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13日,黃浦江畔的槍聲揭開了淞滬戰(zhàn)事的序幕。京滬警備司令張治中堅定的抗戰(zhàn)信念、上海軍民的同仇敵愾、謝晉元部堅守四行倉庫以及女童子軍楊惠敏泅水獻旗等,濃縮了淞滬抗戰(zhàn)的激情畫面。淞滬之戰(zhàn)打得相當激烈,中國軍人以巨大的傷亡為代價堅持了三個月,但最終戰(zhàn)事失利。上海淪陷后,大批進步文化人士紛紛撤離,而柳亞子卻因病成為為數(shù)不多的滯留者。友人的離去,惡劣的環(huán)境,令柳亞子心境黯然,度日如年。他蟄居寓所,閉門謝客。這種自我封閉的狀態(tài)猶如一種活埋,于是他自題寓廬為“活埋庵”,表達自嘲與無奈的情緒。不久,汪精衛(wèi)事敵,滬上更是腥風血雨,暗殺成風。柳亞子在上海目標較大,友人紛紛為之牽掛,并勸其早日離滬,以防不測。1940年12月12日夜,柳亞子終攜全家悄然登上前往香港的“亞洲皇后”號客輪,結束了“活埋庵”三年的生活。
　　
　　名其居“羿樓”,昭示抗日決心
　　
　　初到香港,柳亞子特別興奮。20世紀30年代的香港與上海很相像,都具有中西合璧的大都市特征,又有著無處不在的商業(yè)元素,雖置身全新的環(huán)境,柳亞子卻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
　　柳亞子在九龍德成街稍事安頓后,便迫不及待地偕夫人、子女一道前往雙清樓看望闊別三載的廖夫人�！半p清樓”曾是廖仲愷與何香凝在日本時作畫吟詩的地方,先生殉難后,何香凝顛沛流離,卻始終以此名“自榜其居”。
　　柳亞子與何香凝的感情非同一般。早在1932年十九路軍在上海與日軍作戰(zhàn)時,柳亞子即與宋慶齡、何香凝等一道為前線將士捐獻衣物,并建立傷兵醫(yī)院。1933年廖承志在上海被捕時,正是柳亞子陪同何香凝到法庭大聲抗議并坐到深夜,直到上海市長兼淞滬警備司令吳鐵城同意放人。次日,也是柳亞子親赴上海公安局辦理保釋手續(xù),將廖承志接回。此后,柳、廖兩家患難與共,過往甚密。當年何香凝離別上海時,柳亞子曾親臨相送,感傷不已。
　　異地重逢,故人情濃,柳亞子興奮異常。他不僅見到了廖夫人,還見到了廖承志、經(jīng)普椿夫婦與廖夢醒、李少石夫婦。大家暢談分別后的經(jīng)歷,慶幸動亂之秋均安然無恙。何香凝隨即宴請柳亞子。香醇的紅葡萄酒激起了柳亞子的詩意,他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大聲吟哦即興之作。他的情緒也深深感染著大家。現(xiàn)場情緒熱烈,洋溢著一種久違了的歡快氣氛。
　　十多天后,柳亞子移居柯士甸道一百零七號。這是一處依山傍海的公寓式三層樓房,環(huán)境幽雅寧靜。附近的半坡樓房中還有掛著“中國紅十字會”與“賑濟委員會”兩塊招牌的杜月笙公寓。柳亞子全家住二樓,很寬敞舒適。
　　雖然遠離故土,但柳亞子始終不能忘記上海那片被蹂躪的土地。于是他以古代神話后羿射日的典故名其居為“羿樓”,昭示其矢志抗日的決心。
　　柳亞子抵香港的消息很快在香港文藝界傳開。其時許地山先生主持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香港分會工作,他隨即出面舉行歡迎柳亞子抵港茶會。時在香港的文藝界名人陳君葆、喬冠華、楊剛、葉靈鳳、戴望舒、袁水拍、郁風等數(shù)十人應邀到會。其中有故交,亦有新知。大家暢談甚歡,不免有滄桑今昔之感。在這樣“小集萃群賢”的氛圍中,柳亞子除感激外自然是要吟詩的:“新知最歡洽,舊雨有綢繆。異域成嘉會,華年付激流�！�
　　柳亞子在香港的怡然心情并未能維持多久,因為內地發(fā)生了一件令大家十分震驚的事件,這便是“皖南事變”。
　　
　　
　　走出杜家大門的柳亞子昂然挺胸,一身正氣
　　
　　皖南事變前夜的政治風云可謂波詭云譎。
　　柳亞子雖身處香港,卻能感受到內地那與抗戰(zhàn)主旋律不和諧的氣氛,不免焦慮擔憂。
