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良:美國不是中國唯一的榜樣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對于后進國家來講,找什么樣的榜樣,如何向榜樣學習,是個非常重要的事情,也是一個容易被誤導的事情
從1949年開始,中國作為一個后進國家,就處于一個持續(xù)不斷地“找榜樣”的過程中。越是往前追溯,我們就越會發(fā)現(xiàn),中國“找榜樣”是一個自上而下的過程,而且基本上是一個腦袋取代全國人民的腦袋來“選榜樣”。榜樣選好了,大家都要照著這個榜樣做事,實際上這會導致一些非常嚴重的后果,雖然當時選榜樣的時候,用心往往是好的。
如果我們把眼光放得更長遠一些,不難發(fā)現(xiàn),從中國最早決定要維新開始,始終就對于選什么樣的榜樣有著很沉重的負擔。在這一點上,中國和日本非常不一樣。日本在歷史上從來沒有像中國一樣成為大文明的中心。從一開始啟蒙的時候,日本就有很清楚的樣板,就是當時的唐朝。選這個樣板,日本一點也沒有選錯,因為當時的技術條件使日本不可能看到地球上的第二個文明中心,希臘和羅馬。樣板找對了,對日本的影響實在太大了。等到西風東漸的時候,英國海軍不遠萬里跑到東亞來,一下子把清朝這個龐大的帝國打敗了。對于日本來講,它沒有任何負擔,重新選擇樣板也沒有任何痛苦,所以馬上就“脫亞入歐”,拋棄中國的老樣板,學習西歐新樣板。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日本敗給了美國,它又第三次選擇了新的樣板。日本整個歷史上最重大的三次轉變可以歸功于它選對了樣板,轉變的時候也沒有感情上的負擔。但中國不一樣,中國在被英國打敗前,從來沒有考慮過還有其他的樣板。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中國才開始找樣板,但中國找樣板不像日本一樣干凈利落,從心理上拋不開歷史負擔,這也造成了中國往往不清楚應該向樣板學什么。
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也試圖以英國為樣板。清朝末年,中國最早派往外國的公使郭嵩燾就是到英國。郭嵩燾曾在英國寫信給李鴻章,大意是,日本人也往英國派了很多學習的人,但和這些人比,我們派的人是學人家的“兵”,學人家的“兵”為什么強,而日本派的人是學人家的制度,比如國民教育、郵局、銀行、交通,這些都是國家工業(yè)化過程中的基本建設。他說“兵乃末也”,我們把本末搞顛倒了。工業(yè)文明是制度化的東西,比如稅收、銀行、國民教育,離開了這些,“兵”怎么能強大呢?但這些很好的建議,遭到了大臣們的反對。這是中國一個很慘痛的教訓。當時俾斯麥也曾評論說,日本到歐洲來學習的人都是問我們“怎么做”,但大清王朝派到歐洲來的人都是一家一家地買東西,買炮彈、買船,比較價格,看哪家更便宜。俾斯麥因此得出結論,僅僅從這一點看,人們就可以預知,再過幾十年,日本將是亞洲的首強?梢,對于后進國家來講,找什么樣的榜樣,如何向榜樣學習,是個非常重要的事情,也是一個容易被誤導的事情。
我們不能把學習榜樣這件大事變成單線思維,排他性的,如果這樣,時間越長危害越大,就越得不償失
改革開放初期,中國找的樣板不是美國,而是社會主義陣營內(nèi)的小國家,比如南斯拉夫、匈牙利,因為美國和中國的差距實在太大了。中國轉向學美國,最重要的還是鄧小平的一句話,他認為,要推行開放的政策首先就要對美國開放,不對美國開放,對任何其他國家開放都不會有巨大的效果。這是很英明的。鄧小平是一個十分務實的人,他反對靠空洞理論吃飯,他看重實踐,所以他強調(diào)“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講“黑貓白貓”。他之所以把對美國開放看作是中國對外開放中最重要的事情,是建立這樣一個基本的事實上:華人天生適合做市場經(jīng)濟,二戰(zhàn)結束以后,所有和美國結盟的華人社會都發(fā)展起來了,比如新加坡、臺灣、香港。因此,從改革開放開始,中國從上到下都把美國看作主要的樣板,我們對這個樣板的積極作用必須承認。
但由此邁向一個極端的態(tài)度則是錯誤的。英文中有這樣一個諺語:“好的最大的敵人是最好”,就是說不要走極端。在改革開放中,中國若把學習的來源過多鎖定在美國身上是不合適的。為什么?原因很多。比如,美國的人口密度和人均資源,它是每平方公里28個人,但在中國,把西部那些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撇開,東南沿海地區(qū)每平方公里是230人,這和美國沒法比。還有美國的周邊,美國沒有多少鄰國,周邊安全條件好,這點我們也沒法和它比。
對于這些,美國人自己十分清楚,在美國政治學中有一個概念,就是“美國例外”。因為在全世界主要國家中,很少有像美國那樣發(fā)展起來的國家,它的發(fā)展條件不具有普遍性。這體現(xiàn)在三點上:第一,當初歐洲的移民離開母國,一定是選擇到地廣人稀的地方去,這就決定了美國人均資源的優(yōu)勢。第二,在美洲大陸上,當歐洲移民到來時,這里并沒有什么歷朝歷代固結下來的沉重遺產(chǎn)(印第安人很快被抹掉了)。在很多國家,歷史遺產(chǎn)往往是阻礙變革和進步的大障礙,這一代人要變革,不是想做什么都行,還要考慮上一代,上上一代。這也是為什么當年魯迅會說:在中國,你就是在老房子上開一個窗戶也要流血死人的。第三,當歐洲移民來到美洲大陸時,他們的母國就是當時世界上最發(fā)達的國家,因此他們帶來的也是世界上最先進的經(jīng)驗和技術。
