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黄片视频在线播放,欧美精品日韩精品一级黄,成年男女免费视频网站,99久久久国产精品免费牛牛四川,99久久精品国产9999高清,乱人妻中文字幕视频4399,亚洲男人在线视频观看

胡發(fā)云:麻道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老李在五十而知天命的這年,遇到了兩樁事。一是查出了癌癥。二是迷上了麻將,這使他知道了什么是天命。

  這兩件事是他在前五十年中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盡管癌癥天天有人在得,麻將天天有人在抹,但從來與老李無關的。

  

  這年的春節(jié)剛過,院里組織副處以上者,副高以上者,或五十歲以上者做一次全面體檢。這三者老李都占全了。作為一種待遇,他便去了。本來,體檢的那天,他有另一樁很重要的事,這樁事在某種意義上與他往后的前程有點關系。他一個老同學的公司慶典,邀他去助興;
他的另一個老同學,現(xiàn)任省委的一個大員也要去,他與那位當了大員的同學多年未打交道了,只是在電視上常見。他一直想會會他,但沒找到什么好緣由。這次在另一個老同學處相聚,身份都是特邀嘉賓,會免去許多尷尬與不適。后來的一段日子,他多次痛恨自己在體檢與慶典之間的選擇上,犯了一個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去體檢的70%查出了各類毛病。而且數(shù)他的最重。沒有體檢的,至今沒聽說哪一個猝死、垂危或突然出了什么問題。連小病小災也似乎沒有。有人說,病是檢查出來的,他后來相信了這話。

  那天百十號人,小轎車、面包車、大客車,浩浩蕩蕩說說笑笑開進了省里最大的一家醫(yī)院。稱體重,量血壓,看舌頭,查眼底,聽心臟,照透視,超聲波,心電圖,腦電圖,驗血驗小便……魚貫而入,魚貫而出。有人開玩笑,說想起許多年前參觀肉類聯(lián)合加工廠的情景。說笑歸說笑,人們往醫(yī)生或儀器前一坐,心里還是撲騰,極希望從醫(yī)生臉上或屏幕儀表上看出點什么,又極害怕在醫(yī)生臉上或屏幕儀表上看出點什么。在這百十號人中,老李倒是自我感覺良好的一個。他的身體壯實,精神飽滿,工作近三十年,從來沒生過大病。這是他在五十歲上依然壯志未已雄心勃勃的原因之一。當不斷看到同仁們在各類檢查中出現(xiàn)各類問題,他便會同時生出同情與快意兩種感覺,似乎是那一類觀眾,在看血腥場面產生快意的同時,又對這場面中的受難者深深地同情。他沒想到,這戲的高潮最終卻是是由他來完成的。肝部觸診之后,醫(yī)生在他的診斷書上多畫了幾個字,他想問問那是幾個什么字,沒好意思開口。透視之后,醫(yī)生又在他的診斷書上多畫了幾個字,并在肝臟的圖樣上畫了一個圈圈。這都是他遠遠看到的,因為診斷書不交給個人。他又想問問,但依然沒好意思開口。

  從醫(yī)院回單位的路上,來時的談笑風生被一種肅穆的氣氛代替了。只有那些只查出點不大不小毛病的人,在相互探問病灶追究病因如何治療如何養(yǎng)護有哪些秘方偏方。老李則被許多人稱羨著頌揚著。他剛想調侃一句:從來不得病,一病要老命。兀然覺得此話大不吉利,忙在舌尖上打住。于是笑笑說,病這個東西,誰說得準呢,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說完,覺得這話依然不吉利,此后不再言語。

  老李忐忑回到家。下半天以來,他一直努力感覺自己的肝臟。上廁所時,他還好好摸了一陣子。甲肝?乙肝?丙肝?肝功異常?肝結石?肝硬化?關于肝臟的毛病,他輪番一個個想去,但就是沒有往最壞處想。平日里什么癥狀都沒有,能想到個肝大也就到頭了吧?

