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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頤:何以激進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不經(jīng)過激烈變革尤其是劇烈革命必然造成的社會大動蕩、大破壞,而收取變革、革命所帶來的社會進步之實效,洵屬社會進步之理想途徑,無疑值得鼓吹和追求。但若以近代中國為例來指責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 “過激”、以此反對“激進主義”,則有違史實甚矣!“激進主義”的危害確易為許多“正義在手仇恨在胸”之士所忽略,所以提醒人們對其抱以應有的警惕當然大有意義,但想以如此簡單、主觀的歷史解讀來消解“激進主義”,則不啻是南轅北轍,不僅無裨于事,甚或有害。因此,與其指責近代中國的“激進”,不如冷靜客觀地分析究竟是誰“激進”、這段歷史何以“激進”,方能對癥下藥。

  從太平天國之后,中國近代社會變革的動力不斷“下移”。今日認為十分“溫和”的“洋務運動”,在發(fā)軔之時卻被強大的保守勢力指為“潰夷夏之防,為亂階之倡”(與今日全盤西化的指責一樣嚴重),曾遇到今人難以想象、難以理解的巨大阻力。以現(xiàn)代大機器生產(chǎn)來造槍炮船艦、通電話電報,明明是統(tǒng)治者在近代要生存就必不可少的措施,卻遇到統(tǒng)治階級中冥頑不化者以“夷夏綱!边@類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合法性的強烈反對,即視其為“激進”。因此,是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中得一定權(quán)力的漢族地方官員,而不是滿族中央朝廷,成為洋務運動的主要動力。

  當洋務的發(fā)展將體制變革作為歷史的要求提出之后,不是重權(quán)在握的中央朝臣或地方大員、而是統(tǒng)治階級中的最下層,即功名不高的“讀書人”成為變革的主要動力,發(fā)動戊戌維新運動,變革的動力再次下移。當時的“讀書人”雖是統(tǒng)治階級中的低層,但仍是“體制內(nèi)”的階層,并不希望革命。有趣的是,戊戌變法現(xiàn)在總被指為“激進”,而清政府在短短幾年后,即八國聯(lián)軍血洗北京之后才被動實行的“新政”、“立憲”,其變革范圍已大大超過戊戌變法,現(xiàn)在卻往往被推為改良的典范。如維新時期根本未敢提出廢科舉,只是提出改革考試內(nèi)容,以“策論取士”取代“八股取士”,但卻遭到了強烈反對。但在幾年后的新政中,清廷卻不得不把幾千年的科舉制徹底廢除。

  在政治改革方面,維新所做的也不過是減汰冗員、裁撤機構(gòu),設(shè)立制度局等行政方面的措施,而并沒有頒布關(guān)于定憲法或開議會的諭旨。當譚嗣同、林旭等進入為軍機處后,想提出開議院的主張,康有為以舊黨力量過大而制止。這些都說明了戊戌變法實際是非常溫和的。然而,清政府卻以十分極端、激進的手段來對待如此溫和的變革,“六君子”喋血菜市口,康、梁等被迫流亡海外。究竟是維新派“激進”,還是保守派“極端”,不是一清二楚嗎?當清政府連“體制內(nèi)”的改革者都不能容忍,把他們推向“體制外”時,社會變革的動力便又一次往下移,“體制外”的社會下層如留學生、會黨便不可避免地成為變革的主要動力。這樣,一場社會革命便難以避免了。

  辛亥革命這些年來幾乎成為 “激進”的代名詞,但人們似乎忘記,被尊為“辛亥之父”的孫中山并非一開始就想“干革命”的,而是想方設(shè)法通過王韜上書李鴻章,想走改良路線。只是在改良被拒之后,他才立志革命。清政府的“新政”和“立憲”之所以被辛亥革命“打斷”,主要在于它的“新政”完全是被動的、并且一拖再拖。

  本來,在1898年戊戌維新時,清政府尚有一定的變革主動權(quán)。但它卻拒絕改革,喪失了一次難得的機會。只是在經(jīng)歷了兩年后的“庚子巨變”這種大流血之后,它才在內(nèi)外交迫的情況下,不得已而為之地開始“新政”。1901年1月29日,慈禧在西逃途中以光緒的名義頒下諭旨,表示愿意“變法”,當然仍強調(diào)“不易者三綱五!。不過為時已晚,形勢已經(jīng)劇變,尤其是經(jīng)歷了庚子流血的巨變,它的統(tǒng)治的合法性開始遭到普遍的懷疑。由一個合法性遭到嚴重質(zhì)疑的政府來領(lǐng)導對社會各階層利益進行調(diào)整和再分配的改革,的確有些勉為其難。更重要的是,在幾年之后,再做這些已遠遠不夠,需要做更多的改革或妥讓。但清政府對此似乎并無察覺,各項亟需的、能緩和各種尖銳矛盾的“新政”的主要內(nèi)容卻一拖再拖、遲遲不肯出臺。此時,局限于行政方面的新政已無濟于事,人們開始提出“立憲”的要求。到1904年,不少重臣都半公開主張開國會,提出應“仿英、德、日本之制,定為立憲政體之國”。

