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鬼走進新時代] 走進新時代
發(fā)布時間:2020-03-25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廟會之驢 帝國墓地的守夜人,曠世荒野攥出的一掌血,丑老、畸險、雄奇、荒蠻―山水長卷撕下的一塊老樹皮。一個一生下來就老了的人,一個含著煤氣吐出朝霞的人。 這是我評論左小上一張專輯《大事》時寫的一段話,盡管和新專輯相比,《大事》看起來只是小事,但用這段話來形容這位歌手,似乎顯得越來越靠譜。
再一次,左小祖咒化身為廟會上游蕩的愛的亡靈。1999年,他推出第二張專輯《廟會之旅》(2004年又重新制作再版),時隔十二年推出《廟會之旅Ⅱ》。而《廟會之旅》是左小賣得最差的專輯,很多如今大贊《苦鬼》的人似乎忘了這首歌十二年前就有了,而他們恐怕至今也未必認同我十二年前對《廟會之旅》的評價:對應于崔健“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的劃時代杰作!皬R會”就是魔幻古國東方奇觀,就是左小的文化和美學老巢,就是他的語言標志―如同他頭上那頂帽子―既有別于“新長征”這樣的當代中國文化烏托邦,也有別于“伍德斯托克”這樣的西方當代文化烏托邦,廟會散發(fā)著嗆人的人間煙火氣息,彌漫著驢肉火燒的味道,這是火燒連營、火燒眉毛的現(xiàn)實,更是從歷史深處發(fā)芽的一根老骨頭,在世紀末的青天下開花,這是廟會的千禧招魂: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在二十世紀末變身大蟲。
廟會還可以對應(對峙)于廟堂,對應于大國崛起的偉大地標―比如專輯封面上燃燒的CCTV―而廟會之“驢”,笨拙而倔強地闖入時代“亮麗的風景線”,糊里糊涂地走上了政治的舞臺。
《廟會之旅Ⅱ》堪稱藝術介入現(xiàn)實批判社會的典范之作,但更重要的是它順著皮包骨頭的現(xiàn)實一把摸到了帝國文明的穴位。這是“搖滾神父”的鬼故事,承接廟會和廟會的是《苦鬼》,而假如將這首左小的最佳代表作與《吹!贰ⅰ段业膬鹤咏绣X云會》、《釘子戶》這幾首放在一起,恍然可見怪力亂神、群魔亂舞、上天入地、“天不尿我我尿天”和“人民被迫投降”構成了中國千古草民的兩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的王道壟斷了世俗權力,而無權者的權力表現(xiàn)在要么走地下路線,在陰曹地府繼續(xù)越級上訪,要么大做青天白日夢,讓孔老二、張?zhí)鞄煛⑼跄改锬餅槲掖蚬ぁ?
《吹!吩跉赓|上延續(xù)了《皮條客》、《大話噴子》的路數(shù),牛逼哄哄,飛揚霸悍;在手法上延續(xù)了《北京畫報》對民間彈唱說書傳統(tǒng)的借鑒,《北京畫報》是蘇州評彈的調調,說唱現(xiàn)實故事,《吹!穭t取材于河南墜子大師郭玉章,第一段是照唱原詞,第二段搖身一變?yōu)楝F(xiàn)實人物,這才是中國玄幻穿越搖滾的開山之作。
在由Cowboy Junkies譜曲并制作的《在公園行走》中,左小用公園和學校的采樣制造出白日噩夢,就連在公園散步也像行尸走肉,死神和幽靈越來越多地擠上左小的黃泉大道:謀殺,自殺,刺殺。在深受“不知生,焉知死”圣人教誨的國度,拋開死亡金屬汗牛充棟的陳詞濫調,極少有人像左小那樣頻頻觸及死亡,而那本是那些西方大神的招牌菜:羅伯特?約翰遜,鮑勃?迪倫,尼克?凱夫……假如說在舊版的《苦鬼》中,左小像是一個撕心裂肺的抗議歌手,那么在新版《苦鬼》中,他更像是一個巫師在招魂,帶領千萬苦鬼邊走邊唱!犊喙怼分缶o接《錢云會》,如此自然的天作之合!只能說,在這片神奇的土地,生活遠比藝術更神奇。《苦鬼》是藝術家版的《苦鬼》,而《錢云會》才是苦鬼版的《苦鬼》,“我投降在襁褓里,在出神地望著你”是詩,而錢順南含混不清的“閻王殿遞京狀”才是真正苦鬼的語言,相比之下“人民越級上訪”都顯得太有文化了。
如同羅伯特?約翰遜、伍迪?格斯里、約翰?尼卡什、鮑勃?迪倫……他們從黑人靈歌、藍調、鄉(xiāng)謠獲得靈感,如同崔健從花兒和秦腔獲得的刺激,左小從北方墜子、江南民歌小調、評彈,乃至樂清鄉(xiāng)村的哭喪調,挖出了土地的秘密,像一個盜墓者,抱著尸骨和珍寶,讓黑暗王國的幽靈大白于天下。