　　這天,柳亞子接到何香凝托人捎來的邀請,希望他立刻至何宅會晤。柳亞子隨即匆匆前往,好在都住九龍,相距并不算遠。來到“雙清樓”后,柳亞子意外地見到了宋慶齡與曾任國民黨海外部長的老朋友彭澤民。尚未及敘舊,何香凝便快人快語地說:
　　“今天請大家到寒舍來,是開一個四方會議。內地形勢堪憂,有一種逆流在潛滋暗長,如任其發(fā)展,勢必影響抗戰(zhàn)大局。我們雖身處香港,但亦應有一個政治態(tài)度�！�
　　柳亞子這時才明白何香凝請他來的目的。大家覺得何香凝的提議很好,是需要有一種正義的聲音來影響時局。經(jīng)過商議,決定由柳亞子起草致蔣介石及國民黨中央的宣言。
　　柳亞子將一腔激情揮灑筆端:“最近討伐共軍之聲竟甚囂塵上,中外視聽為之一變。國人既惶惶深憂兄弟鬩墻之重見今日,友邦亦竊竊私議中國抗日之勢難保持。倘不幸而構成剿共之實事,豈僅過去所歷慘痛又將重演,實足使抗建已成之基礎,隳于一旦。而時事所趨,又非昔日。則我國家民族以及我黨之前途,將更不堪設想矣。”宣言最后大聲疾呼:“慎守總理遺訓,力行吾黨國策,撤銷剿共部署,解決聯(lián)共方案,發(fā)展各種抗日實力,保障各種抗日黨派�！�
　　該宣言由宋慶齡領銜,何香凝、彭澤民、柳亞子聯(lián)袂署名。作為時在香港的國民黨左派人物,他們的聲音所代表的是一種堅持抗戰(zhàn)、反對分裂的民族意志。
　　宣言印刷稿很快被送到香港各大報館準備發(fā)表。但出乎柳亞子他們意料的是,在他們商定宣言內容的同時皖南事變已經(jīng)爆發(fā)。只是他們身在香港,并不知情。當八路軍駐港辦事處主任廖承志將一份刊載有周恩來題詞的《新華日報》送到何香凝手中時,他們才知道皖南事變的真相和經(jīng)過。
　　宣言晚了一步,情況發(fā)生了變化�？紤]到此時葉挺將軍被國民黨當局扣押,宣言發(fā)表可能會影響到葉挺安危,柳亞子匆忙趕到“雙清樓”與何香凝商議,最終達成共識:暫緩發(fā)表。
　　一身疲憊的柳亞子返回寓所時,周圍已被夜色深深籠罩。柳亞子習慣性地泡上一杯茶,想仔細地梳理一下思路,以便應對變幻不定的政治風云。不料,夜色中有不速之客來訪。
　　兩位來訪者遞上一張名片,柳亞子接過一看,原來是上海灘青幫頭子杜月笙的名片。不過名片上的頭銜是:中國國民黨賑濟委員會常委、中國紅十字會副會長。柳亞子知道杜月笙是當時蔣介石派駐香港的私人總代表,凡涉及與香港有關的重要的、隱秘的事務,蔣介石均委杜全權辦理。
　　“杜老板請先生現(xiàn)在過去一下�！眱晌粊碓L者神情嚴肅,口氣不容置疑。
　　
　　雖然杜宅相距很近,但畢竟天色已晚,加之如此“邀談”令柳亞子心存不快,他不禁面露慍色,默默飲茶,不予理會。
　　但來人絲毫沒有去意,且頻頻相催。柳亞子看這架勢,知道此行是躲不過了,他決定前往,看看這位杜老板究竟想干什么。
　　見到柳亞子,杜月笙還是很客氣的。他一面張羅著讓人泡茶,一面對柳亞子說:“聽說先生和孫夫人、廖夫人正準備發(fā)表什么《宣言》,我以為現(xiàn)在要保住希夷(葉挺字希夷)性命,這宣言是萬萬不能發(fā)表的。”
　　“我和廖夫人不是已經(jīng)答應了你們嗎?現(xiàn)在是我們應該要求你們履行保證釋放希夷諾言的時候了,你們還迫我干嗎呢?”柳亞子不卑不亢。
　　“各家報館都已疏通好,沒有問題,就是《星島日報》的金仲華不好辦,他強硬得很,還沒有答應不發(fā)表呢�！倍旁麦险�說著,旁邊的電話響了。他接過電話大聲說道:“不發(fā)表宣言是廖夫人和柳先生的意思,現(xiàn)在柳先生就坐在我旁邊,我還能騙你嗎?”隨即將電話掛斷。
　　柳亞子自此才明白,把他弄到這地方是為了對付金仲華先生的,心中非常生氣。恰好這時杜月笙手下一個不識相的家伙插話,捏造了一些新四軍莫須有的罪狀,又說廖夫人受人利用。柳亞子忍不住拍桌大罵:“我今天的讓步,答應不發(fā)表宣言,完全是為了你們以釋放葉希夷為條件而答應的,我現(xiàn)在來這兒,也是為此。難道是為了聽你們這種三等走狗的教訓而來的嗎?!”