  夜里,那肝終于被他想得有點隱隱作疼了。他弄醒妻子想對她說說自己的肝。待妻子清醒過來,他的手卻隔著被子伸進了她的衣襟,一點一點向上摸索。許多年來,他與妻子已很清淡。他知道,如果說自己有什么毛病,這該是最大的毛病。從十多年前起,他已力不從心,特別是妻子到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歲,他更是招架不住,于是只好努力工作努力學習努力奮斗。他不知道是因為努力工作努力學習努力奮斗而減弱了能力呢,還是因為能力衰退才去努力工作努力學習努力奮斗。但他從未將此當作一個大毛病,省去這些勞作,其他方面可以更加專心致志。這段歲月對他來說太重要了。從四十不惑起,他便有了一種緊迫感。自己當年那一批同學,有在學業(yè)上輝煌的,有在仕途上得意的,有在生意上發(fā)達的……當然也有許多比他平淡比他潦倒比他困窘的,但他從來是一個心氣高遠的人,從中學省事時就這樣了,只是生未逢時。盡管如此,他依然用了十年時間,從一個中學教師混到副研究員、室副主任的位置。眼下幾年,正是一坎,弄不好,也就從此打住終了一生,待到垂垂老矣再補一個正處、正高或其他什么。他的幾位同僚都是如此。告別世界前,才得到這種“臨終關懷”。

  老李弄醒了妻子,又鉆進妻子的被子動手動腳起來。許多年來被老李折磨得飽一餐饑一餐最終對此事惱火透頂也了無情趣的妻子,被眼下老李這種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弄得懵懵懂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夫妻一場,便只好由他去。

  這一夜,老李很悲壯地折騰著,最終還是沒有成功,在妻子一聲絕望的嘲弄中悻悻退下陣來,鉆進自己冰涼的被子。聽著妻子的鼾聲,閉眼捱到天亮。

  第二天,老李與十多人被通知復查。這天除了重復昨天的幾個程序,又上了一個檔次,被送進了價格昂貴的CT室。做完CT,醫(yī)生對他說,你可以回去了,并順手在那張診斷書上寫下“CA4 ×3×2cm”幾個字。“CA”這兩個字母他見過,幾年前一個表兄得胃癌時,他就知道了這兩個漂亮的字母代表著一種什么可怕的東西。“4×3×2 ”這道簡單的算式,無疑是這種東西的尺寸。他的頭“轟”的一下膨大了,眼睛耳朵都變得似是而非……從那一刻起,直到以后的許多時日,他都處在一種醉酒般的恍惚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醫(yī)院的,離開醫(yī)院后是回了單位還是回了家,只知道那幾天他的身邊永遠聚滿了各種各樣的人:領導、同事、部下、鄰居、親友、多年不見的各類熟人、老同學、老同事……這各種各樣的人對他說著一樣的話。他也不知道自己曾說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非?簥^,也如同酒醉一樣,腦子嗡嗡,胸腔空空,飄飄忽忽,欲哭無淚……那大約是一種將死未死的境界。

  

  十多天后,他被送到一家腫瘤醫(yī)院,四周才算清靜下來。他也清醒了一些。他住的那間病房有八張病床,一張緊挨著一張,中間嵌一個床頭柜,滿滿當當。他的那張床剛空出來。病友們說那人是今天早上走的。他說出院了?病友說,出了醫(yī)院。進了煙囪。這兒的人都不諱言癌,也不諱言死,說起這些字眼來大大方方,如同說吃飯睡覺一般。他剛落定,便有人問他是什么癌。他說肝。對方說,肝癌就很麻煩了,不像直腸癌、胃癌、喉癌或女同志得的子宮癌、乳腺癌。肝這個東西嬌貴得很,碰也碰不得,拿也拿不掉……一番話說得他腿肚子又軟了。妻子聽著那人大大咧咧二里二氣的話,氣得往床頭柜上摔東西,對方卻徑自說下去:今天走的那個人就是肝癌,做了手術,又放療、又化療,還是不行,拖了三個月,最后只剩下一把骨頭……  這是一個地獄,老李恐怖地想,只有地獄的人才這么平靜地講這樣一些恐怖的故事。

  醫(yī)生來查房,也很平靜,東看看,西摸摸,再問上幾句。最后對老李說,過幾天再復查一次,做穿刺、切片、活細胞培養(yǎng)。

  天快黑了,老李送走妻子。回來發(fā)現(xiàn)病房里的人一眨眼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老李一個人躺在床上,感覺著自己那塊該死的肝。

