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忠:人情世界的異態(tài)返照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郭沫若在《桌子的跳舞》中認為:“中國文壇大半是日本留學生建筑成的。創(chuàng)造社的主要作家是日本留學生,語絲派的也是一樣!薄爸袊男挛乃嚿钍芰巳毡镜南炊Y。而日本文壇的毒害也就盡量的流到中國來了。譬如極狹隘、極狹隘的個人生活描寫,極渺小、極渺小的抒情文字的游戲,甚至對于狹邪游的風流三昧……一切日本資產(chǎn)階級文壇的病毒,都盡量的流到中國來了!
郭沫若指出日本文壇的種種“病毒”,是很有道理的,至于它是否屬于“日本資產(chǎn)階級”,則應(yīng)另當別論。因此,與其說中國學子受了“日本資產(chǎn)階級文壇”的毒害,不如說他們受了“人情”豐沛的東瀛文化風土的潛移默化更為確切。要知道,才高志大、泱泱大國的中國學子,并沒有把日本的資產(chǎn)階級真正放在眼里過,他們身在東瀛,心系歐美,西方個性解放的思潮與東瀛“人情”文化風土的聯(lián)手,才是使中國學子“中毒”的真正原因。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幾乎所有留日作家所學專業(yè)均非文學,魯迅、郭沫若、陶晶孫學的是醫(yī)學,周作人學的是海軍,郁達夫先學醫(yī)學,后學經(jīng)濟,成仿吾學兵造,張資平學地質(zhì),向愷然(不肖生)學的是政治經(jīng)濟,最后他們幾乎都放棄了專業(yè),選擇了文學。這證明:日本是一個特別適合文學家產(chǎn)生的國度。
這種普遍的專業(yè)轉(zhuǎn)向,無疑包含復雜的個人動機。在魯迅,是出于這樣的目的:“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就想提倡文化運動了!保ā秴群啊ぷ孕颉罚┰诠,是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困頓和苦悶、滌蕩歷史罪惡的強烈沖動驅(qū)使他掄開如椽之筆,“立在地球邊上放號”,用詩人的話來講,就是“不斷的毀壞,不斷的創(chuàng)造”(《鳳凰涅槃》);
在郁達夫,是“弱國子民”不可救藥的“性苦悶”,使他長歌當哭,寫出《沉淪》這樣的慘不忍睹的故事;
在不肖生,是理想和道德泯滅后,聽憑陳腐的“大中華”與“厚黑學”的驅(qū)使,將“日本是個賣淫國”的傳奇販運回國,迎合國人對東瀛的奇思異想,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非鴉非鳳地在日本住了幾年,歸得家去,一點兒成績都沒有,怎生對得住故鄉(xiāng)父老呢?想了幾日,就想出著這部書作敷衍塞責的法子來”(《留東外史》第一章)。
留日作家的寫作動機雖然因人而異,格調(diào)也大相徑庭,卻有一種藝術(shù)上的共同傾向,就是濫情、頹廢、走極端。無論是《女神》天狗吞月似的自我擴張,還是《沉淪》的主人公無條件的“弱國子民”的性苦悶,抑或是《留東外史》里袞袞諸公的瘋狂墮落、《木犀》畸形而神經(jīng)質(zhì)的師生戀,都超出了正常的宣泄。這種傾向推究起來,不外乎兩股力量造成:第一,“小日本”的種族壓迫;