　　杜月笙見事情弄僵,便制止手下,與柳亞子客氣了一番。這次話不投機的見面很快便告結束。
　　從杜家大門走出來的柳亞子昂首挺胸,一身正氣。
　　此后,他依然與宋慶齡、何香凝等一起為爭取時局好轉大聲疾呼,并致電蔣介石要求釋放葉挺,團結御侮。同時以寫詩來釋放自己憂憤抑郁的心情。
　　
　　拒絕當局懷柔政策,
　　被開除國民黨黨籍
　　
　　在香港的柳亞子詩作甚多,字里行間跳動著他急切的憂國之心以及堅定的抗戰(zhàn)之志,其中有“長城轉戰(zhàn)無堅壘,窮島棲遲有勝緣”,“討夷殲逆平生意,安得天聲沸海塵”,“掃凈倭氛吾輩志,白山黑水莽無邊”之句。此后,他在《光明報》中的一席話充分注釋了這一時期他的以詩言志:“中華民國二十九年歲不盡十五日,余始自歇浦來止于九龍,朋好過從,唱酬頻作。明年一月遽有皖南之變,大敵方張,鬩墻內?,憂憤抑郁,無可告語,則益托之于詩,揭橥報章間,累累然成帙矣�！�
　　柳亞子的詩文屢屢見諸海外報端,特別是對國民黨當局的抨擊,在海外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重慶當局不得不采取懷柔政策,由于右任、吳稚暉出面,多次函電邀請柳亞子前往重慶。不久,張繼又奉命函邀柳亞子抵渝主持編撰國民黨黨史,并許以優(yōu)厚待遇。柳亞子毫不猶豫地回信予以回絕。他稱,若不能抵制反共逆流,真正抗日,則不然亡黨亡國,“倘黨國之不存,史于何用?”
　　這年的3月至4月,國民黨五屆八中全會將在重慶召開。時任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的葉楚傖與柳亞子曾同為南社中人,私交深厚,他受命電邀柳亞子到會。
　　雖然是故交舊友,但柳亞子并沒有給面子。在回電中,柳亞子的措辭依然十分激憤。
　　因當時葉楚傖生病住院,故柳亞子的信件由程滄波拆呈蔣介石。柳亞子的態(tài)度令蔣介石非常不悅。當時國民黨中央海外部長吳鐵城由南洋返渝途經(jīng)香港,蔣介石電示他前往再次面勸柳亞子。吳鐵城在杜月笙的陪同下往羿樓面邀柳亞子與其一同赴渝蒞會。但柳亞子意志堅定,正顏厲色說:“我寧可像史量才那樣被暗殺,也決不參加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會議。”吳鐵城最終無果而走,悻悻赴渝復命。柳亞子此后在給友人的信中說:“重慶不想去,去了做順民,我不愿意。”
　　鑒于柳亞子堅決不合作的態(tài)度,在當局的授意下,國民黨五屆八中全會決議開除柳亞子國民黨黨籍。該提案由中央組織部具呈,其中稱:“查中央監(jiān)察委員柳亞子自離滬到港后,先后在刊物及公開演講場合,污蔑中央,作種種違反國策之誣論。經(jīng)中央同人直接間接婉請其來重慶,共濟時艱,均未能奏效。此次召集全會,亦復去電敦促,接其親筆代電,任意詆毀,殊屬有違黨紀,為特提請予以開除黨籍之處分,以肅黨紀�！�
　　其實,國民黨開除柳亞子黨籍并不是孤立的事情,此舉有警告在香港而亦不與當局為伍的宋慶齡、何香凝的用意。
　　聞知被開除黨籍,柳亞子拍案大罵,怒不可遏。他在對報界的談話中說:“早該以中央監(jiān)察委員的身份提議開除蔣介石的黨籍�！�
　　令柳亞子意外的是,他收到了共產(chǎn)黨人吳玉章、林伯渠等人從延安發(fā)來的慰問電:“尚望本革命之初衷,憑奮斗之勇氣,再接再厲,不屈不撓,為民族爭生存,為國家留正氣。民國前途,實深利賴�！� 柳亞子頗感欣慰,隨后寄詩答謝,坦明心跡。
　　
　　為病中蕭紅寫下
　　“天涯孤女休垂涕”
　　
