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岸,柔順與炸彈】 屠岸
發(fā)布時間:2020-03-31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他幾乎每夜噩夢,夢中仍是“文革”,醒來一身大汗,心臟劇烈跳動。最嚴重時,他不敢接電話,不敢逛商店。獨處也讓他難受,他甚至不愿拉開窗簾 屠岸 1923年生,江蘇常州人。詩人、翻譯家、出版家、文藝評論家。著有《萱蔭閣詩抄》、《屠岸十四行詩》、《傾聽人類靈魂的聲音》、《深秋有如初春――屠岸詩選》等,譯有《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莎士比亞歷史劇《約翰王》、《濟慈詩選》等,其中《濟慈詩選》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翻譯獎。
“我父親最不喜歡黑色。”章建在電話那邊溫情地絮叨。
“冬天,他不得已做了件黑棉襖。夏天他只穿白襯衫,頂多上面有條紋。他這一輩子做人就喜歡干干凈凈、清清爽爽!
今年4月,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生正逢時――屠岸自述》。封面右上角的照片里,屠岸穿的正是一件白底條紋襯衫。
“我在自己的名片上印著三個頭銜:詩愛者,詩作者,詩譯者。我不敢自稱‘詩人’,我覺得自己還缺一點什么!焙笥浿,他如此謙遜。
她送給我《圣經》,
我給她講革命道理
屠岸原名蔣璧厚。父親蔣驥早年曾與瞿秋白同學,畢業(yè)于東京工業(yè)學院,主修土木工程與建筑學,力主科技救國,
“父親為我起這個名,是寄望我成為一塊美玉。這個‘璧’字后來常常被人錯寫錯印成‘壁’,我也不去改正。做一面厚實堅固的墻壁,保家衛(wèi)國,也不錯!
1983年6月11日,在寫給讀者JQ的一封信中,屠岸回憶了自己的早年:
那是在1934,1935年,我讀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每晚,母親教我讀《古文觀止》。她先是詳解文章的內容,然后自己朗誦幾遍,叫我跟著她誦讀。她規(guī)定我讀三十遍。我就不能只讀二十九遍……
……1938年秋天大病初愈的時候……我開始偷偷地做起詩來……
1942年8月,屠岸遵從父命,從上海光華大學中文系轉入交通大學學習鐵道管理。3年半后,因患肺病,中途輟學。
1945年4月,在好友、著名木刻家王麥桿的婚禮上――
新娘子的伴娘是她的妹妹,叫董申生。只有十七歲;槎Y進行時,下午的陽光從教堂彩窗外射進來,照進她的臉上,我第一次看到一種圣潔的光彩。她的睫毛是有生命的。我伴著新郎,她伴著新娘,一起走到牧師前。我被她深深吸引了,不,不僅僅是吸引,是被震撼了。我真是一見鐘情。
“屠岸對女性一直傾向于精神上的審美。他的母親、妻子、詩友,特別是他的初戀!薄锻腊蹲允觥氛碚咧焕顣x西告訴記者。
和申生的初戀讓我第一次感覺到女性的美。外表和內心有時是分離的,有時是統(tǒng)一的,但在申生是統(tǒng)一的。她長得非常漂亮,是一種純粹的美,真情的美……
有一次,我寫了一張條子給她:“我想擁抱你,親吻你一下!睏l子是封在信封里的,散步時我交給她,讓她回家看。但第二天見面時我就不敢吻她了。真是一種遺憾,到今年我85歲了,還感到是一種遺憾……
更遺憾的是,申生不愿與他共赴蘇北解放區(qū)。
她說你要去,我阻止不了。她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她認識我的時候,送給我《圣經》,我呢,給她講革命道理,給她看毛澤東著作。她不反共,但對這些也不感興趣。因為她的父親在政治斗爭中被暗殺,所以她害怕將來跟我結合后,也會有同樣的后果。
純美的初戀到了那年冬天就結束了。申生最終去了臺灣。
初戀的感覺影響了我一生,為什么我感覺到人生是一個美好的存在?人是宇宙間一種美的結晶?跟這場戀愛有關系。
“豈止愛情,我們整個青春都是美麗的!”耄耋之年的女詩人成幼殊回想起早年歲月,掩飾不住激動。
“1945年,屠岸在交大,我在圣約翰大學,我們互不認識。那會兒大家寫的都是新詩,新詩是對傳統(tǒng)禮教的一種反叛!
