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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樂:我為什么離開大都會歌劇院?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紐約大都會歌劇院不僅是美國文化的象征,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充當了西方歌劇的代言人。中國小提琴家張樂通過極為苛刻的考試進入這座令無數(shù)亞洲人夢寐以求的輝煌宮殿,與世界一流的歌劇大師同臺演出。他多次改寫中國人在國際重大小提琴演奏比賽上獲得最高榮譽的紀錄,并奠定了華人在西方小提琴演奏領域的領先地位。但現(xiàn)在,張樂在攀登事業(yè)頂峰的半道上,突然選擇了離開。
  
  張樂出生在北京一個音樂家庭,父親是小提琴家,母親在海政文工團當演員,4歲那年隨父母南下。父親到了上海交響樂團,稍長于他的哥哥此時已經在拉小提琴了。受家庭環(huán)境影響,小張樂開始摸琴。
  讀書的年齡到了,此時也是"文革"最后一年,張樂考入上海音樂學院附小接受正規(guī)訓練。同時在父親的教導下,苦練基本功。接著,他又考入上音附中,師從趙基陽、張世祥教授……上個月,張樂參加"中俄文化年"活動,在著名的馬林斯基大劇院為中俄兩國友誼奉獻美妙的琴聲。他剛剛回上海,記者就對他進行了專訪,并選擇從他的學生時代切入。
  
  我不是神童
  
  記者:我知道,你很反感人家稱你為神童,為什么?
  張樂: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老祖宗的這句話還真有道理,不少神童后來都沒有大的起色。我的同齡人中也有不少神童,不停地參賽、選拔,不停地演出,后來出國發(fā)展,力圖征服全世界,看上去挺美,但突然殞落了,或者滋生了逆反心理,連琴都不想碰了。神童的褒獎,在一時可以獲得狂轟濫炸的美譽,但孩子的承受能力其實很弱的。他從戴上這頂帽子那天起就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對孩子的成長很不利。我考上音附中時,正遇一波學小提琴的狂潮掀起,來自全國各地的考生如過江之鯽,有些省市得第一名的神童,來上海沒拉幾個音就被涮下來了。我當初考上時,不算全班出挑的,但很快就走到最前面。當時有關方面領導和外賓幾乎天天來參觀,我總被推到前臺獨奏。
  記者:進了附中,你應該對音樂有更深的理解了吧。
  張樂:是的,我的老師張世祥對我影響深遠。他當時才40多歲,很敬業(yè),有時為了輔導學生練琴,可以不吃飯。是他,向我展現(xiàn)了教案之外的另一種演奏理念。從建國后可能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在小提琴教學上,都以蘇聯(lián)學派為主,注重展現(xiàn)個人技巧,深度開掘作品的內涵,力求達到史詩般的輝煌境界,個人發(fā)揮的空間也相當大。而張老師讓我了解了那個時候世界上更流行的歐美學派,那是在70年代后以帕爾曼為代表的潮流,他之后的代表人物是希拉里•罕。我們當時就聽帕爾曼的錄音,那個更符合大眾趣味的流派,與后現(xiàn)代藝術在其他領域的發(fā)展是同步的。這種學派很適合國際比賽,技巧完整,自由飛翔,也大大影響了我個人風格的形成。
  記者:小小年紀就上臺演出,對你日后的成長是否有利呢?
  張樂:這要看你與誰合作?在什么場合演奏?我很幸運,曾經在著名指揮家陳燮陽的指導下,與上海交響樂團合作,演出過老柴的D大調協(xié)奏曲。我當時還不能理解大師作品的深邃博大的思想內核,只知道盡量拉好它。正是陳燮陽,引導我進入作品的內核。還有上海交響樂團的首席小提琴劉和勛,每次正式演出前我都會去他家里請他開小灶,提高自己對作品的理解力。
  記者:當時老前輩對你的評價如何?
  張樂:老前輩嗎?他們說你張樂個人的技巧完美,音樂在心里也是有的,但觀眾感覺不夠,也就是說表達方面還不夠豐富。要知道,小提琴獨奏不是單純地展現(xiàn)技巧,而要體現(xiàn)音樂的風格與魅力,特別是大師的感情。
  記者:我知道你早在13歲那年,就獲得了藝術生涯中的第一個榮譽――首屆全國小提琴比賽第一名。之后你又受到梅紐因•斯特恩等大師的賞識,被喻為新一代東方小提琴奇才。
  張樂:80年代,梅紐因•斯特恩在中國進行短暫的教學并選拔有望進入國際舞臺深造的苗子,今天在國際樂壇上閃現(xiàn)著不少中國年輕的音樂家,與這位大師的努力是分不開的。但是我很清楚,你真要進入國際樂壇,必須到國外去。1986年,機會來了,美國小提琴家西諾夫斯基來上音附中講學,他個人的風格偏向于法比學派,有別于蘇聯(lián)和歐美學派。我跟了他一個夏天,他很賞識我,說如果你想出國深造,我可以給你全額獎學金。這個時候同時有四五所美國大學,比如南加大、克利夫蘭等向我發(fā)出邀請,但最后我選擇了在巴爾的摩一所全美資格最老的皮波蒂音樂學院,跟伊麗莎白國際小提琴大賽終身評委西諾夫斯基學了6年。這6年,可以說將自己又改造了一次,從血液里知道拉琴是怎么回事了。
  