　　皖南事變后,內地大批進步文化人撤退到香港,其中茅盾、夏衍、范長江諸君為柳亞子故交。港島相聚,暢敘至歡。以后通過一些文化活動,柳亞子又結識了梁漱溟、杜國庠、喬冠華、千家駒、薩空了、胡風等一批抵港文化人。他們隨后經(jīng)常在柳亞子的羿樓相聚,吟詩說文,品評時事,酣暢淋漓。柳亞子有詩句“入座朋簪笑語嘩,款客匆匆一盞茶”描述此景。羿樓一時在港頗具影響,群賢集萃,堪稱文化中心。
　　在香港文壇有一位女作家很受柳亞子關注,她便是以《生死場》而名揚中國文壇的蕭紅。蕭紅在香港心情一直不太好,身體也非常虛弱。及至1941年底終因病重而入院治療。這時太平洋戰(zhàn)爭已經(jīng)爆發(fā),香港形勢極度惡化。面對惡劣的環(huán)境以及人們忙碌的身影,蕭紅頗感心靈孤寂。此刻她非常渴望身邊有一位長者能像魯迅當年那樣對自己關心和幫助。
　　當時柳亞子因頻繁接觸香港文藝界,很快就聽說蕭紅入院以及經(jīng)濟窘迫的情況。他隨即開始張羅,與周鯨文、端木蕻良、駱賓基等一起解決了蕭紅的住院費,繼之又親臨探望。
　　柳亞子的突然到來,蕭紅既吃驚又感動。面對長者和文學前輩的寬厚安慰,她不禁潸然淚下�？粗�躺在病床上情緒沮喪的蕭紅,柳亞子鼓勵她堅強起來,戰(zhàn)勝疾病,樹立生活的信心。
　　之后他時往探視蕭紅,側坐而談,不以為累。一次,柳亞子又來看望,恰逢蕭紅丈夫端木蕻良在她病榻前端藥侍茶,聊天解悶。柳亞子十分感慨,即興作詩《贈蕻良一首并呈蕭紅女士》:
　　諤諤曹郎奠萬華,溫馨更愛女郎花。
　　文壇馳騁聯(lián)雙璧,病榻殷勤伺一茶。
　　詩中所說的曹郎即端木蕻良,因他原名曹京平,故有此稱。
　　一日,柳亞子捧來一束盛開的菊花。蕭紅接過鮮花,深深地聞了一下,插在一旁的空瓶內,在陣陣菊香中與柳亞子深談,興致極高。柳亞子于是提議寫詩,以詩抒情。
　　蕭紅想到來香港后,在朋友中與柳亞子相識最晚,而這位長者對她的關心僅次于魯迅,不禁感慨萬千。她頗為動情地吟了一句“天涯孤女有人憐”,然后悵然揮淚,難以續(xù)作。一陣沉默后,蕭紅喟然嘆道:“安得病愈,攜觀電影,更就酒樓小飲,則其樂靡窮矣�！绷鴣喿勇勚�亦感嘆和動容。他隨即在病榻前賦詩一首贈予蕭紅:
　　風雪龍城愁失地,江湖鷗夢倘宜家。
　　天涯孤女休垂涕,珍重青韶鬢未華。
　　港九戰(zhàn)爭爆發(fā)后,柳亞子撤離香港前專程向病榻中的蕭紅辭行,沒想到這次竟成永別。蕭紅于次年1月辭世,葬于淺水灣。柳亞子聞之悵然賦詩:
　　杜陵兄妹緣何淺,香島河山夢已空。
　　私愛公情兩愁絕,剩揮熱淚哭蕭紅。
　　與蕭紅這段短暫的忘年交一直令柳亞子難以釋懷,他以后專門治印“傷春悼紅之樓”一枚,以為紀念。
　　1941年底,香港這片戰(zhàn)爭之外的“世外桃源”終于被裹挾進來。香港淪陷后的在港文化人處境深深地牽動了中共領導人的心。身在重慶的中共南方局書記周恩來迭電八路軍駐港辦事處廖承志,全力營救在港愛國文化人脫險。周恩來尤其提到了柳亞子、何香凝�？滩蝗菥�,香港黨組織和中共領導的東江縱隊風疾雷動,在日軍的眼皮底下開展了一場震驚中外的緊急大營救行動。
　　正是在這次大營救行動中,柳亞子與何香凝等一道被安排從海上撤離港島,并輾轉抵達桂林。時在重慶的周恩來聞訊后專門致電云:“亞子先生出險,欣然無量。其行止自以在桂林小住為宜。退隱峨嵋,亦未嘗不可重整南社舊業(yè)�！敝芏鱽淼慕ㄗh,柳亞子頗以為然。此后,他在秀麗清澈的漓江之畔,融入了桂林“文化城”的抗戰(zhàn)洪流�！�
　　(責任編輯/呂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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