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懷念路遙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時間真快,路遙已經(jīng)去世十五年了。十五年里常常想起他。
想起在延川的一個山頭上,他指著山下的縣城說:當(dāng)年我穿著件破棉襖,但我在這里翻江倒海過,你信不!我當(dāng)然信的,聽說過他還是少年的一些事。他把一塊石頭使勁向溝里扔去,溝畔里一群鳥便轟然而起。想起在省作協(xié)換屆時,票一投完,他在廁所里給我說:好得很,咱要的就是咱倆的票比他們多!他然后把尿尿得很高。想起他拉我去他家吃燴面片,他削土豆皮很狠,說:我弄長篇呀,你給咱多弄些中篇,不信打不出潼關(guān)!想起他從陜北寫作回來,人瘦了一圈兒,我問寫作咋樣,他說:這回吃了大苦咧,稿子一寫完,你要抽好煙哩!想起《平凡的世界》出版后一段時間受到冷落,他給我說:狗日的,一滿都不懂文學(xué)!想起獲獎回來,我向他祝賀,他說:你猜我在臺上想啥的?我說:想啥哩?他說:我把他們都踩在腳下了!想起他幾次要我調(diào)到省作協(xié)去,而我一直沒去,當(dāng)又到換屆的時候,正是我在單位不順心,在街上碰著他去購置呢絨大衣,我說了想去作協(xié)的想法,他卻說:西安那地盤你要給咱守住!想想他受整時,我去看他,他說:要整倒我的人還沒有生下哩!我生病住了院,他帶著約煙來看我,說:該歇一歇了,你寫那么多,還讓別人活不活?!想起他的虎背熊腰。想起他坐在省作協(xié)大院里那個破藤椅打盹的樣子。想起他病了我去看他,他說:這個病房好吧?省委常委會開了會讓我住進來的。想起他快不行了,我又去醫(yī)院看他,他說:等他出院了,你和我到陜北去,尋個山圪嶗住下,咱一邊放羊一邊養(yǎng)身子。
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他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個氣勢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
他雖然去世了,他的作品仍然被讀者捶讀,他的故事依舊被傳頌。
陜西的作家每每聚在一起,免不了發(fā)感慨:如果路遙還活著不知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這誰也說不準(zhǔn)。但肯定是他會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他會干出許多令人佩服又乍舌的事來。
他是一個強人。強人的身上有他比一般人的優(yōu)秀處,也有被一般人不可理解處。他大氣,也霸道,他痛快豪爽,也使勁用狠,他讓你尊敬也讓你畏懼,他關(guān)心別人,卻隱瞞自己的病情,他剛強自負(fù)不能容忍居于人后,但兒女情長感情脆弱內(nèi)心寂寞。
陜西畫界有人以為自己是石魯,我聽到石魯?shù)囊粋學(xué)生說:他算什么呀,不要說石魯?shù)拈L處,他連石魯?shù)亩烫幎紝W(xué)不來!
路遙是一個大抱負(fù)的人,文學(xué)或許還不是他人生的第一選擇,但他干什么都會干成,他的文學(xué)就像火一樣燃出炙人的燦爛的光焰。
現(xiàn)在,我們很少能看到有這樣的人了。
有人說路遙是累死的,證據(jù)是他寫過《早晨,從中午開始》的書。但路遙不是累死的,他晝伏夜出,是職業(yè)的習(xí)慣,也是一頭猛獸的秉性。有人說路遙是窮死的,因為他死時還欠人萬元,但那個年代都窮呀而路遙在陜西作家里一直抽高檔煙,喝咖啡,為給女兒吃西餐曾滿城跑遍。
扼殺他的是遺傳基因。在他死后,他的四個弟弟都患上了與他同樣的肝硬化腹水病,而且又在幾乎相同的年齡段,已去世了兩個,另兩個現(xiàn)正病得厲害。這是一個悲苦的家族!一個瓷杯和一個木杯在一做出來就決定了它的壽命長短,但也就在這種基因的命運下,路遙暫短的人生是光彩的,他是以人格和文格的奇特魅力而長壽的。
在陜西,有兩個人會長久,那就是石魯和路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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