第二,日本社會發(fā)達的“人情的世界”。如果說前者激發(fā)了中國學子的不平之氣、促使他們義無反顧地“反帝”的話,那么后者則誘發(fā)中國學子人性的弱點,使其放縱,失去把持。兩股力量相互激蕩,導致中國學子精神扭曲,理智與情感分裂。
以往學界對留日文學的研究注意力,往往集中于政治層面上的“反帝”,而對日本的文化風土、尤其是日本獨特的“人情的世界”與留日作家之間的關(guān)系缺乏關(guān)注;
對于留日文學的頹廢傾向,也習慣從“弱國子民”的苦悶這一角度作同情的理解,或者著眼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負面作批判性的闡發(fā),衡量的尺度是直線性的歷史“進步”觀。這不失為一種思考的角度,但由于對日本文化“本土性”的隔膜,對中日兩國文化的“同中之異”缺乏識察,這種解釋不免流于空洞粗疏,大而化之,看不到中日兩國的文化思想在西風東漸的背景下復雜的互動。其實,留日文學中的“反帝”與留歐/美文學中的“反帝”,有著文化性質(zhì)上的微妙差異,后者發(fā)生在中國與異文異種、文明程度遠高于自己的歐美各國之間,“反帝”中不免夾雜著“崇洋”,“崇洋”中又有無法打破的文化堅壁;
前者是發(fā)生在中國和日本這兩個一衣帶水、同文同種、歷史上曾長期維持著“主屬”和“冊封”關(guān)系的國家之間,另有一種復雜的況味,而“小日本”的忘恩負義行為,更激發(fā)中國學子的反感。然而政治層面上的反日并不意味文化上也失去親和力,事情毋寧說剛好相反,中國學子來到日本這個亞洲惟一擺脫西方殖民地悲慘命運的、黃種人自己當家的世界強國,比一比自家的落后與困頓,自然會產(chǎn)生敬佩之情;
而東瀛列島上保留至今的漢唐文化遺韻及其古樸大方、頗具藝術(shù)情調(diào)的生活方式,也容易使中國學子產(chǎn)生文化情感上的共鳴,尤其是東瀛島國原始風情十足的兩性文化和寬松的“人情的世界”,對于長期受封建道學束縛的中國學子來說,更具不可抵擋的誘惑力。
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是:中國學子無論政治上怎樣激烈的“排日”,幾乎沒有人不喜愛日本女人的,蘇曼殊、李叔同、戴季陶、辜鴻銘、周作人、郭沫若、陶晶孫等都娶日本女子為妻妾;
徐志摩的一曲《沙揚娜拉》,將日本女子的溫柔嫵媚織成美的極品,定格在中國的現(xiàn)代詩史上;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兩位最有影響力的作家兄弟失和,亦與一位日本女子有關(guān);
《留東外史》里盡管充斥著對日本女子的歧視和偏見,她們被形容得又淫又賤,但透過這種蔑視,日本女子的魅力還是頑強地散發(fā)出來;
在陶晶孫筆下,東瀛女子的溫柔曼妙、善解人意,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而中國女子反倒是個個飛揚跋扈,面目可憎,成了她們的反面陪襯;
滕固的《石像的復活》里,即使是一個聾啞的日本少女也有不俗的魅力,讓性格呆板的中國學子神魂顛倒,直至發(fā)瘋;