可以說,中國在這幾個方面與美國存在基本的不同。因此,中國的發(fā)展要尋找榜樣,一定要是多元的榜樣。即便我們第一個找的榜樣是正確的,也不能把學習的榜樣變成單一排他的,如果這樣,時間越長危害就越大,就越得不償失。更重要的是,我們還要對選擇的榜樣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在50年代初,我們自上而下地決定學習蘇聯(lián),這其中并不是沒有合理因素,但一旦走向極端,完全照搬蘇聯(lián)模式,負面影響就大大超過了受益,我們費了很大力氣后來才扭轉過來。今年是改革開放30周年,我們千萬不能忘記這個教訓。
歐洲有些地方比我們的人口密度還要大,但是它們能把自己的家園建設得使你有天人合一的感覺,這就值得我們研究和借鑒
美國確實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最強大的也一定是最吸引人注意的。更重要的是,美國的強大不僅表現(xiàn)在軍事力量上,還表現(xiàn)在它的大眾文化上。大眾文化和精英文化的根本區(qū)別就是,精英文化無論多么優(yōu)秀,影響的人總是不多,但大眾文化的影響面則要大得多,可以是幾億人,甚至是幾十億人。大眾文化易于被人理解和模仿,門檻很低,相反,精英文化理解和模仿起來則很難。比美國文化更精英的文化有很多,但美國文化的影響力卻無人能及。也正因為這樣,如今在中國從上到下,無論是學者、官員還是老百姓,大部分人都將美國視為榜樣。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更需要保持頭腦的清醒。將美國作為我們唯一的榜樣,對于別的國家更好的經(jīng)驗,或者是與我們更相關的經(jīng)驗不注意、不學習,是十分錯誤的。即使美國是世界第一大國,其他國家也有很多好經(jīng)驗。剛剛提到,中國的人口密度和美國無法相比。但在歐洲,人口密度最高的國家之一是荷蘭,每平方公里有340人,英國是每平方公里245人,還有比利時和盧森堡,這些地方人煙密集,但是它們能把自己的家園建設得使你開車、步行的時候感覺到天人合一,這就值得我們研究和借鑒。
20多年前我在美國留學期間,看到過一篇很好的文章,作者說,中國片面發(fā)展汽車工業(yè)和高速公路是不合理的。中國人口那么密集,土地資源緊張,為何不學學德國建造鐵路網(wǎng)的經(jīng)驗?德國的汽車工業(yè)是世界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但它全國鐵路網(wǎng)的高效、準時給人們帶來的方便卻是無以倫比的。我當時就十分希望這篇文章能在中國引起大討論,但是這個建議卻沒有受到關注。事實上,德國優(yōu)質的鐵路網(wǎng)不但給本國人民帶來了方便,它貫穿東西南北,與其他國家的鐵路網(wǎng)相連,可以說是帶活了整個歐洲。再看中國,今天我們面臨著汽車工業(yè)過度發(fā)展帶來的許多問題,比如堵車、污染、油價,還有社會公平的問題,鐵路的發(fā)達其實促進了社會公平,因為它是公共交通。開汽車就不同了,有車的人和沒車的人,開好車的人和開破車的人,差別太大了。這其實就是我們當時沒能向歐洲學習的后果。
美國是中國的好榜樣,但不應是中國唯一的榜樣,任何國家都不能成為中國唯一的榜樣
中國學習的榜樣必須是多元的,至少可以從一些方面改變我們對美國榜樣的過度傾斜。比如,中國人在外語的學習上應該是多元的。中國這樣一個龐大的國家不應該所有的人都去學習英語,其他語言也要得到重視,比如德語、日語、西班牙語。我曾經(jīng)和一個朋友聊天,他說他兒子正在學西班牙語,學小語種。我感到很吃驚,西班牙語怎么能算是小語種呢?這就是對外界的不了解。不僅是西班牙一個國家,還有拉美國家,甚至是在美國,超過半數(shù)的地方的交通標志等等都有西班牙文。在中國應該有更多的人學習其他語種。即便是學習英語,我們也不能只看到美國,還有英國、加拿大、愛爾蘭、澳大利亞、新西蘭,還有新加坡、印度和南非等等。
即使是學習美國,我們也要考慮美國模式與我們國情的相關性,要有一個清醒的判斷,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未來實現(xiàn)更均衡的發(fā)展。日本當初向歐洲學習,就建立在清晰的判斷之上,比如,日本的海軍效仿的是英國,陸軍學的卻是德國;
大學教育效仿的是英國,而中小學教育則向法國學習。這種對學習榜樣的判斷和取舍是很聰明的做法,值得我們學習。
在這個取舍的過程中,學界和傳媒要起到好的引導作用。學界和傳媒的任務是收集信息、研究信息、傳播信息,一個多元的學習過程至少要求中國的學界和傳媒發(fā)出多元的聲音。
美國是中國的好榜樣,但不應是中國唯一的榜樣,事實上,任何國家都不能成為中國唯一的榜樣。中國太大了,規(guī)模大本身就決定了中國和任何國家都可以找到相似性和不相似性。在一定的階段,我們有優(yōu)先學習的對象,但我們不能把其他的對象從視野里排除掉,那樣等到錯誤發(fā)生的時候,扭轉的代價是很高的。
▲(作者是卡內(nèi)基基金會高級研究員、中國政法大學客座教授。本文是根據(jù)采訪整理而成。環(huán)球時報)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