  老李是學哲學的,是文革前最后一屆哲學系畢業(yè)的大學生。后來喂過馬,當過售貨員,被借到區(qū)革委會寫過兩年講用材料。后來到中學教社會發(fā)展簡史,給孩子們說勞動使猴子變成了人,講石器、青銅器、母系社會、父系社會,講后來有了奴隸和奴隸主,后來他們變成了農民和地主,后來又變成了工人和資本家。講工人和資本家時他總有些尷尬,因為他父親就是資本家。他講原始資本的每一個毛孔都浸透了血腥時,講剩余價值和剝削時,講無產階級革命終于打倒了資本家時,心里總是虛虛的,好像自己是一個口是心非的奸細。

  說是學哲學的,其實他對哲學知之甚微。文革中毛澤東主席批評知識分子不懂哲學,工農兵才懂哲學,他當時還暗暗不服。十多年后,當各種西方哲學呼呼啦啦涌入中國大陸,當各種中國哲學從故紙堆中紛紛揚揚升騰而出,他竟覺得這批評是對的,起碼對他老李來說是對的。頂了一個哲學科班的名義,加上后來又寫了幾篇科學社會主義與新時期之類的文章,他終于搭上了知識分子重新歸隊的最后一班車,調到社科院哲學所科社(科學社會主義)研究室。那陣子,這門專業(yè)的研究人員奇缺,年輕人一窩蜂涌向薩特、海德格爾、尼采或叔本華……老先生們壯心不已,又悲壯地返回孔孟老莊程朱陸王……這些人物,他只在評法批儒中見識過。那時,他們大多都是反動派。還有一些他聞所未聞但據(jù)說是中國哲學史上一代宗師先哲或豐碑式的人物。很長的一段時間后,他僅憑了文革前正牌大學哲學系畢業(yè)的資格,才弄了一個中級職稱。那時,所里好幾位在他當年讀哲學系時還穿開襠褲的小后生已是副研正研了,整年地飛來飛去開會講學出書出國,這讓老李很痛苦了一陣。想想還不如就在那所中學,在那些師專畢業(yè)、高中畢業(yè)的同僚中,擺一擺正牌大學生的架子,聽人恭維幾聲“咱們的哲學家”——按當時的情勢,他已有望升任校辦公室主任了,在那數(shù)千人的領地上,也算是數(shù)人之下,眾人之上……沒想到,年過不惑,自己又給自己找了一個難堪。進院十年,老李曾多次給自己制訂全新的人生目標,先是期望在科社這個冷僻的領域中能搞出新成果,后來又嘗試在行政工作中有點新發(fā)展。當院務處有一個缺額時,他以極大的自我犧牲精神去頂替了那個下海的年輕副處長。手忙腳亂地干了一年,知道這條路于他這種人,于他這種年齡已走不通。又折騰回了科社研究室。這一回合對老李來說,最大的實惠就是——在職稱上靠了一個副研。近幾年,科社專業(yè)又吃香起來,人員、經費、待遇大有改善。室主任已調任副所長,有人給他吹了風,留下的空缺他有望填補。

  

  老李發(fā)現(xiàn)自己在哭了。這是他見到“CA”兩個字以來第一次正常地哭。他像孩子那樣痛痛快快地嚶嚶哭著。前些天,他只能像肺氣腫病人那樣干咳而哭不出來,沒有淚水的流泄,悲痛與絕望愈積愈深。不會哭這件事的本身也讓他更覺恐怖。