連郭沫若這樣最不把日本放在眼里的文化英雄,也有抵擋不住的時候,在小說《喀爾美蘿姑娘》里,作者使出渾身解數(shù),對一位日本賣糖少女的“幻美”作了淋漓盡致的刻畫:一位學工科的中國學子,就在這種“幻美”的誘惑下,放棄了家庭、學業(yè)乃至祖國,最后躍進了大海,重要的是,這位中國學子沒有任何沉淪的理由,領(lǐng)著優(yōu)厚的官費在日本讀書,家有賢妻愛女陪伴,既沒有性的苦悶,又沒有孤獨的折磨,如果一定要追究,只好歸因于那雙美麗的眼睛和濃密的睫毛!當紙窗徐徐拉開,美麗的賣糖少女露出半個臉時,中國學子就被徹底俘虜了,郭沫若以他特有的夸飾,情欲橫溢地寫出賣糖少女嬌柔嫵媚的姿態(tài),筆墨之大膽、赤裸,可謂空前。小說這樣結(jié)尾:“太陽已是落海的時候,從水平線上高不過五六丈光景的云層中灑下半輪輻射的光線來——啊,那是她的睫毛!她的睫毛!玫瑰色的紅霞令我想起她的羞色,我吃緊得不能忍耐。蒼海的白波在向我招手,我拘著那冰冷的手腕,去追求那醉人的處女紅,去追求那睫毛美……”
這方面表現(xiàn)最突出的還是要數(shù)郁達夫,不妨以他為個案,來看看東瀛“人情的世界”對中國學子究竟有多大的魔力。
郁達夫的留日小說,幾乎篇篇都涉及“弱國子民”所有的“性苦悶”的主題,細讀下來則可發(fā)現(xiàn):東瀛島國開放的兩性風俗和發(fā)達的情色文化,是這種苦悶的根源,可憐的中國學子,在這張?zhí)炀W(wǎng)之下無處躲藏,仿佛鬼打墻一般,正如《銀灰色的死》里寫的那樣——
東京的酒館,當爐的大約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婦。他雖然知道她們是想騙他的金錢,所以肯同他鬧,同他玩的,然而一到了太陽西下的時候,他總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著。有時候他想改過這惡習慣來,故意到圖書館去取他平時所愛讀的書來看,然而到了上燈的時候,他耳朵里忽然會有各種悲涼的小曲兒的歌聲聽見起來。他的鼻孔里,會有脂粉、香油、油沸魚肉、香煙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來。他的書的字里行間,忽然會跳出一個紅白的臉色來。一雙迷人的眼睛,一點一點地擴大起來。同薔薇花苞似的嘴唇,漸漸兒的開放起來,兩顆笑靨,也看得出來了。洋磁似的一排牙齒,也看得出來了。他把眼睛一閉,他的面前,就有許多妙年的婦女坐在紅燈的影里,微微的在那里笑著。也有斜視他的,也有點頭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脫下來的,也有把雪樣嫩的纖手伸給他的。到了那個時候,他總會不知不覺的跟了那只纖手跑去,同做夢的一樣,走了出來。等到他的懷里有溫軟的肉體坐著的時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經(jīng)不在圖書館內(nèi)了。
在《沉淪》里,“憂郁癥”纏身的中國學子先是偷看房東少女洗浴,后來在野地里無意中窺聽少男少女野合,然后昏昏懵懵撞進一家兼做皮肉生意的酒店,清白的身體遭到了破壞,之后痛不欲生,投進了大海,臨終前還對“祖國”發(fā)出“你快強大起來吧”的呼喚。郁達夫?qū)懶≌f一向不講結(jié)構(gòu),率性而為,其實這些小說于散漫中仍有一種情節(jié)上的因果關(guān)系,承擔這種“結(jié)構(gòu)功能”的,不是別的,正是主人公的“性苦悶”與東瀛色情風土的互相牽引:《南遷》里,美麗妖冶的房東女兒M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中國學子勾引到手,玩弄和利用一番之后又與別的日本房客發(fā)生關(guān)系,由此引發(fā)了中國學子嚴重的身心危機,不得不遠走房州海濱以療心頭之傷,引發(fā)另一輪傷感的遭遇;