  1906年9月1日,清廷終于發(fā)布了仿行立憲的上諭,宣布進入預備立憲階段。對此遲來的順應民意之舉,國內(nèi)依然萬眾歡騰,一些大城市甚至張燈結(jié)彩,敲鑼打鼓。學生、市民、紳商集會、游行、演講表示慶賀,“何幸一道光明從海而生,立憲上諭從天而降,試問凡我同舟,何等慶幸!”人們自發(fā)撰寫的《歡迎立憲歌》表達了對朝廷的熱愛尊崇和對必然帶來暴力革命的反對:“大清立憲,大皇帝萬歲萬萬歲!光緒三十二年秋,歡聲動地球!薄昂推礁母锒紵o苦,立憲在君主。”“紛紛革命頸流血,無非蠻動力。一人坐定大風潮,立憲及今朝。”

  然而,清廷并不珍視此時對它來說極其珍貴的民情民意。在立憲原則上,清廷認為日本憲法強調(diào) “君主大權(quán)”,最合己意,也就是說,以日本為“典范”的意義主要在于“皇權(quán)”依然至高無上。所以清政府為“準備立憲”而成立的“憲政編查館”著意研究并出版了一系列對日本憲法和行政制度進行解釋的著作,并負責起草了1908年的著名的《憲法大綱》,共23條。其中第一、二兩條差不多是直接從1889年“明治憲法”的第一、三兩條中翻譯過來的:“大清皇帝統(tǒng)治大清帝國,萬世一系,永永尊戴”,“君上神圣尊嚴,不可侵犯”。這23條中有14條是關(guān)于“君上大權(quán)”的,對權(quán)力的壟斷甚至超過了日本的“明治憲法”。對此,激進派和革命派以及溫和的立憲派都極表反對,認為其“偏重于命令權(quán)”,“專制之余風未泯”,“最足假以文飾其專制”,并警告清廷若要 “出其狡猾陰險之手段,假欽定憲法之名,頒空文數(shù)十條以愚吾民”,必“動搖國本而傷君民之感情”。在實際預備立憲過程中,清廷總以條件不具備一再拖延,溫和的立憲派終于也認識到 “政府寧肯與人民一尺之空文,不肯與人民一寸之實事”,開始號召 “人民與之爭者,宜與爭實事,而不與爭空文”。從1907年起,立憲派就發(fā)起和平請愿,要求開國會,而地方士紳和商界首領(lǐng)對“開國會”的要求更甚。從1910年1月起到11月止,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以地方士紳為主的“立憲派”發(fā)動了四次大規(guī)模的國會請愿運動,聲勢浩大,遍及全國。盡管“開國會”的呼聲越來越響,一浪高過一浪,清廷就是毫不妥協(xié),不愿讓出點滴權(quán)力,拒不開國會,拒不立憲,反而采取越來越激烈的手段鎮(zhèn)壓立憲運動。清政府確已不堪救藥,對各種警勸充耳不聞,一意孤行,仍要大權(quán)獨攬,結(jié)果便是眾叛親離,真正“動搖國本”,最終垮臺。

  就在辛亥革命前夜的1911年5月8日,清廷利令智昏地出臺了一個壟斷權(quán)力的“皇族內(nèi)閣”。這個內(nèi)閣由13人組成,其中9名為滿人,漢人只有4名;
而在這9名滿人中竟有7名為皇族成員,因此人們將此稱為“皇族內(nèi)閣”。這種“組閣”完全違背了皇族成員不能入閣當國務大臣的基本原則,實際向世人宣示清廷所謂“立憲”只是一個幌子、其實根本不愿放棄一丁點權(quán)力的真實面目。此舉實無異于自掘墳墓,結(jié)果使作為其統(tǒng)治基礎(chǔ)的士紳階層與其迅速疏遠,最終棄它而去。

