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什麼是"科學精神"的問題，我沒有帶論文，就即席講兩三個和"科學精神"有關的故事，形象地講講"科學精神"的某些內(nèi)容。我想也許對大家有一點用處。

　　第一件事情就是，臺灣的中央研究院的院長、物理學家吳大猷前幾年說過一句話：中國創(chuàng)用"科技"這個概念是最大的不幸。它對基礎科學、理論科學的發(fā)展很不利。我認為他的這個講話的意思是可以理解的，也可以說我是贊成的。只是覺得他說的"創(chuàng)用"兩個字不這么符合事實。1956年，我們開始搞全國1956－1967十二年科學遠景規(guī)劃，第二年制定規(guī)劃的工作基本完成之后，國家成立了一個"國務院科學規(guī)劃委員會"，在中南海辦公，聶榮臻是主任，我是一個既管自然科學，又管社會科學的副秘書長。1958年，這個"國務院科學規(guī)劃委員會"和黃敬為主任的"國家技術委員會"合并。合并以后那個機構(gòu)叫什么名字呢？我們研究以后就用了一個"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的個名稱。"科學"和"技術"這兩個名詞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第一次連在一起使用。用得多了"科學"和"技術"兩個名詞就簡化成一個名詞"科技"開始用開了。后來時間長了，人們就習慣老是把科學、技術簡稱為"科技"。"科技"變成一個名詞不是某一個人提出的，它是經(jīng)過研究作出決定，然后使用開來的。因此說"創(chuàng)用"一詞未必合適。

　　"科技"當然僅僅是語言上的"簡稱"，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提高效率，本身并沒有什麼錯，但是"科技"成了一個名詞之后，時間長了，加上有些人喜歡用"科技"兩個字，不那么喜歡用"科學"兩字，在該用"科學"的時候也用"科技"，許多人的頭腦中，就產(chǎn)生一種很特別的概念，似乎"科技"�？梢源�替"科學"。比方有人把李約瑟寫的那本《中國古代的科學和文明》硬翻譯成《中國科技史》就是一例（至于把國外通用的"高技術產(chǎn)業(yè)"譯成"高科技產(chǎn)業(yè)"這種譯法的是非功過，我暫時不論）。在"科技"這個名詞這樣使用了有一段時間之后，我就發(fā)現(xiàn)有了問題。首先是"科學精神"、"科學態(tài)度"、"科學方法"這樣的語言很少說了。世界有沒有"科技精神"，"科技方法"，"科技態(tài)度"的說法？直到今天我也沒有聽說過�？峙逻@樣的概念也難以成立。世界上只有"科學精神"，"科學方法"、"科學態(tài)度"。但是有很長一個時期人們只老講"科技"，不那么講"科學"，使得"科學精神"、"科學態(tài)度"、"科學方法"這些概念就不大講了。近年來為了反對偽科學才把它們強調(diào)出來了。我們這個會議不是正在討論科學精神嗎？這是一個進步。

　　第二個故事是我小時候的一個親身經(jīng)歷。關于這個故事，前兩年我寫過一篇個文章，文章的題目是《這樣的老師現(xiàn)在多不多》。我不記得自己是在哪個學校上學（這是我在中學時發(fā)生的事是沒有問題的，可是我上過三個中學，由于我記不清那是我在哪個年級的事，也就說不清是在哪個學校）。有一天老師抱著一捆紙和尺來到教室，然后他給每個人發(fā)了一張紙一把尺。我看了那紙是很普通的信紙，上面什麼東西都沒有。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發(fā)完以后，老師就講話了。他說，"現(xiàn)在我給你們每人一張紙和一把尺，可是我不知道你們手上那張紙的面積準確地說究竟有多大。你們手上的紙，雖然看起來差不多一樣大，可是認真量過之后，你們就可以知道它們有大有小。它們的面積是有差別的。你們量過和計算好之后，把紙的面積和本人的姓名寫在紙上，然后和你座位旁邊的同學交換，互相檢查，也把檢查結(jié)果也寫在紙上。最后由我來評定誰量得準確"。接著老師隨便問一位同學，"你打算怎么個量法？"那位同學回答說："這很簡單，先量長和寬，然后把量得的長寬相乘，不就是這張紙的面積嗎？"老師對他說"你沒有量，怎么知道我發(fā)給你的那張紙是長方形，用計算長方形面積的公式來計算這張紙的面積？你那張紙也許是平行四邊形，也許是不規(guī)則的四邊形，如果不是長方形，你那樣去算就不對了。我方才不是說要量得準確嗎？你那樣去量是不符合科學要求的"。當老師向那同學提出問題和同學回答問題的時候，我都注意著聽。我一面聽一面想，假如老師問我，我會同那位同學一樣的回答。因此老師對那位同學最后講的那些話，對我也是一個教育。我明白了要運用某個幾何學定理來計算幾何圖形的面積時，先要弄清楚你面對的是不是那個圖形�？墒沁@個最簡單的道理一到實踐中就忘記了。原因是平常不要求準確，現(xiàn)在提出了準確的要求，就不知道該如何了。其實很簡單，只要先量一下你手中那張紙的四條邊就可以了。不過如果真的這么做了，下面的事也不簡單。

