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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夢溪:季羨林先生的精神履痕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正在湖南參加兩岸論壇,7月11日上午的開幕式上,坐在我旁邊的張頤武教授給我看一條剛收到的信息。看后不禁一陣驚惋,良久閉目無語。我知道是真的,可還是感到突然而震撼。不可思議的是,下午又有朋友告訴我,任繼愈先生也在同一天離開了這個世界。任先生離去的時間在早上4時30分,季先生離去的時間是上午8時50分。任先生比季先生早走了四小時又二十分鐘。是上天設謎,還是造化弄玄?在這燠熱的七月,當此大師稀有的時代,兩位名副其實的人文學領域的宿學大師,竟不期而然地同年同月同日而逝。

  季先生生于1911年8月6 日,享年九十八歲,任先生生于1916年4月15日,終年九十三歲。他們都出生在圣人之鄉(xiāng)山東。我和任先生平時接觸得比較少,但他對中國哲學史特別是佛道二教的造詣,讓我肅然而起敬心。他思維敏捷,文筆簡潔,不徇不茍,言必有中。請益多而又對我為學做人有重要影響的是季先生。2000年8月,當季先生華誕之際,我寫過一篇《季羨林先生九十壽序》,試圖從晚清以來我國學術思想流變的角度,探尋臨清之學的范圍和貢獻。近來人們頗有些談“大師”而色變了。其實大師當然是有的。我可以肯定地說,任、季兩先生在各自領域,都堪稱大師而當之無愧。至于是不是一定要稱作國學大師,依我的看法,季先生的學問遠遠超出了國學的范圍。

  季先生所專精的學問域區(qū),主要在四個方面:一是印度學和中亞古文字學,這可以他撰寫的《印度古代語言》和《吐火羅文研究》為代表;
二是梵典翻譯之學,以其所譯述的《羅摩衍那》、《五卷書》等梵文經典及《吐火羅文彌勒會見記譯釋》為代表;
三是佛學義理和傳播之學,以他的兩論《浮屠與佛》、三釋大乘經典《妙法蓮華經》和《玄奘與“大唐西域記”》為代表;
四是中西交通史的研究,以晚年所著的《糖史》為代表。一個學人如果能在上述任何一個領域學有所成,已屬難能可貴。而季先生在所有這些領域,都作出了獨特的學術貢獻。這是一些相對冷僻的學術域區(qū),應該屬于東方學的范圍。因此我們稱季先生為20世紀世界東方學的重鎮(zhèn)、印度古學研究的巨擘、梵典翻譯的大師、中西交通史的大家,不大會有人提出反對的理由。

  季羨林先生同時還是一位從事散文寫作的文學大家。真正的大學者都是有性情有關懷之人,單一的學問方式并不能完全滿足他們的生命需要。就像王國維、陳寅恪、錢鍾書、馬一浮既是大學者又是大詩人一樣,季羨林先生在致力于艱深的專門研究的同時,從未間斷他所喜歡的散文寫作。那是一些極有性情的文字。很多的人知道季先生,并不是因為他通梵文,治佛典,對新疆古代民族語言中語尾 -am>u的現象有獨到的研究,大半是由于讀了他的隨意而發(fā)的散文隨筆和文化批評。他一生散文作品近二百萬言,同樣是臨清之學的組成部分。散文之于先生,是學問的別體,而不是學問的余事。

  中國傳統(tǒng)資源的現代價值,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能有的貢獻,是季先生最后二十年最為關心的問題。他寫了大量文章,從史實和學理兩個方面闡述自己的觀點。他仔細研讀湯因比和李約瑟的著作,甚至不經意地作了一次預言家。他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21世紀將是東方的世紀,中國文化的世紀”。這個世紀頭十年還沒有走完,季老的預言能否成為現實,我們尚不得而知。但其情可憫,其意可嘉,其心至善。對此我在《九十壽序》中寫道:“然先生并不以鉤索沉隱于絕學之域自劃,猶沛沛然盡有不能放釋之入世情懷。故心系家國,每作出位之神思;
感時憂世,常鳴旁通之秘響。睹西方勢強、國性不立,反對文化霸權,遂倡河西河東之說;
因文化劫難、人性泯滅,為回挽人心世道,至有牛棚之記。”

  季先生從北大朗潤園自宅移住301醫(yī)院之后,每年我都前去探望。遺憾的是,從此他無法再參加我們的“新年嘉會”和“金秋有約”了。2001年1月6日的“嘉會”,季先生抽得的簽語是“看到你知道什么是美麗”。在座的龔育之、湯一介、樂黛云、李澤厚、王蒙、嚴家炎、沈昌文、董秀玉諸友,都說這個簽只有季先生當得。后來的雅聚季先生雖不能參加,仍然愿意聽我和內子講述聚會的一些情形。最近一次看季先生,是2009年3月16日,我?guī)チ吮壤麜r的巧克力和德國的奶酪。蔡德貴先生說,先生近來有點喜歡這類食物。除了視力不濟,一切都是好的。面色紅潤,思維清晰。聽說有新鮮的德國奶酪,他笑了。

  這次他出人意外地談到了生和死的問題。他說東西方對長壽的態(tài)度不同,西方人對長生不老沒有感覺,“壽”這個字外文幾乎表示不出來。東方,特別是中國,卻相信“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古代皇帝沒有一個不想長生不老的!叭松粷M百,常懷千歲憂”。隨口吟誦古詩,一句不漏,一字不錯。還夾雜著英文和梵文。范曾教授調入我們中國文化研究所時,季先生寫來的賀語,是“善來”兩個字,旁邊就注有梵文。他還談到了自己正在思考的另外一個問題,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士”和“俠”的問題。他說“士”的問題值得研究。中國古代的“士”,不僅講學問,而且講骨氣。中國古代的“士”有文士和武士的區(qū)別,武士需要有“俠“的精神。他感嘆現代的“士”和“俠”不容易看到了。不過也不是根本沒有,他說他最欣賞的一個有“俠”的精神的人,是和人吵過架的彭德懷。還有梁漱溟有“士”的骨氣,不過季先生說此人也跟人吵過架。他還要繼續(xù)論述下去,護理人員不同意了。我們當即告辭,先生似意猶未盡。

  不料這竟是我和親愛的季先生的最后一面。

  季先生留給我們晚生后學的精神財富是無比豐富的。留下的空缺同樣無比巨大?床怀鲞有誰能填補他的位置。記得季先生多次說,在生死這個問題上,他想的很開,但也絕不愿和他的那些老友比賽。在這個問題上他甘居落后。這不,九十八歲的季先生走了,九十三歲的任先生也走了。但任先生走在了季先生的前面。

  從長沙飛回北京的航班上,成一副挽聯:“大哉上庠賢夫子誰云已經西去;
儼然田舍一老翁可謂原本善來。”季先生的百歲人生,福澤遍及學林學府,而人格樸厚得如同一位與大地合一的鄉(xiāng)間老人,自是善來。他的精神履痕也必將永留人世間,無以遮蔽地沾漑後學。誰說季老已經駕鶴西行?不,他還在北大,還在中華文化的層林翠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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