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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奎德:陳寅。簩W術(shù)獨立的中國典范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一、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葉,由于一本傳記《陳寅恪的最后20年》在中國大陸一紙風行,中國社會對於已去世多年的著名史家陳寅恪的學術(shù)和人品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過去,陳寅恪雖然是一位蜚聲中外學界的大學者,但其聲名從未越出過學院的門墻之外。然而隨著該書以及其他有關(guān)陳寅恪的文集和相關(guān)文獻出版,他的聲名越出學院圍墻,廣為傳播。雖然北京當局的報刊所刊此類文章并不算多,但在知識界內(nèi)部,學人交相傳閱,極口稱頌,出現(xiàn)了一種”舉國爭說陳寅恪”的熱烈景象。

  陳寅恪本人的魅力源自何方?“陳寅恪現(xiàn)象”的原因和意義究竟何在?它對中國知識分子發(fā)生了什么影響?陳寅恪本人與近代中國自由主義的關(guān)系如何?這些都是筆者甚感興趣并試圖回答的關(guān)鍵問題。

  陳寅恪(1890-1969)祖籍江西義寧,出身世家。所謂“陳氏一門”,是指從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到陳寅恪這三代人。陳寅恪的摯友、著名學者吳宓曾評價說:“義寧陳氏一門,實握世運之樞軸,含時代之消息,而為中國文化與學術(shù)德教之所托命者也!

  陳寶箴曾任湖南巡撫。他與被稱做“全國最開明的一個人”郭嵩燾及黃遵憲等人相友善,他們突破陳腐的夷夏觀念,積極參與戊戌變法,學習西方文明。西太后發(fā)動戊戌政變后,參與維新的四君子在菜市口殉難,其中劉光第、楊銳為陳寶箴所舉薦,陳氏父子因此以“濫保匪人”罪而被革職還家,“永不敘用”。事后西太后意猶未足,又以密旨將陳寶箴賜死。人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曉,在19世紀末那場震動人心的中國流產(chǎn)變革中,除了有為改革而流血的譚嗣同等人外,還有在南昌幽暗的婧廬中被迫自盡的陳寶箴。

  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與譚嗣同等人被并稱為清末“四大公子”。他嗜讀西方社會政治理論書籍,與梁啟超等人經(jīng)常在一起“講學論文;
慨然思維新變法,以改革天下。未嘗一日居官也”。

  陳寅恪本人早年赴日本留學,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歸國,后入上海吳淞復旦公學學習,宣統(tǒng)二年(1910)赴歐洲留學,先后在德國柏林大學和瑞士蘇黎世大學學習語言學。次年歸國。1913年赴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校經(jīng)濟部留學。1914年歸國,一度任蔡鍔秘書,參加討袁之役。1918年赴美國,入哈佛大學,從朗曼習梵文和巴利文。1921年轉(zhuǎn)往德國柏林大學研究院梵文研究所習東方古文字。1925年歸國,應清華學校之聘,與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同為國學研究院導師;
清華改制后,任中文、歷史、哲學三系合聘教授。1939年被英國牛津大學聘為導師,其后又先后在西南聯(lián)大、嶺南大學、中山大學等校執(zhí)教。陳寅恪有精深的學養(yǎng),作為中國近代史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的原創(chuàng)性和深刻性成雙峰并峙,罕有匹敵。被人譽為“全中國學問最大的人”、“教授的教授”。如吳宓所說:“合中西新舊各種學問而統(tǒng)論之,吾必以陳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

  除了其淵博學識及其創(chuàng)造性成就外,更重要的在于,陳寅恪代表了中國近代的.兼容中西的文化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它是中國文化面對現(xiàn)代世界的挑戰(zhàn)而誕生的一種新人文道統(tǒng)。

  “陳寅恪現(xiàn)象”所彰顯的文化意義在於:他對中西文化所持立場——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這是一種對中西文化皆有深厚學養(yǎng)的“文化保守主義”。此外,陳寅恪屬於借鑒西方文化的“歷驗世務”派。這派以郭嵩濤以及陳的前輩陳寶箴、陳三立為代表,有實際經(jīng)世致用的歷練。他們在借鑒外來事物時,也尊重自身歷史中自然生長發(fā)展出來的東西(另一派則是“附會”派,即空想派,康有為是典型。主張全盤設計,推倒重來,具有烏托邦色彩)。陳寅恪在上述兩方面的主張,與自由主義在精神上都是息息相通的。