　　接著同學們就開始動手去做老師要大家做的作業(yè)。我正埋頭量紙的時候，老師走到我的身旁，看了我一陣子，又講話了。并且要全教室的同學暫時放下正在做的事聽他說話。他拿起我的那把尺，并舉起，指著尺的兩頭說：你們看，這尺的兩頭是有磨損的，不只一把，所有的尺都會有這個問題。你們看，用這把有磨損的尺子怎么能夠量得準確？我從他的手中接過那把尺一看，它的兩頭果然有磨損，而且已經(jīng)摩圓了，不是平的。老師接著說，量東西要準確，不能用磨損的頭，要用尺的中間的某一條刻線對準紙的一頭。再對準尺的另一頭。仔細看看它對的是尺上的那個刻度。而且針對我把尺平放著去量的做法說，你這么量也不行，尺有厚度，如果你的眼睛的位置不同，那么看出來的結(jié)果也不一樣。所以你的尺要立起來量。立起來，眼睛稍微偏差一點不太要緊，這一點一定要注意。聽他這么一講，我才知道簡單地用一把尺量長短，也有這許多講究。

　　老師的話還沒有完。他還問，如果紙的另一頭并不正好對著尺的某一條刻度上，你怎么辦？他說這個時候你就要根據(jù)你的目測作出估量。他告訴我，你看紙的另一頭所對的地方是在兩條刻度的什麼地方，如果目測是正中間，那就記下0.5。如果在一半以下，就記下0.4、0.3、0.2。如果目測在一半以上，那就記下0.6，0.7，0.8，0.9。如果你不去做這種目測和估量，能夠達到準確程度你不要，那就是放棄這個精確性。但是目測是不可靠的，他又講了一個概念，就叫做在十進位記數(shù)法中不可靠的數(shù)字，只可以保留一位，因為十位數(shù)如果已經(jīng)是不可靠的，個位數(shù)就成了完全沒有意義的了。十位數(shù)都已經(jīng)是不可靠的了，個位數(shù)還有什麼意義？當然沒有意義了。把不準確的說成準確的，那就是冒充準確，雖然你主觀不想冒充，但客觀上是冒充，我們是不能那樣做的。這位老師接著在黑板上給全班學生講了最后一位是帶有不可靠性數(shù)字的四則運算。講了一個"不可靠的數(shù)字加減乘除無意義數(shù)字，得出的結(jié)果當然是無意義數(shù)字�？煽康臄�(shù)字和不可靠的數(shù)字加減乘除不可靠的數(shù)字，得出的結(jié)果也是不可靠的數(shù)字"的道理。那一堂課雖然只有幾十分鐘，但在科學精神、科學態(tài)度、科學方法上對我的教育卻非常深刻，七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忘記。

　　可是我覺得自己太對不起那個老師了，因為那個老師姓什么，我竟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他是一位男老師，可是連他的模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記得了，以后他怎么樣也從來沒有關心過，一點不知道。這個老師在我心目中可以和那一堂課劃等號。因為這一堂課給我的教育實在太深了。我真的不知道這樣的老師現(xiàn)在還多不多。我希望有而且會更多起來。

　　有關這個故事的事我想還寫下去。還是記不清在哪一年，我招收經(jīng)濟學的博士生時，有七個人來報考。我出了一套題目：某單位大概有二十三個人，大概每人每個月平均吃十五個蘋果，這個單位每月大概共吃多少蘋果？七個報考經(jīng)濟學的博士生的人中沒有一個回答得出來，23×15這樣一個小學生都會覺得很淺的題目，只是加上了幾個"大概"就把那七個考生難住了。其實這是極容易做的題目，就是因為他們沒有學過有意義數(shù)字的四則運算，他們都交了白卷。我后來在《工人日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有意義的數(shù)字和有意義的計算》，其中講了一種計算方法――標記法，即把所有不可靠的數(shù)字和可靠數(shù)字作上記號（其實只要在兩種數(shù)字中的一種上作標記就可以了，因為如果在一個數(shù)字上作了標記，同時也就是為另一個數(shù)字作了一個不加標記的標記。），按照我小時候那個老師教給我們的可靠、不可靠數(shù)字的加減乘除就可以把乘積中的所有數(shù)碼，不論可靠的和不可靠的實際都帶有標記，再按照在十進位記數(shù)法中只允許留一位的原則，就可以把我們要的數(shù)字得出了。這是一種計算方法，當然還有其他計算方法，我在《工人日報》的文章中未作介紹。