  老李哭了很久。四周黑黝黝的,看不見床頭那張地獄通行證般的病員卡,也看不見每人床頭柜上供品一般的水果點心罐頭飲料,當然也沒有家人全寫在臉上的陰郁與恐慌,沒有一撥又一撥如臨終告別的探望者,這一切都讓他輕松了一些。就在這時,老李聽見從窗外什么地方傳來嘩嘩啦啦的麻將聲。這嘩嘩啦啦的麻將聲使這座人間地獄突然變得有了一些意趣和生氣。他想起兒時聽過的那些鬼魅們做人間游戲的故事,讓人駭怕又讓人興奮。樂觀快活的鬼魅總還是比陰沉無言的鬼魅讓人喜歡一些。這麻將聲他曾經很熟悉。小時候,幾乎夜夜伴他入眠。那時,他父親在這個城市一條很熱鬧的小街上開了一間五金鋪。鋪面不算大,一道L形柜臺將店堂一分為二。柜臺外碼著一排排木箱,里面裝著鐵釘、螺帽、螺栓、墊圈,成捆的鐵絲、鋼絲。柜臺內的貨架上堆放著水管的接口、水龍頭或五金工具。那時,別人都叫他父親“李老板”,叫他母親“內老板”或“老板娘”。為了“老板”這兩個字,他半輩子都郁郁寡歡如鯨在頰。他省事后,痛惡一切與“老板”有關聯(lián)的事,包括五金店,當然還有麻將聲。他的家就在店鋪的樓上,前一間臨街,是全家的臥室。后一間臨巷,白天吃飯算帳談生意,夜里打麻將。兩房之間只有一道木板壁,一年四季東風發(fā)財九餅一萬之聲不絕于耳。有時半夜里,他還會被母親的叫聲驚醒,那是他母親趴在臨街的窗口,向樓下挑擔的小販要幾碗餛飩或桂花赤豆湯。然后,隔壁的麻將聲便歇息下來,代之一陣唏溜唏溜的吃食聲……這些往事,他因一種沉重的罪惡感恥辱感而深埋起來,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也極少回憶它。許多年以后,當中國大地突然又冒出來無數(shù)個老板,連當年打倒老板的那些共產黨人也被人稱起為老板時,當麻將聲比他兒時還要如火如荼地響徹整個神州大地時,老李著實地糊涂了好一陣子,用他所學得的理論,從上下左右各個方面也解釋不清這些事。但有一點他很堅決,一是決不稱人老板,二是決不摸麻將,連看都不看。

  老李任性地哭著,直到有人急匆匆撞進病房。那人邊開燈邊喊老李去湊個“角”。燈亮后才發(fā)現(xiàn)老李滿面淚痕,枕頭已濕了一片。那人稍頓了一下,便來拉老李,哎呀哎呀想開些,你本來肝不好,怒傷脾,憂傷肝,何苦?即來之則安之,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說死就死,何況我們?活一天快活一天,剛來都有一點,過幾天就好了,比外邊人還想得開,走走走,都在等你,我跟你說,一上桌子,什么都忘干凈,麻將這個東西治癌最效……老李欠起身說我不會確實不會,來人又拉老李,你說別的什么不會我相信,你說這不會我不相信。老李告饒地說我真不會千真萬確地不會……那人打斷老李說,我跟你說,到這里來,病治得快不快我不敢保證,麻將絕對學得快,這里是麻將特區(qū),受公安部保護的,只管放心大膽。(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再說,留你一個人在這里胡思亂想悲悲切切,也不是我們麻協(xié)的傳統(tǒng)。你應該明白,只要一進來,我們就算是生死之交。走走走!走走走……那人是胃癌,一天吃不了多少東西,可是力氣依然很大。老李節(jié)節(jié)敗退,又說,我就是去了也沒有用,我這一輩子沒摸過麻將。那人說,你就在一邊站站、看看,聽聽大家講點葷素笑話就行。我對你說,我是有任務的,我們麻協(xié)規(guī)定有義務為每一位新病友排憂解難,做好政治思想工作……也許是老李被最后這句話噎住了或打動了,終于一百個不愿意地從床上爬起來。他想反正他已事先聲明了他不會,去了看看熱鬧便走,免得別人臉上太掛不住。