在《風鈴》里,中國學子在湯山溫泉勝地與一位良家妙齡少女邂逅,露天溫泉里的共浴、風雨大作之夜頗具傳奇色彩的一夜同眠,使中國學子心猿意馬、想入非非,直到遇見少女的表哥,發(fā)現(xiàn)對方一切都在自己之上,便以“敗劣地悲哀”突然離開了湯山溫泉。這個令人沮喪的記憶,成為這篇散文式小說的“文眼”。
作為一個深受西方文學熏陶的中國學子,郁達夫十分愿意將自己的小說上升到“靈與肉”沖突的高度,在《〈沉淪〉自序》里,作者就稱此作“敘帶著現(xiàn)代人的苦悶——便是性的要求與靈肉的沖突”。這種說法后來受到留法女作家蘇雪林的痛擊,蘇氏認為《沉淪》只充滿了“肉”的臭味,絲毫嗅不見“靈”的馨香。蘇雪林這樣分析:“郁氏原來意旨是想描寫靈肉沖突,無奈對于心理學太無研究,自己一向作著肉的奴隸,對于靈的意義原也沒有體會過,寫作的技巧又幼稚拙劣得非常,所以成了這本非馬非驢的作品!保ā队暨_夫論》)話雖刻薄,卻不是無的放矢。難怪連郁達夫的“創(chuàng)造社”伙伴成仿吾也不肯附和郁的這種自說,認為“《沉淪》于描寫肉的要求之外,絲毫沒有提及靈的要求,什么是靈的要求,也絲毫沒有說及”。
其實,郁達夫的所謂“靈肉沖突”,就是“情”與“欲”沖突,也就是說,亢奮的“欲”由于找不到合適的對象,無法自然、正當?shù)氐玫叫,升級為“愛”,主人公為此而苦悶焦慮;
在“欲”的茫?嗪V校皭邸钡暮J序讟秋@得越發(fā)迷人,誘使主人公更加瘋狂地追求,尷尬于是不得不出現(xiàn):在“欲”與“愛”這種互相依存、提升的關(guān)系中,“欲”由于過于旺盛,使主人公動輒受誘惑,掉入“淫婦”的圈套,永遠沒有升華的希望。陷于困境的主人公,自然而然就把責任推向自己的“祖國”。
欲望這種東西不刺激則已,一刺激便意味著壓抑;
欲望膨脹得越大,壓抑就越厲害,這是人之常情。然而在東瀛這樣一個“人情”異常發(fā)達的國度,不受刺激又怎么可能呢?尤其是對于長期受封建道學束縛、性心理不正常的中國學子更是如此。按照周作人的說法:“中國人大多數(shù)讀書人幾乎都是色情狂的,差不多看見女字便會眼角掛落,現(xiàn)出獸相,這正是講道學的結(jié)果!保ā丁鞍氪骸薄罚┻@未嘗不是一種經(jīng)驗之談。據(jù)周作人晚年的回憶:1906年秋他第一次到日本,剛進房間,就被下女乾榮子的一雙光腳吸引,陷于興奮與迷亂。赤足這種再平常不過的東瀛日常生活景觀,竟能對中國學子產(chǎn)生這么大的震撼,至于銘記終身,足以說明問題的嚴重性。中國文化與日本文化的微妙差異、中國人對日本文化宿命性的誤讀,極具象征地包含在周作人的這第一瞥中。
在自傳體文章《雪夜》里,郁達夫這樣啼血坦陳:“日本的女子,一例地是柔和可愛的;
她們歷代所受的,自從開國到如今,都是順從男子的教育。并且因為向來人口不繁,衣飾起居簡陋的結(jié)果,一般女子對于守身的觀念,也沒有像我們中國那么的固執(zhí)。又加以纏足深居等習慣毫無,操勞工作,出入里巷,行動都和男子無異,所以身體大抵總長得肥碩完美,決沒有臨風弱柳、瘦似黃花等的病貌。更兼島上火山礦泉獨多,水分富含異質(zhì),因而關(guān)東西靠山一帶的女人,皮色滑膩通明,細白得像磁體;
至如東北內(nèi)地雪國里的嬌娘,就是在日本也是雪美人的名稱,她們的肥白柔美,更可以不必說了。所以諳習了日本言語習風,謀得了自己獨立的經(jīng)濟來源,揖別了血族相連的親戚弟兄,獨自一個在東京住定以后,于旅舍寒燈的底下,或街頭漫步的時候,最惱亂我的心靈的,是男女兩性間的種種牽引,以及國際地位落后的大悲哀!