  清政府在政治上拒不變革,經(jīng)濟政策也搖擺不定,主要是對民營經(jīng)濟的政策時緊時松,經(jīng)常大幅度搖擺。就在1911年5月推出人心失盡的“皇族內(nèi)閣”之時,它又倒行逆施地宣布要將原本股份制的民營鐵路收歸國有。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產(chǎn)權(quán),以紳商為主的幾省股民自然要發(fā)起“保路運動”。四川保路風潮相對最為激烈,最后成為辛亥革命的導火索。然而,四川的保路運動的紳商首領(lǐng)一開始堅持的是毫不過激的“文明爭路”,他們刊發(fā)光緒牌位和以前諭旨中“庶政公諸輿論”、“川路準歸商辦”兩句話,令各家各戶張貼,還要設(shè)案焚香。凡此種種,不可謂不文明、不溫和、不理性、不克制、不合理、不合法。但是,清政府還是在9月初逮捕了領(lǐng)導保路的紳商首領(lǐng),隨后在成都開槍打死30余名手無寸鐵的和平請愿者!這究竟是紳商“過激”還是清政府“過激”?與一個月后的辛亥革命、清王朝的垮臺又有何因果聯(lián)系?史實彰彰,何須多言。

  正是清政府的冥頑不化,政治上拒絕改革,經(jīng)濟上搖擺不定甚至倒行逆施,使從來溫和謹慎的士紳商董都開始遠離它、拋棄它,進而反對它。昔日所謂“縉紳之家”比今日所謂“中產(chǎn)階級”還要“多產(chǎn)”,因此更加接近、貼近、親近統(tǒng)治者,更加禱盼和平穩(wěn)定,更加溫良恭儉讓,他們尚且態(tài)度大變,又怎能指責孫中山等革命黨人推翻清王朝是“激進”呢?武昌起義時,孫中山遠在美國科羅拉多,事先并無預聞,第二天才從美國報紙上得知此事,這也從一側(cè)面說明清王朝的轟然坍塌實因其統(tǒng)治基礎(chǔ)已經(jīng)根本動搖。換句話說,是清政府的顢頇與極端頑固,最后“造就”了辛亥革命的“激進”?v觀晚清歷史,每當還有一線希望、還能控制一定局面的時候,清廷總是拒不變革;
直到時機已逝、完全喪失操控能力的時候,它才匆匆忙忙地被動“變革”。改革愈遲,所付出的“利息”也將愈大。但清廷對此似乎毫無認識,它總是在下一個階段才做原本是上一個階段應做的事情,而且拒不“付息”,不愿再多做一點讓步和妥協(xié),步步被動,一拖再拖,一誤再誤,完全喪失了變革的主動權(quán),始終是被形勢推著走。這樣,它后來便不得不為此付出更高的代價,直到完全破產(chǎn)。

  “改革”是當事各方都以理性的態(tài)度妥協(xié)的結(jié)果,只要有一方堅持不妥協(xié),就無法“改革”,社會矛盾必然以不是“堅決鎮(zhèn)壓”就是“激烈革命”一類的暴力方式解決。一場巨大的社會革命,其實并非革命者的主觀 “激進”造成的。在社會矛盾中,統(tǒng)治者往往居于主導地位,革命往往是由統(tǒng)治者的種種極端觸發(fā)的和造成的。幾乎每個時代、每個社會都會有各種各樣的“激進”思想,但在承平年代開明社會,形形色色的激進思想于民眾之影響者幾希,更掀不起能動蕩社會的大風大浪,只能是屈居一隅的少數(shù)人信念,不足為意。然而,一旦社會腐朽不堪,而統(tǒng)治者又拒絕改革以疏不滿、以緩危機,民眾忍無可忍,最后抱定與汝偕亡之心,則蟄伏已久的激進思想便如狂飆突起,成為席卷一切的巨浪大潮。此時此刻,惟最激進者最有吸引力,暴力肯定不斷升級,愈演愈烈,最終火焱昆崗,玉石俱焚,然勢已至此,奈何者誰?

  因此,人們自然向往因而總是稱贊英國革命的平和。但在英國革命時期,正是由于統(tǒng)治者善于妥協(xié),才使英國革命相對平和?v觀近代中國歷史,滿清統(tǒng)治者根本沒有英國統(tǒng)治者那種審時度勢的能力、容納各方的明智與氣度,尤其是沒有那種不斷妥協(xié)的精神。歷史說明,近代中國的“激進”其實是清政府的“極端”逼迫出來的。所以,與其指責民眾變革的“激進”,不如批評統(tǒng)治者頑固的“極端”;
與其呼吁民眾不要“激進變革”,不如吁請統(tǒng)治者不要“極端頑固”。恐怕,這才是化解“激進”的最為有效的途徑。經(jīng)濟觀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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