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2日下午，北京大學英杰會議中心新聞發(fā)布廳，“第三屆北大民盟高教論壇－大學精神”上的即興發(fā)言。

　　很高興來參加大學精神的研討會。其實我不是研究大學精神的，所以在陳平原教授之后再來談是有壓力的。我先愿意做一個聲明，剛才他說民間傳說北大在成果評審方面的故事，實際上這個傳說的來源就是我。是有這么回事兒，不是完全沒有。我是人文學部的學術委員，所以我們人文學部在開會的時候確實曾經議論過這個事兒，就是兩個人同樣寫一本書，一個人拿了課題，一個人沒拿，當然沒拿的人應該放在前面。這個確有其事，確有其人，所以并非完全空穴來鳳。我的意思是說北大還是不一樣的，至少我們人文學部學術委員是贊同這一點的，盡管這一點沒有形成條文，學術委員們是有這個看法的，所以并不是美好的空想。

　　今天我來講大學精神，只是補充一個看法。我本來想題目叫《尚未完成的中國大學精神》，就是說中國大學精神是沒有完成的。剛才陳老師講得很好，西方大學已經經歷了一千多年，他們已經很成熟了。而中國大學的構造只有一百年，所以我們現(xiàn)在怎么搞？有許多疑惑。我愿意講中國大學精神的兩個思想來源，許多疑惑也是根源于這兩個來源。

　　第一個來源，當然是來自西方。就是中國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大學直接來自于西方的大學，但是我們始終忽略了西方大學的背景，它背后的歷史傳統(tǒng)。比如說，這個大學是怎么來的？為什么不是兩千年以前就有呢？為什么不是三千年以前就有呢？為什么希臘羅馬時期沒有呢，一直到中世紀才出現(xiàn)大學呢？這里要談的就是大學究竟是怎么產生的？大學早期是一種行會。早年大學是教師組成的行會，或者是學生組成的行會，或者是師生共同組成的行會，這個行會就是我們講的社會，society，譯成“社會”也怪怪的。中國古代沒有這個玩藝兒。它是政府權力之外的東西，它是獨立的地帶。大學在中世紀出現(xiàn)的時候，它鉆了教權和王權的空子，在教權與王權相爭的縫隙中爭得了自己的空間，像所有行會一樣，變成了第三種力量。今天我們弘揚所謂公共空間、公共話語，把它們看成是民主社會的基礎，其實大學是天然地代表了第三種力量，它既不屈服于教權，也不屈服于王權，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空間。所以，從大學的起源來看它首先是一個自主、自足、自治的組織，這點要搞清楚。這顯然是我們今天中國的大學很難做到的，但是一定要記住大學從其本來意義上是有這套東西的。

　　西方的大學還有一個歷史背景值得提一提，就是要研究學術。學術有兩類，一類是有用之學，一類是無用之學。從希臘以來的傳統(tǒng)認為，學術的本質是無用之學，是沒有用的。近代以來學術變成有用之學了，政府也關注，當然政府關注是很晚的，十八、十九世紀以后才開始。商人階層很歡迎，新興的商人階層、資本家很歡迎，因為大學里面的科技成份是有用的，可以幫助經濟發(fā)展等等。這樣一來就有一個問題，大學里面的有用之學和無用之學應該有一個什么樣的比例，這是一個問題，這在西方也是一個問題。另外，政府對于這樣一個大學采取一個什么樣的支持態(tài)度？西方比較好辦的是，很多大學是私立大學占優(yōu)勢，像美國，私立大學自己辦就行了，本來你代表的就是一個自治組織。問題是公立大學怎么處理？我們知道德國大學多數(shù)是公立大學，跟我們很相似，都是教育部管的。但是他們制定了一個原則，國家有義務給錢，但是沒有權利干預，因為我很大一部分是有用之學，很大一部分是為國家生產力的提高、經濟發(fā)展、GDP提高是有用的，因此你有義務給我錢。但是大學作為最高的學術權威場所，它的東西是很高級的，一般人搞不明白，所以你沒有干預的權利，只有給錢的義務，你必須給錢，但不能管它。這點在西方大學里基本上奠定了這樣的基礎。

　　在我看來，這兩點來自西方大學的精神資源我們現(xiàn)在吸收得遠遠不夠。今天我們講自由、民主、科學都是在訴諸這樣一種資源，這種資源的要害其實就是大學自治、政府支持，政府給錢就行了，別的不要管，大學自己搞。

　　這些是我講的中國大學的第一個思想來源，這個來源大家講得比較多，我也不再多說了。這個思想傳統(tǒng)一言以蔽之，就像人們說到北大傳統(tǒng)時經常講的，科學和民主，獨立之學術、自由之思想，都是我們所需要弘揚的大學精神的有機組成部分。