郁達夫?qū)θ毡九拥倪@種贊美,顯然已超越了正常的理性,帶有“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味道。在他的筆下,日本女人的眼睛總是又大又黑又亮,體形豐碩完美、極富性感。而事實上,大部分日本女人眼睛都是細而小,身材小巧玲瓏,并不見得那么性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贊》里就這樣形容日本女人的身體:“說得嚴重一點,她們幾乎沒有肉體……像紙一樣薄的乳房,貼在平板的胸脯上,腹部縮小得比胸脯還要細,從背脊到腰身到臀部都是筆直的一條,沒有任何凹凸,整個身軀和臉龐以及手腳相比,瘦弱得不成比例,一點沒有厚度,使人感到這不是肉體,而是一根上下一般粗的木棒!边@與郁達夫的觀察簡直有云泥之別。然而,本土大師老到的眼光終究比異國學子饑渴的目光更加可靠,看來,還是郁達夫的眼睛出了偏差,亢奮的情欲使他專注于那些“肥碩完美”的女子而不及其余,或者換一個角度說,是東瀛女子特有的揚長避短、化腐朽為神奇的裝飾才能騙過了郁達夫的眼睛。
郁達夫的眼光中無疑摻進了西方近代“兩性解放”的價值和觀念,惟其如此,日本女子才顯得如此“肥碩完美”,并且高貴起來。比較一下《留東外史》就更清楚了。在《留東外史》里,日本女人被描寫得“淫”而“賤”,顯然是作者陳腐的封建道學與“華尊夷卑”觀念作怪的結(jié)果。袞袞諸公一方面在肉體感官上瘋狂迷戀東瀛女子,另一方面又在精神上極其蔑視她們,呈現(xiàn)一種嚴重的人格分裂。這方面,郁達夫無疑比平江不肖生要先進得多。在他的筆下,日本女子的地位大大升級,從肉體到精神都散發(fā)著難以抵擋的魅力和不可冒犯的尊嚴,成為東瀛“人情的世界”無可爭議的王者。這就是郁達夫受了日本女子的氣,也無法恨她們,而是把怒氣撒向自己“祖國”的原因。正是這種不可抗拒的時代潮流,使《沉淪》的主人公極其夸張地喊出——
知識我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只要一個能安慰我體諒我的“心”,一副白熱的心腸!從這一副心腸里生出來的同情!
從同情而來的愛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愛情!
若有一個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個婦人,無論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地愛我,我也是愿意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
蒼天呀蒼天,我并不要知識,我并不要名譽,我也不要那些無用的金錢,你若能賜我一個伊甸園內(nèi)的“伊扶”,使她的肉體與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了。
事實上,郁達夫在日本的生活并不像他作品描寫的那樣陰暗慘淡,即使是在寫《沉淪》各篇時,作者也過著比較逍遙自在的日子,“每天于讀小說之暇,大半就在咖啡館里找女孩子喝酒,誰也不愿意用功……”(《五六年來創(chuàng)作生活的回顧》)。據(jù)文學史家研究,郁達夫留日期間曾與多位日本女子發(fā)生過戀愛關(guān)系,“他在名古屋曾邂逅一位名叫后藤隆子的日本女子,‘相逢道左,一往情深’,兩人有較密切的交往;
后來又和一位叫雪兒的日本婦女相遇于東京,兩人時斷時續(xù)地同居一年;