  

  二、

  

  陳寅恪先生的學品與人品在現(xiàn)代中國知識界標舉了卓越的風范。

  陳寅恪的學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反對曲學阿世——這既針對個人,也針對民族和文化。這在他的身上是極其鮮明,絕無妥協(xié)的。

  自他學成歸國后,真正能夠從容從事學術(shù)研究的其實只有在清華任教的十年。此后災難深重的中國,幅員雖大,竟不能給陳寅恪提供一張安靜的書桌。他盛年時期遭逢戰(zhàn)亂:“凡歷數(shù)十年,遭逢世界大戰(zhàn)者二,內(nèi)戰(zhàn)更不勝計”,到處顛沛流離。正值學術(shù)創(chuàng)造的高峰之際,又由于營養(yǎng)缺乏而失明,這對于一位史學家的打擊幾乎是致命的。在他“失明臏足,棲身嶺表”的晚年,連綿不斷的政治運動和精神迫害,使他的身心陷于超乎常人想象的痛苦和孤寂之中。

  1949年之后,在有形和無形的壓力下,中國知識界不少學人降身屈節(jié),臣服了官方的馬列主義,用毛澤東得意的話說,幾乎都“夾起尾巴做人”了。當年,舉世滔滔,然而陳寅恪卻傲然挺立,在“對科學院的答復”中,一句“不宗奉馬列主義,并不學習政治。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边@一傲骨,在《論再生緣》中再次表現(xiàn)出來:“一切都是小事,唯此是大事”。

在“政教合一”,嚴酷的思想專制下的中國,可稱驚天地、泣鬼神。

  陳寅恪的人品——不降志,不辱身;
貶斥勢利,尊崇氣節(jié)——這特別表現(xiàn)在他晚年所寫的《柳如是別傳》等論著中!懊慨斏鐣L氣遞嬗變革之際,士之沉浮即大受影響。其巧者奸者詐者往往能投機取巧,致身通顯,其拙者賢者,則往往固守氣節(jié),沉淪不遇!蓖醭鐣⻊觼y,文化遭劫。而文化寄托之文人又必然要首當其沖,尤其是這時文人的心靈,大多要在歷史的劇變中遭到其它時刻所沒有的拷問及權(quán)衡利害的煎熬,于是文人的持己處事,便關(guān)系了歷史的榮辱。感慨萬千的史家陳寅恪,于是起而撰寫明清之際文人的心路歷程,一部《柳如是別傳》,照出了時代變遷中士子文人的形形色色,生命百態(tài)。

  在那個瓦釜雷鳴,黃鐘毀棄,斯文掃地的時期。陳氏周邊的同人,有的與他氣類相通,堪稱莫逆;
有的老死不相往來,有如履薄臨深;
他的弟子群中,既有像劉節(jié)教授那樣,挺身而出以替老師挨批斗而感到自豪的,也有賣論求官,反戈一擊給他以致命傷害的。當我們看到在他門下一度從學的才子,一旦為私利所驅(qū)使,背叛師門,事后悔悟,竟然赴陳宅以伏地叩頭的大禮請求寬恕,而老師拄杖而立,失明的老眼遙望天際漠然不應的時候,內(nèi)心不能不受到猶如怒濤震海驚雷破柱般的震撼。

  陳寅恪晚年反復吟詠的主調(diào)是:“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作為中國文化的代表和守護者,他以其深邃獨特的詩和文、言和行,在一旁嚴肅地審視和評判著北京政權(quán)的作為。他代文化立言立德,代歷史立言立德,記錄下了其身處之世華夏文化衰微的軌跡。

