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呻吟語》之呻吟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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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分子歷來命運多舛,這在中外都一樣,但是像中國知識分子這樣大面積地感受精神痛苦乃至于因為思想而喪命者,我們大概可以自豪地宣稱領(lǐng)世界之先。最近讀《呻吟語》,頗有一番感觸。
呂坤(1536-1618)從骨子里說不是官僚政客,盡管他一生經(jīng)歷了嘉靖、隆慶、萬歷三朝,分別在陜西、山西、山東及朝廷為官二十余載,這并沒有改變他靈魂深處的文人(知識分子)特性。
為什么要這樣說呢?有兩件事可資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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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事:上書《安危疏》。
學者王國軒介紹說,呂坤生活的時代,明王朝表面雖似穩(wěn)定,但亂象已萌:皇帝荒怠朝政,肆意聚斂財富,大興土木,稅使四出,市民不堪搜刮騷擾,抗議迭起;
農(nóng)民賦稅沉重,無衣無食,一遇荒年,四處流亡;
士卒糧餉微薄,常被克扣,長官驅(qū)之如奴仆,憤懣至極,每有嘩變;
朝政怠遲,黨派紛爭,太監(jiān)操權(quán),廠衛(wèi)橫行,整個時代猶如呂坤所形容:“人心如實炮,火一點烈焰騰天;
國事如潰瓜,手一觸流液滿地。”時代危機愈發(fā)深重了。
于是,時任刑部侍郎的呂坤坐不住了,這個思想遠行者就像所有不安分的人那樣,不可能在這種時局下保持寧靜,津津有味地做官,心安理得地腐敗。這個自稱“不儒不道不禪,亦儒亦道亦禪”人最終無法忍受現(xiàn)實施加給他的精神痛苦,以一個關(guān)懷天下的知識分子的情懷冒死上《天下安危疏》(《憂危疏》),針對時弊直陳憂危——
“今天下之勢,亂象已形,而亂勢未動;
天下之人,亂心已萌,而亂人未倡。今日之政皆播亂機使之劫,助亂人使之倡者也!菹录s己愛人,損上益下,則四民皆赤子,否則,悉為寇仇。今天下之蒼生,貧困可知矣。自萬歷十年以來,無歲不災,催科如故。臣久為外吏,見陛下赤子,凍骨無兼衣,饑腸不再食,垣舍弗蔽,莒藁未完,流移日眾,棄地猥多……”
“流民未復鄉(xiāng)井,棄地尚多荒蕪。存者代去者賠糧,生者為死者頂役。破屋頹墻,風雨不蔽,單衣濕地,苫蒿不完。兒女啼饑號寒,父母吞聲飲泣。君門萬里,誰復垂憐!”
呂坤請明神宗節(jié)省費用,停止橫征暴斂,匡政救時,以安定天下。
知識分子一發(fā)狂,通常會遇到兩種情況:一是惹領(lǐng)導很不高興,二是被小人利用。
呂坤把這兩種情況都遇到了。
哪個皇上不愿意聽山呼萬歲、“形勢大好,不是小好”的好話呢?你卻說“人心如實炮,火一點烈焰騰天;
國事如潰瓜,手一觸流液滿地”,這不是找死嗎?
再者,天底下哪里沒有小人?小人天生具有撥弄是非、嫉恨比自己優(yōu)秀的人的本性,面對呂坤這種有價值的言論,當然會有人向皇上進讒言,挑唆說:“狗日的呂坤罵你老人家呢!”
結(jié)果,耿直如呂坤者只能辭官回家——萬幸的是他沒有因此喪命。
大明王朝為官者千千萬萬,看出天下大勢者絕不僅呂坤一人,為什么別人什么都不說,唯獨你呂坤要說出真相呢?可見,世事洞明的呂坤還是沒有修煉到家,就像指出皇帝身上沒有穿衣服的小孩子一樣,天真而又幼稚,而這又往往是知識分子很難祛除的本性。
據(jù)此我們可以說呂坤不是政客,而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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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事:著述《呻吟語》。
呂坤“稱疾乞休”,歸隱到家鄉(xiāng)去了。設身處地想一下,這樣一個“看得清”的人決定退出官場之時,用時興話來說,一定進行過極為激烈的思想斗爭。生活之于人從來都有朝野之分,朝者,主流也,連野獸都恐懼落單,何況社會動物人乎?!這里面還有巨大利益牽連,退出去就意味你的利益喪失,意味你失去尊嚴……盡管這樣,呂坤仍舊不改初衷,退出去了。
如果一個政客歸隱,可能是去享受財富與安寧,呂坤不同,他并不是真正的歸隱,這個剛介峭直、端方守理的人無法消泯關(guān)心民生疾苦、憂慮國家前途的本性,于是著書立說,把自己的洞見用文字表達出來。
呂坤在家鄉(xiāng)著述講學凡二十年,為后世留下《去偽齋集》、《呻吟語》、《陰符經(jīng)注》、《四禮疑》、《四禮翼》、《實政錄》等帶有鮮明個性標志的著述。我們這些后來者記住他,絕不是因為他做過什么山西巡撫,而是因為他留下了這些滲透思想結(jié)晶的著述,尤其是《呻吟語》。
《呻吟語》是呂坤積三十年心血,于明萬歷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成書的一部鴻篇巨制。呂坤自己解釋說:“呻吟,病聲也,呻吟語,病時疾痛語也。”“三十年來,所志《呻吟語》凡若干卷,攜以自藥”,“擇其狂而未甚者存之!