  記者:這是一個極為痛苦的過程。
  張樂:為了越拉越好,從一個小提琴樂師成長為一個小提琴家,我必須跳入火中,獲得重生。我從運弓、揉弦等基本功開始否定自己,那等于一切從頭開始。你要知道,一個小提琴手進入20歲后其實已經走向衰落了,先天條件肯定一天不如一天,但我認為,再靈巧的手指也只是硬件,而文化是軟件,只有不斷地提升文化素質,才能真正理解音樂的內涵,才能進入大師的內心世界,作品才有足夠的純正度。老實說,蘇聯(lián)學派的東西足夠你應付表演并得獎了,但你必須懂得,像貝多芬、柴科夫斯基、莫扎特等大師在作品里最想表達的是什么?
  
  為什么背叛師門
  
  記者:6年后,你像一個在名師門下傳承衣缽的武林高手,可以離開深山老林闖蕩江湖了,為什么又拜倒在蘿西•迪蕾的門下?這不是剛出山林就背叛師門了?
  張樂:是的,也可以說是背叛師門了。蘿西•迪蕾被稱為"小提琴教母",帕爾曼就是她的學生,那會兒她已有60歲了,她的理論與西諾夫斯基針鋒相對。其實早在我13歲剛獲得全國小提琴比賽第一名時,就受到蘿西•迪蕾的賞識,她說:"你的演奏無懈可擊,你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小提琴家,全世界將會聽到你的琴聲。"當時我不怎么在意。11年過去之后,我在她主持的美國阿斯本音樂節(jié)上出現(xiàn)。這個音樂節(jié)一辦就是一個夏季,我想開拓眼界,就去報考了,只有考進后才能參加5個樂隊的演出,然后進一步爭取攻讀高級演奏家學位的獎學金。在考試時,臺下那些教授評委都很厲害,不少獲獎小提琴家也來了,我演奏了一支難度極大、很少有人敢染指的協(xié)奏曲,結果勝出,榮獲小提琴比賽第一名。迪蕾教授馬上簽給我朱麗亞音樂學院的全額獎學金,還包下了我的生活費,而歷史上這個學院極少給學生全額獎學金的。不過老太太當天又給我一個下馬威:我要改造你。
  記者:你怎么像一團泥巴,任憑人家捏來捏去?
  張樂:在這所世界著名音樂學府里我學了兩年,迪蕾親自塑造我。她從來不把自己的東西硬塞給你,而是引導你慢慢體會。在這所學院的文化環(huán)境熏陶下,我算是進入了美國的文化圈,對西方文化有了深入的了解,對自己的發(fā)展方向也更清晰了,更重要的是我的演奏也有了底氣。
  記者:好了,這下你可以千里走單騎,縱橫天下了吧。
  張樂:用不著走千里,我告別了朱麗亞音樂學院,就走了幾十米,來到紐約大都會歌劇院。
  