  這一驚心動魄的歷史過程,也象征了中國文化系統(tǒng)與政治系統(tǒng)的當代對峙。

  也凸現(xiàn)了他對中國大陸知識界的示范效應。

  在風雨如晦,洪水滔天的中國,遺世獨立的陳寅恪風范,作為一種自由精神的遺產(chǎn),為將來的中國文化系統(tǒng),奠定精神獨立的基石。

  作為儒家價值的人格化,他給中國知識界昭示了不朽的人格典范。儒家價值通過陳寅恪的身體力行而凸顯其特色,并顯示出在現(xiàn)代社會的精神生命力。同時,陳寅恪還向知識界展示了儒家價值經(jīng)改造后如何可能與西方的”學術(shù)獨立”相協(xié)調(diào),從而與自由主義相交融。

  陳寅恪昭示給我們的正是一條兼容中西的文化方向。

  他的命運,既象征了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命運,也象征了中國文化的不朽生命力。

  

  三、

  

  在陳寅恪的晚年,中國文化天崩地裂,陷入深重危機;
傳統(tǒng)價值化成游魂,無所附麗;
中國知識人遭遇史無前例的暴政,身家性命無處安頓。作為留守禁苑的冷眼旁觀者,陳寅恪以替中國文明招魂為志業(yè),心系歷史生命,成為文化托命人。

  陳寅恪雖然多次聲明不過問政治,但這句話的全部含義,只有在政治無所不在的極權(quán)主義體制下才能真正讀懂。陳寅恪晚年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態(tài),在他贈吳宓的一聯(lián)詩句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讀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猶是去年人!逼鋵,作為專門研究中國中古政治史的學者,作為一家三代“在清季數(shù)十年間,與朝野各方多所關(guān)涉”,并且祖父因戊戌變法而被慈禧賜死的世家后代,飽讀史書的陳寅恪不僅洞悉中古政治,而且熟知晚清的朝章國故世情民隱,因而能洞察近代中國數(shù)十年政治社會興廢的關(guān)鍵。他深知“歷史就是昨天的政治,政治就是今日的歷史。”仔細研讀他在1949年以后所寫的大量隱晦的詩文,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政治洞察力蘊藏其中,富于遠見卓識。實際上,陳寅恪并非高踞象牙塔中不諳世事的學者,而是一位身居書齋睥睨天下的臥龍式的人物。

  1948-1949年之交,中共兵臨北京城下,正如馮友蘭所說的:“寅恪先生見解放軍已至北京,亦以為花落而春意亡矣。故突然出走,常往不返也!彼c胡適同乘一架飛機離開北京到南京,后又至上海。1949年1月19日乘船由上海抵廣州成為嶺南大學歷史系、中文系教授,1952年院系調(diào)整,嶺南大學與中山大學合并,陳寅恪遂成為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自此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返回北京過了。而胡適卻決定繼續(xù)去國流亡,他留下三句話作自己離開大陸的注解:「在蘇俄有面包沒有自由;
在美國又有面包又有自由;
他們來了,沒有面包也沒有自由!巩敃r毛澤東曾帶給胡適的一個口信,說:「只要胡適不走,可以讓他做北京圖書館館長!」但胡適聽后,只冷冷地回了一句:「不要相信共產(chǎn)黨的那一套!」但是,陳寅恪到廣州后,他沒有如胡適一樣繼續(xù)再出走,沒有聽夫人之勸赴香港,也沒有聽朋友之勸浮海赴臺灣。其原因在于,他認為自己素與國民黨無關(guān),而在當年他深感「廣州既不能守,臺灣也未必足恃!巩敃r他把臺灣與廣州等地大體上是同等看待的。年老體衰的他已厭倦逃難,不想再遷移折騰了。他還因此與夫人發(fā)生過嚴重爭執(zhí)。

  但是,僅僅一年之后,陳寅恪就后悔了。而在這一年內(nèi)所發(fā)生的最重大的事件,一是朝鮮戰(zhàn)爭,另外一個就是中共實施的知識分子改造等洗腦運動。他開初所以未能去國遠走浮桴于海,除了前面所說的意態(tài)消沉和避秦無地之外,也由于他對共產(chǎn)黨統(tǒng)治下的生活還缺乏實際的了解。但是一年之后他已深深地領(lǐng)略到其中滋味了。他有詩云“......金毆已缺云邊月, 銀漢猶通海上潮。