這就是說,呂坤不是無病呻吟閑得無聊寫著玩兒的,他是在展示一個知識分子的敏感心靈,是在盡一個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而這樣的事情,政客是不屑于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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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坤在《呻吟語》自序中述其刊刻本書的原因,說他的朋友見到此書力勸他公布于世:“吾人之病大都相同,子既志之矣,盍以公人!蓋三益焉:醫(yī)病者見子呻吟,起將死病,同病者見子呻吟,醫(yī)各有病;
未病者見子呻吟,謹未然病。是子以一身示懲于天下,而所壽者眾也。即子不愈,能以愈人,不既多乎?”
他同意了。
《呻吟語》全書共六卷,前三卷為內(nèi)篇,后三卷為外篇,分為性命、存心、倫理、談道、修身、問學、應務、養(yǎng)生、天地、世運、圣賢、品藻、治道、人情、物理、廣喻、詞章等十七篇。
《呻吟語》是呂坤對宇宙、人性、命運、時事、制道、物理、人情的觀察與思考,充滿了哲理性,閃爍著智慧之光。這部滲透著自由知識分子思想光彩的不朽著作反映出呂坤對社會、政治、世情獨特深刻的體驗,體現(xiàn)出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對真理的不懈追求,閃爍著獨特的智慧光芒,字字深沉,句句厚重。
呂坤對人生的反思,對宇宙的探索,對朝政的詰問,對真理的追求,對自然的向往,對心靈的修煉,對大道的感悟,都深有心得,獨具魅力——
“命本在天。君子之命在我,小人之命亦在我。君子以義處命,不以其道得之不處,命不足道也;
小人以欲犯命,不可得而必欲得之,命不肯受也。但君子謂命在我,得天命之本然;
小人謂命在我,幸氣數(shù)之或然。是以君子之心常泰,小人之心常勞!
“士君子只求四真:真心、真口、真耳、真眼。真心無妄念,真口無雜語,真耳無邪聞,真眼無錯識!
“吾輩終日念頭離不了四個字,曰:得、失、毀、譽。其為善也,先動個得與譽底念頭;
其不敢為惡也,先動個失與毀底念頭。總是欲心、偽心,與圣人天地懸隔。圣人發(fā)出善念,如饑者之必食,渴者之必飲。其必不為不善,如烈火之不入,深淵之不投,任其自然而已。賢人念頭只認個可否,理所當為,則自強不息;
所不可為,則堅忍不行。然則得失毀譽之念可盡去乎?曰:胡可去也?天地間惟中人最多。此四字者,圣賢籍以訓世,君子藉以檢身。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得失訓世也。曰疾沒世而名不稱,曰年四十而見惡,以毀譽訓世也。此圣人待衰世之心也。彼中人者,不畏此以檢身,將何所不至哉?故堯舜能去此四字,無為而善,忘得失毀譽之心也。”
“正直者必不忠厚,忠厚者必不正直。正直人植綱常,扶世道;
忠厚人養(yǎng)和平,培根本。然而激天下之禍者,正直之人;
養(yǎng)天下之禍者,忠厚之過也。此四字兼而有之,惟時中之圣!
“君子見獄囚而加禮焉,今以后皆君子人也,可無敬與?噫!刑法之設,明王之所以愛小人而示之以君子之路也。然則囹圄者,小人之學校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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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呻吟語》和洪應明的《菜根譚》一樣,是用隨筆式語錄體寫成的,很多段落都有警句的性質(zhì),集寓言性、文學性、趣味性、哲理性于一身,讀之令人驚醒,動人性情。有人稱其“推堪人情物理,研辨內(nèi)外公私,痛切之至,令人當下猛省,奚啻砭骨之神針,苦口之良劑。”實在不是空穴來風。
如果把《呻吟語》與《菜根譚》相比較,我們會發(fā)現(xiàn)呂坤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并非像洪應明那樣有一個完整的倫理道德體系——呂坤說出世其實是在入世,說隱忍其實又在悲憤,針砭時弊卻又贊賞圓滑于世……然而也正是這樣一個呂坤才是真實的,真實到處處充滿矛盾、前后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步。
人生社會是一部大書,誰也不能說完全讀懂了它,正因為不懂,所以才呼喚,所以才呻吟,你怎么好責備他前后不一呢?細想一下,我們每一個人不都是如此嗎?當我們?yōu)樽约簞钪镜臅r候,其實正是我們極為虛弱的時候;
當我們顯示虛弱的時候,正是到了一飛沖天的時候……人生充滿了悖論,我們正是在悖論中存在,在悖論中生出我們對于現(xiàn)實的觀感的。
《呻吟語》讓我們洞見了一個具有敏感心靈的古人的情懷,他就像我們自己一樣,慨嘆這無邊無際大地上無邊無際的困惑與無知,無論他發(fā)著怎樣的宏愿,那終歸是對現(xiàn)實無可奈何的呻吟。
呻吟,僅此而已。
然而,呻吟又是如此重要——呂坤不正是通過呻吟把自己痛苦的靈魂展示給后人了么?在這個意義上,呂坤通過呻吟完成了一個大大的自我,他是值得我們艷羨的。
倘若你連呻吟也不呻吟,那不是死了么?
。2008-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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