  出了病房,穿過走廊,下了樓梯,拐出大門,不遠處一排平房燈火輝煌,說笑聲麻將聲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老李隨那人走進其中一間,只見里面四五張牌桌正在鏖戰(zhàn),每一桌四周還站了一些觀戰(zhàn)的人,只有一張桌子空了兩個座位,顯然是留給老李和那個人的。那兩人見老李一進門,便起身招呼:快來快來,真對不起,把你一個人丟在病房里,這要怪我們麻協(xié)的工作沒有做好,等一下一定要我們的副秘書長放你一個超豪華……老李一臉苦楚,拉郎配一般被按在了椅子上。他只得再次聲辯:我不會,確實不會。被稱為副秘書長的愣了一下,似乎在思忖這話是真是假,接著便說:這樣,我們負責教你,保證一個風達到中級職稱。這一個風當中,贏了歸你,輸了歸我。我跟你說,在這里,麻將絕對是一種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活動。他邊說邊挑出東西南北風各一張,撲下,洗亂,讓每人挑一張定座位。他們三人一人挑了一張,剩下一張老李的。副秘書長讓他翻開,是張東風,便說,好兆頭!麻將這個東西,要有麻緣。沒有麻緣坐不到一起來。還要有麻德,麻德不好,坐到一起也長久不了。你看那些人——副秘書長指了指另幾張桌旁觀戰(zhàn)的那些人——手不知道有多癢!怎么樣?不在被邀請之列。有時實在差“角”了,玩一下,算是個替補隊員。本來是一種享受,麻德不好,打一場氣一場。對我們這些人來說,不是雪上加霜?一個人怎么樣,打兩場牌,一目了然,日本一些大公司在選拔高級職員時,最后一關就是總裁約他打一場麻將……

  “開始!開始!”有人在催了。

  副秘書長說,好,開始。又對老李說,三天以后,我們不再主動約你。那時候你愿意抹也好不愿意抹也好,絕對是你自己的事。今天你就當是治病,是開刀吃藥做穿刺……話說到這個地步,老李只好服貼。副秘書長隨手抓過一些牌,攤開,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地演示起來。邊講解邊感慨:如今的時代,像你這樣的麻盲真是少見了,可以算是一個出土文物。我跟你說,我的麻友中最高行政級別是副省級,最高技術職稱是市管專家,最高軍銜是離休少將……

  副秘書長詳盡地講著各種規(guī)則,其他兩位加以補充。沒吃過豬肉,看見過豬跑。副秘書長講的這些,比老李兒時聽熟的那一套舊式打法簡單得多。如今生活節(jié)奏加快,麻將打法也簡化了。從前有閑階級封建士大夫那些閑情逸致繁文縟節(jié)也被今天的人們簡捷明快的革命作風取代了。

  老李的手一觸到那一章章冰涼圓潤的小方塊,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想起了父親。他甚至覺得不是他,而是父親坐在這張牌桌前。許多年來已非常遙遠非常模糊了的父親,此刻突然變得清晰起來。很長時間以來,他很憎惡很鄙薄他父親,他記不起來自己何時曾對父親有過親子之情。他印像中的父親干瘦蒼老,隨和快樂,但他卻并未因此而快樂起來。相反,他卻時時因為父親的快樂而更加厭惡他,當然,這一點并未直接表達出來。他的厭惡就是在父親問他功課學業(yè)時,極簡單地回答一兩個字。但父親從來不惱,也不多加追問,最后說上幾句好好學點本事,我像你這么大都快進城學徒弟了。

  父親除了做生意,唯一鐘愛的就是麻將。解放后的好幾年中,父親依然不時邀上三五個老牌友來家,關上窗戶掛上布簾,偷偷摸摸過一把癮。只是他母親再沒像從前那樣,半夜里,當窗一站,叫上幾碗夜宵。而是在夜深人靜時,在廚房下幾碗面條,躡手躡腳走進房去。那時老李已是少先隊員了。好幾次,他都想向老師檢舉父親的壞行為,但不知為什么終于沒有這樣做。當時,有許多這種新中國的好少年與壞蛋父親作斗爭的電影、故事、小人書。

  后來,一陣鑼鼓鞭炮之后,門楣上那塊斑斑駁駁的“李和記五金店”的牌匾取了下來,換上了“公私合營××街五金商店”的招牌。店里又增加了好幾個人,人們不再叫父親老板,叫“老李”或者叫“李同志”。從那以后,父親就不再抹牌了,也不像原來那么隨和快樂了。父親從副經理當?shù)焦耖L當?shù)讲少弳T,最后當了保管。他是“文革”前一年死去的!拔母铩北l(fā)后,老李多次暗自慶幸,父親要是晚死一兩年,真不堪設想 。父親是他讀大學的最后一年去世的。那時他正在一個山區(qū)搞“四清”,父親死后一個多月,他才知道。從此,父親就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母親后來去了外地,和遠嫁的姐姐一起過,后來也去世了。父母的離去使他擺脫了一個灰暗的陰影——盡管它依然暗暗地射在他的檔案或履歷表上,但那已經變成了幾個抽象的文字。他要成為與他上輩人完全不同的一代新人。他熬過了最痛苦最憂郁的十多年。他入了黨。他當了國家干部。他升任到副處級。他研究著一門最高尚最科學最先進的學問。他有望在五十知天命的時候再進一步。這一坎邁了過去,在他退休之前的十年中,便還有幾次機會……然而,現(xiàn)在,他卻突然與父親一樣,在一張麻將桌前坐了下來……