此外,他對名古屋大松旅館的侍女梅野,對京都旅舍的一侍女玉兒,也都曾獻出自己的熱情,并以詩相贈”(曾華鵬、范伯群《郁達夫評傳》)。同樣,在《沉淪》中作者輕易地將主人公送進了大海,臨終還對祖國發(fā)出埋怨,而在實際生活中,郁達夫并沒有自殺,而是從妓院出來后,冒著雪直接坐車回家,途中思緒翻騰,有一種“全身的骨肉都完全換了”的感覺,并且發(fā)出這樣的慨嘆:“沉,素性沉到底罷!不入地獄,那見佛性,人生原是一個復雜的迷宮!保ā堆┮埂罚┻@種“高于生活”的藝術(shù)夸張,當然是“反封”的時代精神和“弱國子民”的屈辱雙重激發(fā)的結(jié)果,但從根底上制約這一切的,仍是那個無所不在的“人情的世界”。難怪在歸國的途中,受盡“東洋罪”的郁達夫冒著毒辣辣的三伏太陽,在門司登岸,來到藝妓一條街,對“日本最美的春景”作最后一次“飽看”。作者以悲愴的筆調(diào)這樣寫道:“幸町是三弦酒肉的巢窟,是紅粉胭脂的堆棧,今天正好像是大掃除的日子,那些調(diào)和性欲、忠誠于她們天職的妓女,都裸了雪樣的潔白、風樣的柔嫩的身體,在那里打掃,啊啊,這日本最美的春景,我今天看后,怕也不能多看了!”(《歸航》)
郁達夫的“創(chuàng)造社”伙伴張資平在小說《綠霉火腿》里寫到:性格迂闊的書呆子伯強到東京游學,受風氣影響,變得不規(guī)矩起來,開始對下女動手動腳,而他這樣做,是因為“看見許多同住的都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客氣地這樣做。就連來訪他的同鄉(xiāng)看見下女到房里來時,也同樣地摸著她的頰和她說笑。所以伯強也照樣做了一回,看見下女并不發(fā)惱,也不抗拒,只是笑;
于是他大膽起來,常常摸下女的手和頰”。
頭腦烘冬的書呆子尚且如此,其他的人就可想而知了。這方面,《留東外史》提供了太多的證詞。在第十四章,周撰在淺草嫖妓時對徒弟連成生說:“到這淺草來的女人,不要問他賣不賣,只看你要不要。莫說是下女,便是她日本華族的小姐,只要她自己肯到這里來,你和她講價錢就是,決不要問她肯不肯。這淺草,是日本淫賣國精神團聚之處。淫賣國這個字的美名,就以這里為發(fā)祥之地。你試留神看街上往來的女子,哪個不是騷風凜凜,淫氣騰騰?”根據(jù)中國浪子的“嫖經(jīng)”,日本女子的特性,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肯太給人下不去”。東瀛女子的溫柔順從,竟成為中國學子墮落的淵藪!
公平地說,這種經(jīng)驗之談決非虛幻,而是有充分的事實根據(jù)的。獨特的島國風土與生態(tài)環(huán)境,使日本的兩性風尚別具一格,直到近代仍保留著母系社會濃郁的遺風,赤足、裸身、混浴等習俗構(gòu)成了東瀛島國特有的原始風情。相關(guān)資料顯示:在日本,那種源自古代“歌垣”,即青年男女云集山野徹夜對歌求愛的自由交際、野合的風俗一直延續(xù)到大正年間。與此相應(yīng)的是,日本擁有世界上最發(fā)達的色情業(yè)和準色情業(yè),藝妓作為日本的“國粹”,以高雅的形式給人身心俱足的服務(wù)。關(guān)于這一點,美國著名文化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里這樣論述:“我們對于性享受的許多禁忌是日本人所沒有的。日本人在這個領(lǐng)域里不大講倫理道德。他們認為,像其他‘人情’一樣,只要把‘性’放在人生低微的位置上就行。‘人情’沒有什么罪惡,因而對性的享受沒有必要講倫理道德。”正是這樣的文化風土,孕育了日本“好色”的美學傳統(tǒng)。盡管在日語里,“好色”與“色情”有區(qū)別,正如葉渭渠說的那樣:“日語的‘好色’是一種選擇女性對象的行為,不完全是漢語的色情意思。因為‘色情’是將性扭曲,將性工具化、機械化和非人性化,而‘好色’是包含肉體的、精神的與美的結(jié)合,靈與肉兩方面的一致性的內(nèi)容,好色文學以戀愛情趣作為重要內(nèi)容,即通過歌表達戀愛情趣,以探求人情與世相的風俗,把握人生的深層內(nèi)涵”(《日本古代文學思潮史》)。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好色”與“色情”卻是彼此交織在一起的,中國的正人君子讀不下去的色情描寫,在日本的文學作品中司空見慣。一般來講,它只有格調(diào)上的高低,沒有道德上的好壞,對社會也不會產(chǎn)生“誨淫”的顛覆性作用。然而,這樣一種文學上的人之常情,到了有“色情狂”傾向的中國學子眼里,卻另有一番滋潤與感化的作用。