  大都會歌劇院第一把"中國小提琴"
  
  記者:紐約大都會歌劇院?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吧。我知道那里的演職人員都是終身制,沒有下崗這一說吧。
  張樂:確實如此,但我很幸運,那一年(1993年),大都會歌劇院正好需要3名小提琴手,我很早就向往大都會歌劇院,在求學期間經常去聽歌劇,歌劇集聲樂、器樂、舞蹈、美術、文學等藝術于一體,是境界極高的表演形式,如果我能以一個小提琴手的身份參與他們的演出,可以親身感覺西方歌劇藝術的美妙境界。但他們的考試是閉幕考,考生與評委不見面,光聽演奏,很公平。競爭非常激烈,報名有900多人,廝殺到后來只剩50多人,不少在國際大賽上獲獎的選手躊躇滿志地來了,但沒拉幾下就被打斷。那真是一場極具挑戰(zhàn)性的考試,規(guī)定科目是威爾第和瓦格納的作品,與古典主義渾身不搭界,他們就要考你的理解力和應變能力。
  記者:你又勝出了?
  張樂:是的,大都會歌劇院跟我簽約,試用期兩年,擔任聲部演奏員。兩年后我成了終身簽約的小提琴手。年薪從14萬美元起,終身不得解聘,一旦有病,可以在全美最好的醫(yī)院治療,享受全額醫(yī)療保險支付。一旦亡故,配偶繼續(xù)享受七折年薪。14萬的年薪在當時不算小數(shù)目,這個職業(yè)令人羨慕。
  記者:在你之前,這個歌劇院有中國人嗎?
  張樂:我是大都會歌劇院自1883年建成以來,上臺演奏的唯一中國人。
  記者:我知道,這些年你的事業(yè)可以說是一帆風順,你在全歐洲最重大的比利時王室舉辦的伊麗莎白女王大賽上獲得優(yōu)勝獎,在波蘭舉辦的維尼亞夫斯基小提琴大賽獲得大獎,又是英國梅紐因小提琴大賽的得主。在美國,你在華盛頓獲得全美小提琴演奏家大賽冠軍,并被《太陽報》喻為"唯一一位最偉大的中國小提琴演奏家",《紐約時報》也將你評為"21世紀世界最偉大的小提琴家之一"。
  進入大都會歌劇院后,你還與歌劇女皇弗來明、世界著名三大男高音帕瓦羅蒂、多明戈、卡雷拉斯及大提琴家馬友友、鋼琴家郎朗等人同臺合作。按照國內新聞報道的口氣來說就是:"一顆新星正耀眼地升起"。
  命運之神正綻放出迷人的微笑,而你為什么突然選擇回國呢?世俗的猜測可能是:一個人如果在美國放棄穩(wěn)定的職業(yè)選擇回國,唯一的解釋就是在那里混不下去了。
  張樂:如果我要混,那是最容易的事了,歌劇院是不能解聘我的。但在我第一次與歌劇院的同事同臺演出時,有人就敏感地聽到我的琴聲,他們說:趕快離開這里,你是拉獨奏的。
  