有一天,他們共同的朋友繆鵬問屠岸,我有本《追蹤集》,作者是成幼殊,你要不要看看?
屠岸后來才知道,這位優(yōu)秀的女詩人不僅是報人成舍我的女兒,還是一名共產黨員。
“追求真善美是屠岸詩歌一以貫之的風格。”成幼殊記憶猶新的,是1943年屠岸在江蘇呂城創(chuàng)作的《中元節(jié)》、《夜?jié)O》、《八月》等,這些詩篇里有鄉(xiāng)村的美,也有民間疾苦。
1945年冬,屠岸與成幼殊、陳魯直等人成立了“野火詩歌會”。“野火”成員之一章妙英,后來成了他的妻子。
“她在圣約翰大學讀書。個兒不高,談吐不俗,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孩!蓖腊兑荒槣厝。
那段時間是他深深懷念的“盛產期”。
1945年,他與“野火詩歌會”的伙伴們編輯油印詩刊《野火》第一期;他翻譯蘇格蘭詩人彭斯、英國詩人布朗寧、奧地利詩人里爾克,俄羅斯詩人普希金的詩作;1948年底,翻譯并自費出版惠特曼詩集《鼓聲》;
1946年3月15日,他第一次用筆名“屠岸”發(fā)表作品;
1950年11月,他的譯著《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由上海文化工作社出版。
“我父母特意選擇了這年的11月7日舉行婚禮。他們新婚非常幸福,充滿對未來的憧憬與渴望!闭陆ㄕf。
抑郁癥
1955年5月,《人民日報》公布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一場疾風暴雨式的政治運動展開。組織上開始查我的所謂胡風問題,撤消了我的黨小組長職務,停止了我的黨組織生活。
1954年屠岸在中國劇協(xié)創(chuàng)辦的《戲劇報》當編輯。1957年,黨中央號召鳴放。他在《戲劇報》發(fā)表社論《開放劇目,提倡競賽》。
很快,“鳴放”轉為“反右”,報社不少編輯記者被劃為右派。屠岸的好友、詩人唐?被開除公職,由公安部門押送到黑龍江農場勞改。
屠岸開始不安。他的言論比某些右派更嚴重。1956年7月,他在《人民日報》發(fā)表評論文章《婉轉的粗暴》,批評許多黨員干部對戲曲不懂行,往往隨便否定一次演出,槍斃一個劇目。
在當時的情況下,要把我打成右派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我沒被打成右派。我覺得,那是劇協(xié)黨組,主要是田漢與伊兵保護我過了關。
“伊兵在‘文革’中受迫害,活活憋死,但在‘文革’前的政治運動中也屬積極分子。有人評價伊兵是品質問題。屠老起先沒表態(tài)。后來他表示,伊兵主要是認識問題。他理解‘文革’中一些人的做法,他知道問題的癥結在哪里。”李晉西說。
我一直在寫檢查。我非常敬重的一位領導同志在全劇協(xié)干部會議上宣布,想不到屠岸有這么多錯誤。
1958年1月,屠岸下放到河北懷來縣土木鄉(xiāng)勞動。他陷入極度痛苦和惶恐之中,以致肺病復發(fā)。同年5月,他回京再作檢查。
有半年時間,我惶惶不可終日。經常睡不著覺,吃完安眠藥之后才能睡一到兩個小時,內心慌亂,完全不能靜下心來,講話講著講著就發(fā)愣。
他得了抑郁癥。
提及“文革”中逝去的一代知識分子,最令他動容的莫過于時任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的田漢。
第一個批示下來,劇協(xié)的同志們在西山八大處一處文聯(lián)休養(yǎng)所學習檢查了好幾天。檢查的重點在田漢,大家和風細雨地對他進行了批評。但毛澤東不滿意,要重新來!敃r命令我參加,我把田漢的文章摘錄下來,寫在卡片上。雖然講道理,但講的其實是歪理。1964年的秋天,有一次批判會完了后,田漢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拍著我的肩膀說:“孺子可教也!蔽覇査鞘裁匆馑,他說:“別人批我都是口說無憑,你做了卡片有根有據,你還認真!