郁達夫稱,他在名古屋高等學校讀書的四年里,所讀的俄德英日法的小說總計一千部左右,而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當時流行的所謂軟文學作品”(《五六年來創(chuàng)作生活的回顧》)。所謂“軟文學”,就是色情小說,郁達夫超常的“性苦悶”,與這些小說的刺激恐怕是無法分開的。《留東外史》里,中國浪子從日本的色情小說里學到不少“吊膀子”的經(jīng)驗,甚至這部小說的寫作,都得力于它們的示范,其中不少故事情節(jié),直接來自日本的“軟文學”作家小杉天外的作品。
正是這種豐沛的“人情”文化,使日本在歐風東漸的時代,與西方“兩性解放”的潮流一拍即合,它們相鼓相蕩,匯成一股波瀾壯闊、激動人心的人欲洪流,其情形正像郁達夫在《雪夜》里描述的那樣——
兩性解放的新時代,早就在東京的上流社會——尤其是智識階級、學生群眾——里到來了。當時的名女優(yōu)像衣川是雀、森川律子輩的妖艷的照相,化裝之前的半裸體的照相,婦女畫報上淑女名姝的記載,東京聞人的姬妾的艷聞等等,凡足以挑動青年心理的一切對象與事件,在這一個世紀末的過渡時代里,來得特別的多,特別的雜。伊孛生的問題劇,愛倫凱的戀愛與結(jié)婚,自然主義派文人的丑惡暴露論,富于刺激性的社會主義兩性觀,凡這些問題,一時竟如潮水似的殺到了東京,而我這一個靈魂潔白、生性孤傲、感情脆弱、主意不堅的異鄉(xiāng)游子,便成了這洪潮上的泡沫,兩重三重地受到了推擠,渦旋,淹沒,與消沉。
“人情”的過于發(fā)達,意味著理智與感情的失衡。日本近代的著名思想家和辻哲郎將日本人的性格喻為“臺風”,有“忍耐”和“突發(fā)”兩種傾向。在《風土》一書中,他認為:日本人的性格結(jié)構(gòu)中包含了忍耐和突發(fā)兩種傾向,這是由東瀛島國特有的地理風土條件造成的。日本地處寒熱帶交界處,有強烈的日光照射和豐沛的雨水,但不像東南亞一帶一年四季處在熱帶陽光雨林的淫威之下,單調(diào)而無變化;
它有北國凜冽的寒風和冰雪,但又不像北歐那樣一年到頭同樣的寒冷,使人感覺遲鈍。正是這種地理條件培養(yǎng)了日本特有的熱寒帶二重性格,猶如冰雪中挺立的竹子,具有柔韌的彈性和應(yīng)變性,既熱烈又沉靜,既忍從又反抗,熱烈中包含著沉靜,忍從中包含著反抗。而且,日本人的性格中還有季節(jié)性和突發(fā)性,它不固執(zhí),猶如櫻花的開與謝,在反復發(fā)生的忍從的各個瞬間中,包含著突發(fā)的反抗,但在反抗中由于自身的變化又會自暴自棄。和辻哲郎無疑是從正面的意義上解釋日本人的“臺風”性格,卻觸及了日本人性格的核心。相比之下,學貫東西、富于正義感的加藤周一對日本人的分析更具穿透力,在《日本的淚與嘆息》一文中,加藤周一從日本社會生活中普遍存在的“感傷”現(xiàn)象入手,對日本人的文化性格和精神狀態(tài)作了深刻的剖析。他指出,日本人沉迷于感傷的世界,說明其心理中有一種感傷的傾向,從思維方式上說,就是把一切都視作虛無,背后有日本傳統(tǒng)的“無!毙睦,這種非理性的虛無,會把日本導向可悲的境地。周作人后來也終于醒悟:“日本人是宗教的國民,感情超過理智!保ā犊嗖琛罚┻@樣的文化風土,特別適合文學藝術(shù)的生長;
日本自古以來發(fā)達的文學藝術(shù)、日本人豐沛的藝術(shù)情趣和藝術(shù)才能,完全證實了這一點。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留日文學的濫情、傷感、頹廢,那種揮之不去的“戾氣”,還有留日作家對西方“浪漫派”文藝的偏嗜,這一切與東瀛文化風土的熏陶,應(yīng)當有著內(nèi)在的關(guān)系。比較一下同時期的留歐、留美文學的精神風貌,其差別可謂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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