  

  屋子里很熱鬧,像一家正在進餐的酒樓。摸牌的笑罵聲,和牌的歡叫聲,出牌的擊打聲,洗牌的嘩嘩聲,爭論聲、計算聲、調侃聲、攻訐聲……白日里那些陰沉沉的癌癥患者,在這里變了一群自由而快活的精靈,讓人生出一種又興奮又毛骨悚然的感覺。

  老李被人從床上拖起,沒有帶錢。(其實,平日里他也不帶什么錢,他不抽煙不喝酒不買菜,連早點也是在家里吃。妻子給他十塊零花錢,他揣在口袋里十天半個月也破不開。)在贏了歸自己,輸了歸副秘書長的優(yōu)惠政策下,幾圈下來,竟贏了一百多塊錢。這是他今生以來除工資獎金和為數(shù)不多的稿酬之外第一筆額外收入,這讓他既高興又不安。一個風結束,老李把錢推向副秘書長,說,只是玩玩,這錢不能要。副秘書長說,這是你的勞動所得,也是你的能力的體現(xiàn)。老李囁嚅說,我也輸過好幾盤,都沒給……副秘書長說,這就叫政策傾斜,像當年對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一樣,等你強壯了,就按章納稅。好,這傾斜就到此為止,我們已經扶上馬送了一程了。接下來你好自為之吧。

  第二個風老李又贏了一百多。這時再看看那三個麻友,神色已不像剛才那么游戲。包括副秘書長在內,漸入實戰(zhàn)狀況。一人說,老李你決不是新手。一人說,應該說是一個高手。老李急了,發(fā)誓說此生第一次摸此物。副秘書長說,老李的話我信。你們細看,他打得沒有章法,如八路對付日本兵,全不講規(guī)矩。他打得沒深淺,不像我們瞻前顧后,時時自己嚇自己。他這叫初生牛犢不畏虎。還有一點,那就是牌運好。在我看來,贏牌有三條:第一牌運,第二牌心,第三才是牌藝。第一條占百分之五十,就像當官要有官運,做生意要有財運一樣。你看張行長——副秘書長用眼光示意一下斜角一桌——官運要多好有多好,可牌運就是不行。我看他進來半年多,沒有幾場順手的。官運靠人,牌運靠天。

  一個人說:好在他輸?shù)闷稹?/p>

  副秘書長說,有人輸?shù)闷疱X,輸不起牌。有人輸不起錢,但輸?shù)闷鹋啤?/p>

  一個人又說:像副秘書長這樣,又輸?shù)闷疱X,又輸?shù)闷鹋。官運亨通,牌運火爆,真是難得的圓滿。

  副秘書長說,你錯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命運。命運是管總的。我命運不好,所以其他一切好運都無太多意義。

  

  不知是分心聽他們的奇談怪論去了,還是那三家已將他老李當真老虎而不是紙老虎來對待了,第三個風,老李將那贏得的二百來塊錢輸光,還欠了三家?guī)资畨K錢。本來,最后一個風的最后一莊,他已做好了一個大得不得了的大和,只等著那只翠綠翠綠的發(fā)財出現(xiàn)。這一副牌和下來,那三位麻壇老前輩絕對要傻眼。不要說還清欠債,就是奪回前兩個風的勝利成果還要轉一個大彎。他想,如果以做官相比,就像是一個被一捋到底開除留用的人突然被任命為一把手。老李已聽見自己強壯有力的心跳——咕咚咕咚咕咚……十多天來,他已忘記自己還有一顆心臟及別的什么臟器。于他來說,全身上下只有一塊肝。