梟雄與草寇
崔健更像有英雄和公知的氣質,而左小祖咒像個梟雄與草寇,但他也吸收了一些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知識范兒,比如《釘子戶》中引用“風可進,雨可進,皇上不可進”的名言,并解構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的愛國主義神話,在《吹!分写筮^了一把哪吒或孫悟空的癮之后,又登高一呼:“我要對這個國家負責”,“這是你們的地盤”。他的姿態(tài)總是恰好在草民和精英之間,大白話和詩意修辭來回反復切換。
《廟會之旅Ⅱ》恐怕是最能激起公共知識分子和意見領袖興趣的一張唱片,從知識分子那兒,他居然獲得了兩頂高帽,一是所謂文藝復興旗手,二是所謂“報紙歌曲,時事歌手”。
不過請牢記十二年前《廟會之旅》開頭《皮條客》中,此人劈頭蓋臉宣布:“她不是詩人,她是個經營小時的,她不是歌手,她是個誠實的婊子。”在《苦鬼》中,他又唱出了對一個去工廠里偷塊鐵的妓女的愛。婊子有情,但誠實的婊子無須矯飾,這是一種肉搏現(xiàn)實,卻并不凌駕于生活的思想和美學態(tài)度,對立于虛浮腐朽的文藝腔和知識分子調調。
一位值得尊敬的記者如此贊美左。骸氨瘋嗣竦谋瘋瑲g樂人民的歡樂,中國的新文藝會誕生于左小祖咒這樣靈魂和身體的漂流者,中國的文藝復興將被他們喚起!边@段猶如授獎詞的妙語結合了蘇芮和朱軍,堪稱小資文藝腔和官方語言的集大成,那其實恰恰是左小的反面。那些大詞有如萬人坑,只能埋葬血肉豐滿的細節(jié)和故事。
從楊佳到錢云會,從上訪到拆遷……左小緊跟時事創(chuàng)作,但這些歌絕非報紙歌曲、時事音樂那么簡單。新聞過眼成舊聞,而舊聞往往又和新聞如出一轍,這就是為什么鮑勃?迪倫年輕時喜歡去圖書館翻看一百多年前的舊報紙,去探究舊聞和新聞背后共通的社會和人性秘密。
用“網絡歌曲”而不是“報紙歌曲”來形容左小的這類創(chuàng)作恐怕更為恰當,網絡尤其是微博新聞,實際上越來越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微博時代新聞之推陳出新可以以“秒殺”來形容,熱點新聞轉瞬刷新,悲劇嚴重超載,新仇淹沒舊恨,網絡有如一條稀里嘩啦的下水道,抗拒遺忘和封鎖的最好途徑是調動藝術手段去見證,這就是為什么在新聞空間有限的情況下,紀錄片成為眼下中國當代文藝最具生命力的領域,而左小正是從一部關于樂清事件的紀錄片素材中,挖掘了錢云會八十老父的喪調冤曲,當新聞的交代似乎已經渺不可尋,作為補償,這曲亡魂的千古挽歌給出了藝術和人性的交代。
從《我知道東方在哪一邊》專輯開始,左小作品開始出現(xiàn)新品種:不只表現(xiàn)在主題和題材上的,而且表現(xiàn)在歌詞借鑒甚至直接照搬博人眼球的網絡新聞標題,制造俚俗與詩意,網絡空間與現(xiàn)實空間的斷裂和拼貼,玩轉一個后現(xiàn)代魔幻中國,一個光怪陸離的時髦廟會。
這不僅僅是“以藝術介入現(xiàn)實”,而是“以現(xiàn)實介入藝術”。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生活總是狠狠地教育了藝術,甚至現(xiàn)實經常篡位干掉了藝術。于是,像左小這樣將現(xiàn)實和新聞大塊移植,嵌入歌曲和觀念藝術作品,用奇觀式的現(xiàn)實來給藝術充電。有趣的是,在和《廟會之旅》一塊推出的電影配樂作品集《我知道對方在那一邊》里,他還用諸如《人肉搜索》之類來給純音樂曲子命名,相當于給一盤又一盤素菜起上各色肉菜的風騷名字。
荒誕與狂歡
不管從底層道德立場還是從知識分子精英立場出發(fā),無疑都更迫切需要一個批判現(xiàn)實的抗議歌手乃至所謂“中國文藝復興”旗手,如此火急火燎的現(xiàn)實容易讓藝術淪為復印機和推土機,這樣的時代,道德激情容易沖淡審美的能力,愛的能力,幽默的能力―而這恰好是左小的非凡之處:憤怒和搞笑,復仇和悲憫,在其作品中如膠似漆,不可分離。除此之外,左小祖咒的非凡,還在于他在中國樂壇大大擴展了人性的復雜疆域,沒有人像他這樣抓住了時代在政治之外的另一種癥候:無聊。他首先固然是一臺巨大的轟鳴的催情機器,從不缺愛情和奸情,悲情和畸情,但也有無情,高空跳水,卻一頭扎進沙漠―冷漠,麻木,無聊,這也是他在作品時常觸及,或者戴上的面具。
