吐;
吃下一塊這樣的紅燒肉,好幾天都覺得飽。姑母一個年近六十的老人家,肩挑背馱帶著一大鋁鍋紅燒肉長途跋涉給我們這些年輕人補充營養(yǎng),真是令我既感動又傷感。(P-162)
該傳的另一特點是家族群體列傳,從一個家族的整體遭遇上反映赤色思潮的碾壓痕跡。如表姐朱丹霞原本嫁與才郎,親戚們都認為天造地設,育有一子二女。但成份論及南下干部插足弄得這對恩愛夫妻反目成仇,表姐為追求“進步”,不顧子女尚幼,硬與資本家兒子的丈夫離婚,以示與剝削階級劃清界限,逼得溫文爾雅的丈夫居然想自殺與殺人,最后觸電斷失二指。妹妹容洵美天生麗質,聰明伶俐,不得已嫁給外省工人子弟,年僅33歲即勞累而死。一條階級論,當年擺弄出多少這樣“成分婚姻”的悲劇。
由于家庭出身及父母歷史問題,少年李大立初識愁滋味。其后,父親一步步降職降薪,從廣州站長調為佛山站長、西南站長,最后降為普通員工。而父親的每一步遭遇又如何牽掛著家人的命運,包括母親的下放勞動、妹妹的婚戀與死去,他內心所激起的陣陣漣漪與波濤,無不在書中一一展現。
另一富有歷史信息與閱讀趣點是:貌正學高的廣州靚仔李先生,居然30歲尚未找到對象,而之所以淪落至此,乃是因為大學里錯過很多機會,畢業(yè)后卻想找一位女大學生,而且獨鐘上海小姐。身在貴州大山里的李先生,他的婚戀軌跡最后竟是“寶雞相親”、“昆明邂逅”。原本上寶雞去見一位西安女大學生(被認為是“最后機會”),失望而回,卻在昆明挽上一位上海知青,還是一見鐘情。如此偏愛上海小姐,既有時代特色,也有個人因素,趣味多多。
李先生不避丑陋地記述了大饑荒年代如何偷吃食堂炒河粉、如何省錢搭車、如何為七元薪差盤算心機,以及如何一點點對共產思潮產生價值質疑,清晰留下一位1960年代中國大學生對社會與歷史的反思腳印。
李先生的命運轉機發(fā)生于1980年代中期,得力于母親首先移民香港,然后他以41歲之齡攜家移港,完成人生戰(zhàn)略大轉移,打拼于港美。近年關掉紐約曼哈頓百張座席的中餐館,轉行“自由撰稿人”,專心撰述,已發(fā)表百余篇政論,并撰成這本傳記,希望能為中國的民主自由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因為,他畢竟還惦記著這塊土地上的事兒。李先生能夠留下自己走過的腳印,將自己的個人生平留示世人,且達到一定深度,無論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雁鳴長空,暮云播雨,該傳忠實記錄了一個家族的“非正;钪,林林種種,讓讀者通過事實去得出自己的判斷。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世上惟有符合人性的價值理念才能天長地久,社會科學領域的所謂真理也只是符合人性的一種認識。各種被描繪得再好的東西,即使一時其興也勃,但歷經實踐的檢驗,最終必然其亡也忽。任何政治人物的政績最終須由人民評說,依靠暴力把持話筒的自說自好,只會留笑于后人。而且,歷史又不可能只由大人物獨唱獨演,經濟基礎的小人物聯系著巍巍高聳的上層建筑,他們的每一聲泣笑都在注釋著時代,都是對政治大人物功過的評估考量。從廣義上來說,李先生這本回憶錄乃是赤潮退落后留在沙灘上的一粒貝殼,里面既存有大海曾經的轟鳴,也留下種種無聲的昭示。
歷史需要敘述才能得以保存,人生需要記載才能成為經驗。尊重每一位生命就是尊重我們自己,閱讀別人的傳記,會得到許多意外之財。雖然該傳也有一些不可避免的不足之處,情節(jié)失于枝蔓,篇幅失于冗長,但真實性使它擁有自身的重量,會沉淀為那一時代整體記憶的一部分,并最終進入學者視野,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研究的基礎資料。
2008年1月3日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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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余英時:〈代序:人生識字憂患始——中國知識人的現代宿命〉,參見康正果《我的反動自述》,明報出版社有限公司2005年5月第2版,第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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