領(lǐng)略新涼驚骨透, 流傳故事總魂銷。

人間自誤佳期了, 更有佳期莫怨遙。.....”.至于他所領(lǐng)略的是何種透骨的「新涼」,而當時流傳的又是哪一類驚心動魄的「故事」,凡是經(jīng)歷過當年事變的知識分子,以及了解中共建政初期的精神洗腦殘酷鎮(zhèn)壓的人士,是可以還原歷史圖景,而想象出來的。詩中所述的諸如海上潮通、佳期自誤等語,其所指也是相當清楚的。

  他既留守廣州,命所注定,其學術(shù)獨立思想自由的原則勢將同“政教合一”的北京政權(quán)發(fā)生正面沖突。然而,也正是在這樣的人文困境中,陳寅恪迸發(fā)出了他一生最為奪目璀璨的精神光輝。

  1953年,中共控制的中國科學院設立歷史研究所。郭沫若任一所(上古史研究所)所長,范文瀾任三所(近代史研究所)所長,擬聘請陳寅恪擔任二所(中古史研究所)所長。為此,中國科學院特派陳寅恪過去的學生、時為北京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的汪篯前往廣州說服陳寅恪北上任職。

  汪篯身揣中科院院長郭沫若、副院長李四光的兩封親筆邀請信赴廣州時,以為此事勢在必得。不料,陳寅恪看完郭、李二人信后,雖未回絕,卻提出了擔任中古史研究所所長的兩項條件:

  一、允許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并不學習政治。

  二、請毛公、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①(所謂“毛公、劉公”,即指毛澤東、劉少奇)。

  陳寅恪在《對科學院的答復》中詳細闡明了自己的觀點,他說:“我認為研究學術(shù),最 重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瓫]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fā)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shù)。……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虼耍姨岢龅谝粭l:‘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并不學習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shù),也不要學習政治。不止我一個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我從來不談政治,與政治決無連涉,和任何黨派沒有關(guān)系。怎樣調(diào)查也只是這樣。因此我又提出第二條:‘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湟馐敲钦紊系淖罡弋斁郑瑒⑸倨媸屈h的負責人。我認為最高當局也應和我有同樣的看法,應從我說。否則,就談不到學術(shù)研究!雹 (①、②引自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后20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

  陳寅恪提出的條件,擲地有聲,在當時中國可謂驚心動魄,膽大包天;
但絕非率性沖動,頭腦發(fā)熱,而是深思熟慮后的坦蕩胸襟,也是“威武不能屈”的書生本色。此事有關(guān)學術(shù)自由,而無關(guān)個人意氣;
有關(guān)立身處世的原則,無關(guān)黨派意識的好惡。(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從而凜然不可犯,彪炳青史。

  在歷史轉(zhuǎn)折的關(guān)頭,陳寅恪最后未能去國避秦而滯留廣州,誠然,這使他個人后半生命運遭遇暴虐,陷入赤色王朝的血雨腥風之中。然而,中國歷史上殘酷荒誕的這一頁,也因此而獲得了一位身在現(xiàn)場的偉大史家的忠實記錄和嚴肅審判,并得以留存在了人類文明史冊上。

  

  四、

  

  陳先生當年未曾浮海去國,以及當年一些與他有類似經(jīng)歷和心態(tài)的知識分子留在大陸,有其可以理解的當時的歷史氛圍以及對國民黨政權(quán)的失望的原因,也由于某些無法預測的偶然歷史事件發(fā)生,加速了北京政權(quán)的全面閉關(guān)鎖國。事實上,中共加入韓戰(zhàn),終于導致臺灣與大陸的長期分立是任何人事先都無法估計得到的。在陳先生撰寫《柳如是別傳》期間,這種分立局勢已完全明朗化了。他回顧當時未曾早謀脫身,不但不勝感慨而且更不免愧對陳夫人的膽識。