1999年,在社會抗爭之外,他表達了另一種世紀末情緒:“讓我來幫你把時間浪費掉。”(《皮條客》)現(xiàn)在在《咖啡時光》中,在探討社會政治的同時他不經意地唱:“沒看到這里的人們太無聊?他們太需要一些刺激。”
悲劇往往被他改編為喜劇和荒誕劇。即便這張唱片堪稱批判現(xiàn)實介入社會的經典之作,麻辣至極,可也有好幾碟撒了白糖的涼拌西紅柿。甚至一首嚴肅的政治歌曲也可以變成加了糖的口水歌!犊Х葧r光》安排了一出與一位想當復仇俠客的哥們和諧對話的好戲,與其說這是抗議歌曲,還不如說這是維穩(wěn)歌曲,既悲涼又飽含溫情。一首嚴肅的政治歌曲就這樣變成加了糖的口水歌。
《釘子戶》乍看應該是一首抗拆斗士戰(zhàn)歌,但是它的開頭竟是一派喜氣洋洋的云南艷俗風情,而高潮部分的“釘子戶”合唱,情緒也遠比憤怒要復雜,不只是抗議,還有乞求、疲憊、戲謔、自嘲,而合唱的一個女聲分明是在撒嬌。當左小在微博上故意把這首歌說成“丁字褲”,請不要指責他老不正經,不要指責他轉移革命方向,在絕望的抗爭之外,他只不過想提供某種想象的虛幻的滿足,“釘子戶”排山倒海的合唱聽起來與昔日紅歌“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何其相似,十二年前舌頭樂隊在《他們來了》一歌末尾也曾經高奏這段革命凱歌。
走失的先鋒
似乎一個老流氓從良了,但其實他只越來越老練地掌握了殺人不見血的技巧。從制作角度看,從1999年的舊版《廟會之旅》到2004年的新版《廟會之旅》,再到《廟會之旅Ⅱ》,實現(xiàn)了三級跳。但在音樂上《廟會Ⅱ》仍然沒有達到《廟會》的深度:《廟會》是地下的,深不可測,《廟會Ⅱ》則鉆出地面,走向開闊地;《廟會》如一大塊粗糙而結實的織布,找不到縫線和針眼,而《廟會Ⅱ》像一件精心剪裁的衣服;《廟會》像一把撕下的一大塊帶血的肉,而《廟會Ⅱ》像是用刀一片一片切開。
從四年前的《你知道東方在哪一邊》開始,左小越來越依賴于midi和電腦來編曲,當然在當年的《廟會》,郭大剛也曾起到后來陳偉倫的編曲作用,但十二年前的小作坊式作業(yè),自有一種lofi低保真的粗糙質感,不是說midi和電腦氣息應該排斥,而是說在音色和編配方式上,如今左小有時流于匠氣和流俗了。
前三張專輯的那個左小,也就是真正走紅之前的那個混世魔王,畢竟已經一去不復返,但在懷念從前左小的lofi噪音(尤其是《廟會》中左小吹的kazoo,克里斯汀拉的自制提琴,以及朱小龍的吉他,郭大剛的鍵盤)的同時,我應該更多地看到左小走進新時代的新把戲,新竅門,比如《苦鬼2011》的大提琴感染力絕不亞于《苦鬼1999》中的吉他,比如《英雄的親戚》的編曲配器比《廟會》還要妙趣橫生,更不用說《吹!吩诙潭倘侄噻娎锓寤芈忿D奇詭酣暢,但是《吹!烽_頭鼓擊的音色實在配不上如此酷歌,但是《姑娘,我偷到神的錢包》的編曲也實在配不上如此詭奇壯麗的詩:吉他旋律動機、音色像在模仿《像孩子似的傾聽》,女聲合唱也不必要地為荒蕪抹上一絲艷俗。
在技術上左小儼然繼續(xù)走向最高處,但在美學上他還在山坡上歇腳,而上個世紀末他已經征服的那兩座山頭―《走失的主人》和《廟會之旅》―現(xiàn)在樂迷甚至樂評人還只是敬而遠之。在成為大眾偶像和媒體寵兒的同時,他多少失去了把樂迷和媒體甩得遠遠的狠勁兒,把他們砸暈麻翻的狠勁兒。除了繼續(xù)在現(xiàn)有框架內求新,左小或許應當考慮重拾一點從前的畸零噪聲,并且嘗試進入他壓根還沒有真正進入的電音領域。
而所謂跑調,其實純屬轉移視線的偽問題。左小的唱從來都不是問題,甚至他霸氣淋漓的唱詞,他咬字吐詞表達情感的非凡能力,往往足以掩蓋音樂上的不足!稄R會Ⅱ》又繼續(xù)唱出新意:在《這個夏天你還沒有離開我》中他像溺水的水怪探頭吐泡,吹皺一江碧水;在《愛情的槍》中,當陳升撐起漫天星光,他卻像是夜幕低垂,最后一直低到深淵去,唱出一絲垂死般的悲憫;在《最高處》中他唱得像明滅不定的野火,像弱不禁風的枯草―
天不尿我我尿天,天亦有情天亦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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