  國際比賽或許就是美麗的謀殺
  
  記者:這就是說,作為一個聲部演奏員,是埋沒了你的才華?
  張樂:這僅僅是一個因素。更主要的是,隨著世界各國的巡回演出、隨著我對美國社會了解的加深、隨著我個人的閱歷豐富,許多想法悄悄地發(fā)生了變化。在這里,我也不想大唱愛國主義的高調。事實上呢,大都會歌劇院的職員每年可享受3個月休假,我每年都回國,上海和整個中國的飛速變化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另一方面,我在美國20多年,已經進入了所謂的主流社會,不受經濟問題困擾,但我總覺得有一種隔閡橫貫在我與這個社會中間。后來我才明白,文化的差異是很難消弭的,美國社會表面看來確實很文明,但美國人只是在一定的規(guī)則下生活,這種文明與文化其實不是一回事。文化應該是滲透到一個人骨子里的東西,自覺表現(xiàn)出來的規(guī)范和追求。文化的差異性導致思想方法、行為方式都有不同,現(xiàn)在世界各國都注意到了這個問題,都在努力消除這種差異,電影《撞擊》之所以得奧斯卡大獎也說明了這一點。
  我一直希望自己成為一個藝術家而不僅僅是小提琴家。而作為藝術家,它的根在祖國,這棵小樹必須源源不斷地從母體中吸收養(yǎng)分,才能成長參天大樹。而在國外,你永遠籠罩在一種漂泊的感覺之下。
  記者:現(xiàn)在你是上海愛樂樂團的首席小提琴。你的收入可能大大減少,巡演世界的機會也會少得多。但你就能確定你在上海就能找到你的位置了?
  張樂:我是在2005年,受上海文廣集團的力邀回來的。說起收入,當然與美國不能比,但也足夠我花銷了。我在美國收藏了一百多把古董級小提琴,每年回國,也玩起了玉器、古典家具、紫砂壺等中國元素很明顯的器物,深深為中國文化折服。我的收入可以維持我的興趣。
  記者:你還沒有成家,模樣又帥,絕對是鉆石王老五。這消息一旦公開,在一些美女中很可能會引起騷動。
  張樂:所以你最好不要透露。再回答你第二個問題,在上海愛樂樂團我兼任小提琴獨奏,2005年9月2日,是愛樂樂團演出季的開幕演出,我獨奏了難度很高的《卡門幻想曲》,當時的情景我一輩子也難以忘懷。事實上,為祖國演奏是我應盡的義務,早在2003年我就以中國代表團成員的身份,為中國申博,在德國漢堡演奏了貝多芬的作品。接下來,神舟六號載人衛(wèi)星發(fā)射成功,我應邀參加了慶賀演出。去年應上海市政府的邀請,在10月份開幕的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開幕式全球直播演出上,與多位海內外藝術家好友、同仁廖昌永、郎朗、黃英等在大劇院同臺獻演。同年11月,在世界小提琴交流會上,我又應意大利政府邀請,為意大利千萬歐元古董琴"維蘇維1727"拉響了在中國的第一聲,并用此琴在上海舉辦了獨奏音樂會。
  至于世界巡演,我相信隨著我國對外文化交流的增多,這種機會也會增多,比如我已經與意大利、法國政府簽下了全歐洲巡回演出協(xié)議。
  還有一點,在美國一部協(xié)奏曲往往拉一年半載,全世界巡回,在上海我在3到5個月內就拉了4部不同風格的協(xié)奏曲。
  記者:你認為目前的上海觀眾,就算在國內是音樂鑒賞水平不低的群體,對你的演奏水平能真正品鑒出來嗎?
  張樂:我愿意給出正面的回答。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在美國或歐洲,聽古典交響樂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人,而在上海卻以年輕人居多,帶孩子來聽的人也很多,這是令人鼓舞的。我相信,隨著中國經濟的騰飛,我們的文化環(huán)境會越來越好,作為一個音樂的傳播者,我深感欣慰。為中國人演奏,我總覺得從琴弦上流瀉的感情有如黃果樹瀑布一般。
  記者:你回國后常去母?纯窗,你忌諱對目前的音樂教育給予評論嗎?
  張樂:藝術教育的大環(huán)境有些令我不安,有些師生過于看重錢了,教學與演出,總也繞不開一個錢字。投身音樂必須比別人更純粹,因為音樂是所有藝術門類中最最純粹的。還有一個情況是,各層次比賽太多了,相當多的家長和孩子把比賽當作敲門磚和唯一目標,以比賽名次論英雄。其實,比賽或許就是在崇高的、美麗的旗幟下對人才的一場謀殺,青史留名的大師并不是從比賽中一路狂奔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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