  余英時先生在分析陳寅恪1953年所寫的一首詩時指出:「試讀《葵已(1953年)六月十六夜月食時廣州苦熱再次前韻》一律的前半段:
墨儒名法到陰陽, 閉口休談作啞羊。屯戎尚聞連湞水, 文章唯是頌陶唐。湞水指朝鮮,此時韓戰(zhàn)尚未結(jié)束(停戰(zhàn)協(xié)定要到同年七月才簽字),中共對知識分子的控制已加緊到了無法透氣的地步。他們無論屬于何家何派,都變成了閉口的「啞羊」,除了歌頌共產(chǎn)黨之外,再也不能發(fā)出別的聲音了!惯@對于視思想學術(shù)自由為生命的極其敏感的學者兼詩人陳寅恪而言,其精神所受窒息的痛苦是難以言傳的。再加以他晚年“失明臏足,棲身嶺表”,更強化了其一生的悲劇色彩。正是所謂“奈何天地鐘美于斯,而摧辱至于斯極哉!”

  但是,在如此心靈泣血的磨難中,陳寅恪并未放棄自己的文化使命,在文網(wǎng)森嚴舉世滔滔風雨如晦的險境中,他在一旁冷靜地觀察和預測國運的走向。并用詩文隱晦曲折但忠實嚴正作了歷史的記錄,其中他對世事的預感有時是難于置信的準確,從而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歷史文獻和精神遺產(chǎn)。這確是「驚天地,泣鬼神」之舉。

  譬如,在1965年,剛剛從餓殍遍野的大饑荒熬出頭的中國,人們在慶幸當局總可與民休息,太平幾年了。然而何曾料到,毛澤東的意識形態(tài)卻日益膨脹,一個巨大的陰影正在潛然而至。先知先覺的陳寅恪已在為國勢危急而憂心如焚了。他于1966年《丙午元旦作》有句云:“一自黃州爭說鬼,更宜赤縣遍崇神”,五個月之后,一場浩劫突兀而降,他的預言竟成現(xiàn)實!

  而陳寅恪自己,在這場大劫難中,并不屑于做策略性的閃避,而是以他特有的的沉靜、雍容與堅韌,獨自堅守住了“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尊嚴。最后,1969年,一代中國文化大師,在舉國瘋狂焚燒文化的熊熊秦火中涅磐了。

  這是中華文明的悲劇。這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最黑暗的一幕。

  眾所周知,作為一位文化保守主義者,陳寅恪在有關(guān)文化問題的觀點上,與胡適不盡相同。但是,兩人在根本問題上卻頗有默契,特別是在思想自由、學術(shù)獨立等價值立場上是心心相印的。在歐美,從根本上說,保守主義隸屬于自由主義大傳統(tǒng)。在洛克、亞當.斯密、休謨、弗格森、阿克頓、麥迪遜和海耶克等代表的古典自由主義中,現(xiàn)代以自由為核心價值的文明是從傳統(tǒng)中歷史地自然的演化出來的。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雖然蘊含內(nèi)在張力,但在一些根本立場上是協(xié)調(diào)的、相互支援的。唯其如此,我們才不難理解何以陳寅恪與胡適在一些重大問題上能夠互為援手,相互默契了。

  譬如,一九四○年三月五日蔡元培先生在香港逝世后,中央研究院院長繼任人選問題頗為中國知識界所矚目所關(guān)心。陳寅恪當時就曾聲明,重慶之行只為投胡適一票。就在那次院長繼任人事件中,陳寅恪大發(fā)學術(shù)自由之議論,甚至明確表示:我們總不能單舉幾個蔣先生的秘書吧。無可置疑的是,胡、陳二人對「思想自由、學術(shù)獨立」的拼死追求,他們對共產(chǎn)意識形態(tài)的清醒深刻的認識與拒不合作態(tài)度,他們對中國文化的生死以之的感情,無不令人動容,并使他們相互敬重,且足以成為自由主義與文化保守主義和諧共處的基石。

  這是中國當代自由主義者和文化保守主義者的共同精神財產(chǎn)和象征符號,考慮到胡適與陳寅恪在現(xiàn)代中國知識界的典范性與象征性,他們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和深刻共鳴昭示了現(xiàn)代中國精神的整合方向——自由主義與文化保守主義的合流。這也是他們給中國知識界留下的最主要的遺產(ch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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