2001年,屠岸參與《田漢全集》的編輯工作。在寫給田漢基金會的一封信中,他懺悔道:“對田老,我是有愧的。……每念及此,我即痛悔慚愧流淚不止。為‘全集’做了些許工作,何能贖我之罪于萬一!”
放棄自殺
李晉西不滿于《生正逢時》定稿前,書中的“個性”被屠岸及其子女一再刪減。
“真正的狠勁埋藏在他的日記中。在那里面,對于某些事某些人,他有鮮明尖銳的觀點。他看重人的才華,更看重人的品質。
“他在日記里寫道,他跟家人聊及‘文革’中不屈赴死的馬正秀、張志新,飽受冤屈、晚年自殺的關露時,不僅深表同情,還流露出激烈的義憤。
“這股憤怒中包含了他對自己軟弱的自責。他認為,她們像鏡子一樣立在他面前,照出自己達不到的高度!
“按說他在政治運動中所受的沖擊,與詩人牛漢等人相比,不算最厲害,而他患上了抑郁癥,還兩度想到自殺!背捎资馓崞疬@段往事,口吻平靜。
“文革”結束后,在北京和平里的住宅里,屠岸指給她看自己企圖自殺的地方――一扇窗子。
“他想在那里上吊。窗欞難以承受人的重量,他失敗了。更重要的是,他見到小女兒章燕。那會兒孩子才4歲,當他看到女兒天真無邪的小臉,對他充滿依戀的眼神時,他心軟了!背捎资庹f。
“我完全不記得這件事。”章燕印象至深的卻是,有一回,一幫人來抄家,“他們拉開抽屜。我特別緊張,喊‘爸爸’。他不作聲,鐵青著臉,一改往日對我的憐愛。我更膽怯了,我叫我媽,她一把把我抱起來!
母親參加革命比父親早。在章燕與哥哥、姐姐心目中,母親最堅強。若干年后,他們才得知,母親曾打算與父親一起,雙雙自盡。
屠岸對李晉西回憶說,那天夜里,他們夫婦坐在床上討論結束生命的方式,內心充滿了哀傷。
“惟一的解釋,就是我們感情太深摯了!”屠岸一字一頓。
他記得,戀愛時,妻子從沒跟他說過“我愛你”,只是說,“我是你的!