　　我順便想提一下中國大學的第二個思想傳統(tǒng)。我們講的是中國大學，雖然大學這個東西來自西方，包括“大學”這個詞也是對西文的一種翻譯，實際上中國的大學也有它獨特的資源，就是所謂的太學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具有很強的國家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我們以北大為例，北大當時為什么能夠建起來？在一個獨特的中國文化氛圍之中，類似于西方式的大學，能夠建起來意味著什么？仔細研究就發(fā)現(xiàn)，它實際上迎合了中國傳統(tǒng)對大學的期望，即使當時慈禧、光緒這樣的人，也同意建立現(xiàn)代的大學，來替代過去的科舉制度來選拔人才，這里包含著很強的國家主義的考慮。所以中國的大學一開始就秉承了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對最高人才的選拔要求，是為國家選拔人才。這一點剛才大家在講西南聯(lián)大故事的時候就講得很清楚了，這不是一個西方人能完全理解的故事。西方人覺得大學嘛，就是搞學術，你能夠拯救國家之危亡當然好了，不能拯救也不是你大學應有的義務。拿破侖時代，大學生要去參戰(zhàn)，拿破侖說我不能為了取蛋而殺了老母雞，所以你們不能去打仗。而中國人總是覺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意味著什么？在中國式的大學里面包含著很強的國家主義的考慮，我們現(xiàn)在稱為愛國主義也好，民族主義也好，反正大學是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的，這個我們講的是不少的，不過我們通常并沒有把它說成是大學精神。這個現(xiàn)象本身倒是值得思考。

　　中國太學教育傳統(tǒng)中第二個重要的特征，就是所謂的養(yǎng)成人格教育。很多教育家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以這個來說明，其實大學里要有養(yǎng)成人格這樣一種功能�，F(xiàn)在的大學恰恰沒有這個功能。所以，我們今天講中國的大學精神的時候，實際上面臨一個很為難、很尷尬的處境。我愿意把這樣一個處境說得再嚴重一些，那就是，中國的大學精神是遠遠未形成的，而且，究竟怎么形成現(xiàn)在還不知道。就是說，中國的大學目前帶有嚴重的混合狀態(tài)，一方面是高呼西方式的大學精神，可同時我們不知不覺地履行和實踐著中國式的大學精神或者中國傳統(tǒng)式的大學精神，這兩種精神之間可能存在的種種沖突以及如何協(xié)調，還遠遠沒有提成議事日程。今天我愿意借此機會把這個問題提得更加尖銳一點。

　　比如說，大學里關于人格養(yǎng)成這部分應該怎么實現(xiàn)？剛才有先生提到，日本人認為受了大學教育之后，人都不一樣了，待人接物、處理問題都不一樣了，從而這樣的人值得尊敬，值得信任，可是這個目標在今天很有問題。在西方的大學里有沒有這樣的功能，似乎也沒有這樣的功能。沒有說你是個大學生就需要特殊的道德要求，這是很典型的東方精神。我想這是一個問題，就是如何在一種西方式的大學里保留東方式的教育功能，這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我覺得是很麻煩的一個問題，在西方人那兒問題不是很大，在我們這兒問題很大，覺得你沒有把一個人培養(yǎng)出來，沒有培養(yǎng)出一個完人出來，那是教育的失職。可是問題是，現(xiàn)在的大學教育，按照西方的結構功能目標看，本來就不是培養(yǎng)完人的。科學科學，是分科之學，學好那一科的手藝就完了，怎么在大學里做到養(yǎng)成人格，培養(yǎng)完人，我們現(xiàn)在講通識教育，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沒有解決。

　　自由的學術，這是來自西方的學術精神或者科學精神。自由的學術和今天大學的世俗化有嚴重的沖突。今天的大學很世俗化，它不再是一個神圣的場所。西方的大學從歷史來源看是獨立于教權和王權之外的領地，因此仍然或多或少稟承了這個神圣的歷史傳統(tǒng)，現(xiàn)在的學位袍服和這個有關系。我們中國的大學教育更多的強調服務于國家，服務于現(xiàn)實，這里面存在著嚴重的沖突。要么是自由的學術，這個在理論上來講和現(xiàn)實沒有什么必然的關聯(lián)。當年的浙大校長竺可楨先生說，什么是科學？科學就是只問是非，不計利害，這才是科學精神�，F(xiàn)在的問題是，國家要求你為國服務，我們講心系天下其實也是這個意思。但是心系天下有兩種系法，一個是心系眼前的天下，一個是心系更廣大的天下，更廣大的天下就要考慮自由的學術精神。這里面的矛盾和沖突我覺得也應該引起大學的制度設計者或者規(guī)定者們的注意。

　　今天我借這個機會實際上是想把中國當代大學精神的未完成形態(tài)，和它來自東方和西方兩方面的精神資源可能產生的沖突，做了一個強調。我在上半年北大校慶的時候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把這個情況也寫了一下。我的意思是，北大有一系列的未名狀態(tài)，我們的校歌、校旗、�；铡⑿Ｓ柖际翘幵谖创_定狀態(tài)，這恰恰是對中國當代大學精神之未完成狀態(tài)的見證。我們談北大的時候，有時候可以折射到中國當代大學精神的很多方面。這個未完成狀態(tài)究竟是好的還是壞的，不能一概而論。中國當代的大學精神仍然是一個正在進行時的東西，包括我們今天做這樣一個論壇，我認為也是這樣一個大學精神建設的重要步驟。

　　我就先講這些，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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