　　還有一件事同上面講的故事有關，現(xiàn)在在出版工作中有一個非常不合理的規(guī)定，那就是出版物中凡是用方塊字表示的數(shù)量，都要改用阿拉伯數(shù)碼來表示。因此在出版物中經(jīng)常可以看到"5000多"，不到"650000"，大約"2000億"這樣的表述。作者原來文稿中寫的五千多，不到六十五萬，大約兩千個億被改成相應的阿拉伯數(shù)碼。我很早就反對有關政府部門作出這樣的規(guī)定。我也不能忍受這種改動陷我于不科學的境地。有許許多多作者、編輯和其他方面人士以各種理由反對這樣的規(guī)定。而規(guī)定的制定者和發(fā)布者雖然說不出什麼理由，但是巍然不為許多責難所動。我的主要理由是它是一個明顯違背科學的錯誤的規(guī)定。一個數(shù)字表現(xiàn)兩個方面，一是表示數(shù)量的大小，還有一個方面是表現(xiàn)它的準確性。會計記帳，1763533500.00元，表示這筆錢一角一分不差，它就有這樣一種準確性。所以我們只能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不能說"不怕10000，只怕0.0001"，這一萬是個大概數(shù)字，10000中的第四位的"0"必須是可靠的，最后一點是不可靠的，也可以馬馬虎虎。而在會計工作中連第五位也必須可靠。

　　我這幾年一直在努力奮斗的一件事，就是想反對掉我國七個單位制定的那個《規(guī)定》。首先我拒絕執(zhí)行這個規(guī)定。我請人刻了一個圖章，希望不要改動我文稿中對數(shù)字或數(shù)碼的表述。圖章中刻了這樣的話"請親愛的編者、校者，文中我用方塊字的請保留方塊字的，我用阿拉伯數(shù)碼的就保留阿拉伯數(shù)碼，謝謝了。"我還想，假如因此被罰款的話就從我的稿費里扣。不過這樣的事還沒有發(fā)生過。

　　我講了這么多，你們看出七十多年前我的那個老師借用尺量紙這件事對我進行的關于科學精神的教育的影響在我身上有多么深。

　　再簡單地講一個故事，1958年夏天有一天，聶榮臻同志帶張勁夫和我兩個人到毛澤東在中南海游泳池的臥室匯報科學工作范圍內(nèi)"大躍進"的情況。

　　聶總要我匯報全國各地農(nóng)民大躍進的情況，因為在中央科學小組中由我分工管地區(qū)的工作。就在那天上午，我接到山東省委給黨中央的一個報告。報告里講山東某縣有個農(nóng)民取得一項重大科學研究工作的成績。這個農(nóng)民"破除迷信"，經(jīng)過一番研究，做到把正在生長的蘋果摘下來，對蘋果把做了處理，插在正在生長的南瓜里面去，多少天后南瓜長老大老大，蘋果也長得老大老大。上午收到這個報告我還沒有來得及向聶總匯報，就到了中南海游泳池。我就把這個文件上省委報告的內(nèi)容未作分析和評論向毛澤東匯報了。毛澤東對這一點未加重視，似乎沒有聽見。當我們快匯報完畢時，毛澤東講了一些關于煉鋼和水壓機的事。談話快要結(jié)束，我們就要離開游泳池時，我突然感覺到我這樣把山東的情況向毛主席匯報，真是糟糕，怎么會那樣按照省委報告去向毛澤東匯報呢，在農(nóng)業(yè)中植物枝莖的嫁接成活的事是常有的，但是兩個果實連接后還可以繼續(xù)生長，這怎么可能��？我本人在大學是學自然科學的，現(xiàn)在分管黨的科學工作，又是參加中央科學小組的成員，而匯報的對象又是我們黨我們國家的最高的領導毛主席，我怎么能這么去匯報？我感到真是丟臉。我不能原諒自己。這件事我以后常講，我認為自己一定要從中取得教訓。當時我反思的是自己的工作態(tài)度不嚴肅，向毛澤東匯報這樣一件大事沒有認真作好準備�？戳松綎|省委的報告自己來不及想，也來不及向聶總匯報就不應該向毛主席匯報，這又不是什麼緊急情況。后來聯(lián)系我在"大躍進"時期自己的其他一些情況。我才覺悟到自己有一個在想問題時不是把科學精神放在最前面，而是讓"相信黨、相信群眾"的思想干擾自己的科學思維。針對這樣個情況，后來我在科學處提出我們科學處不能只關心發(fā)展科學事業(yè)，還要關心保護和發(fā)揚科學精神。以后我們科學處一直堅決反對偽科學，是我們定下這條方針的一個結(jié)果。

　　（下面于光遠同志還講了一些問題，于老說稿子已經(jīng)很長了，可以略去。）

　　2001年3月19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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