“引爆了一顆炸彈”
“我對屠岸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自述的另一位整理者何啟治在電話里直言不諱。
“文革”剛結束,何啟治從干;氐饺嗣裎膶W出版社,那時屠岸已擔任社領導,“我把干校里的破家具全帶回來,財務科不給我報銷。我找屠岸解決,他一副兩頭為難受氣的模樣。當時給我的感覺是,這不是一位強勢的頭兒!焙涡χf。
這位不強勢的頭兒卻“引爆了一顆炸彈”。據何啟治回憶,1977年11月《人民文學》發(fā)表了劉心武的《班主任》,1978年8月《文匯報》發(fā)表了盧新華的《傷痕》,被譽為文藝界的自我解凍。在這種大背景下,1979年1月18日,在人文社黨委會上,現(xiàn)代文學編輯室負責人屠岸提出,應該由社里召集部分小說家座談,旨在活躍思想,明確方向,推動創(chuàng)作。
座談會2月6日至13日于北京友誼賓館舉行。老中青三代作家,濟濟一堂。中心話題是文學創(chuàng)作與解放思想。
2月9日,屠岸在大會上作了一次認真大膽的發(fā)言。他對“文革”公開表示質疑,指出“中央文革小組”的建立違反組織原則;打倒“走資派”混淆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各系統(tǒng)、各單位“造反派”的“奪權”破壞憲法;“破四舊”導致“四舊”大泛濫……還說自己體會到“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適用于一切方面,文學作品也必須經受實踐的檢驗?犊愒~,相當激動。
會后,副社長兼副總編輯韋君宜告訴屠岸:有作家說你在會上投了一枚重磅炸彈。
“我可以跳單人舞,但如果是滿臺燈光,我就暈了!蓖腊秾τ诋旑I導沒有心理準備。1983年10月,國務院任命他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和黨委書記。
這個“官”不好當,必須小心謹慎,誠惶誠恐以防觸雷――政治失誤。因政治而驚心,也因政治而違心,F(xiàn)在已經到了21世紀,時代已變,體制已更迭,政治依然是一道門檻。
“1985年,我父親第3次犯抑郁癥!闭陆ā⒄卵喔嬖V記者。
“單位里人事關系需要他處理,比如評職稱,爭房子。往往他下班了還不能回家,回到家還有人找他。父親不懂得拒絕,生怕傷害別人的感情。可他本質上又是個詩人,他被這些事糾纏得心煩意亂,久而久之形成壓力,無法排解。
“他幾乎每夜噩夢,夢中仍是‘文革’,醒來一身大汗,心臟劇烈跳動。最嚴重時,他不敢接電話,不敢逛商店。獨處也讓他難受,他甚至不愿拉開窗簾!
“唉,詩歌界的人與歷史就是這么復雜,布滿了血淚。像他這么柔順的人,還是不能幸免。抑郁癥是不流血的流血,跟流血一樣痛苦!崩显娙伺h長嘆一聲。
1986年8月,屠岸與牛漢接受邀請共赴新疆,度過了兩個月“自由自在的時光”。
屠岸對牛漢談到了自己的病,讓牛漢好奇至今的是:“大熱天的,我都快光膀子了,他居然還穿著毛衣。到晚上,我一躺下就著,可他連睡覺都不脫衣服。”
“80年代初,他與母親共同翻譯了羅伯特•斯蒂文森的兒童詩集《一個孩子的詩園》!闭卵啾硎,父親長期沉醉于精神世界,生活中的瑣事全由母親承擔了。章燕認為父親在自述里,將初戀描述得光彩照人,有關母親的回憶則顯得遜色。
1998年,章妙英因病逝世。病重時,她找到申生的妹妹,對她說,我死后,把你姐姐與屠岸聯(lián)結起來。
妙英去世時,我呆坐在椅上。忽而胸中有強烈的沖動,想抱住她慟哭。但,另一種力量使我把自己控制住了……我回到家,蒙著被子,痛哭了一場。
一直到我妻子去世后,我才跟申生恢復通信。她的晚年是在美國度過,一個人在美國南加州的一個養(yǎng)老院里,2005年10月病逝。
她在美國給我的信上說:“世界上還有一個最關心我的人,就是你!彼男盼叶剂糁。我們沒有通過電話。
“我已是85歲的老人。在我的頭上,有陽光,也有陰霾。回顧自己的一生,我想起吳祖光寫的4個字。有人說吳祖光一生坎坷,生不逢時。吳祖光拿起筆來寫下‘生正逢時’!贝藭r,屠岸的目光平和,溫潤。
40年前,他將《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第18首譯得那么深情,可以說,這恰恰是他對美與真的信念――
只要人類在呼吸,眼睛看得見,我這詩就活著,使你的生命綿延。
(文中楷體部分選自《生正逢時――屠岸自述》,實習記者曠達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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