  老李的一把手終于沒有做成。那把牌被老奸巨滑的副秘書長和了一個小和,結束了今天的戰(zhàn)斗。老李推開牌讓大家看,大家嘖嘖驚詫了好一陣。一個說感謝副秘書長的救命之恩。一個說人家老李新手上陣也不多給點鼓勵。老李則暗暗痛罵自己,為什么不留那意義兇險的西風而偏留了這看似吉祥的發(fā)財。又不是寫講用材料,字面好看有屁用。他想,如果再來一圈,他便會聰明一些。副秘書長則謙和地一笑說,唯獨麻將不能謙和。謙和幾次,大家就虛偽得一塌糊涂,那才是浪費時間浪費錢。接著他又安慰老李說,好在這不比做官,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明天還有機會。后天還有機會。只要你上了桌子,永遠都有機會。沒有人能剝奪你的機會。

  這里的規(guī)定是每晚三個風,五、六個小時。從六點開始,到十一、二點結束。不像普通社會,兩個風,四個風或六個八個風,雙數(shù),圖個吉利。副秘書長說,這里按陰間的規(guī)矩,單數(shù)為喜。我們這里的人把一切都推向反面,這樣才能死而后生。老李問什么時候開始這樣興的?副秘書長說,這里資格最老的是開發(fā)區(qū)的那個高總,他是三進宮。據(jù)他說,七年前他第一次來時,就有這規(guī)矩了。

  走出游藝室,副秘書長在一幢精致的四層樓房前與麻友分手。老李問他去哪里,一人對他說,副秘書長住高干病房,兩人一間。還有豪華單間。兩人間的憑資格,豪華單間憑錢。老李問,副秘書長是個什么資格?那人說:人家是貨真價實的副秘書長——省政府的副秘書長。說話間,又一桌散場出來,遠遠聽見他們大聲評論著剛才的牌局,如下棋復盤那樣,將那幾把大牌的一招一式講得詳詳細細精彩絕倫。然后在一片“明天照!钡母鎰e聲中散去。

  

  回到病房,老李突然發(fā)現(xiàn),剛才的幾個小時中,自己竟破天荒地忘記了自己那塊該死的肝。這是十多天來,他第一次擺脫了它的纏繞,F(xiàn)在想想,它并未消失,依然沉沉地贅在自己的右腹腔里,不禁又萬念俱灰起來。

  癌癥病房沒太多紀律,病友間也很寬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心也善。一些平日里可能會引起不快或糾葛的大小事宜,在這里都顯得雞零狗碎微不足道了。夜已深,幾個晚歸的人悄聲聊了聊,便各自睡去。這時老李才知道了那個來叫他的人姓錢,是長途客運站的調度。另一位姓施,遠洋輪上的二副。這兩位都比老李年輕,從此后便稱小錢小施。

  

  第二天一日無事。中午妻子來過,送來些湯食。這醫(yī)院離市區(qū)太遠,來回一趟得好幾個小時,免去了許多探視之苦,也免去了許多被探視之苦。到這里來的人,大多不愿意被探視,能活出去,就活出去;畈怀鋈ィ矂e讓人看了惡心。到了最后的日子,這里的人大多是一副鬼神模樣了。好在大家彼彼此此,懷著一份不滅的希望打發(fā)日子,各自在其中找點快活就行。

  夜里沒有睡好,白天昏昏沉沉。半夢半醒之間,前三百年后五百年地胡亂思忖著許多人生往事。在此之前,老李還從未想過死的事。不像有的人,一過不惑便日日算計還能活多久。老李總有很好的人生興致,仿如二十出頭的青年。一來他一向身體強健,二來他尚有許多人生計劃。所以,與常年疾病纏身、心緒脆弱、已將生生死死翻來倒去想過千萬遍的人相比,老李所經受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后來他眼見了幾個比他年輕比他坎坷的人竟那么平靜地對待最后一刻,他才發(fā)現(xiàn),多年來被妻子責怪麻木不仁的自己是那樣地多愁善感。有一個得肺癌的,已垂危幾次。一天,他從昏迷中醒來,竟向病友要一支煙抽。一位病友在醫(yī)生的默許下跑出去買了一包煙,他用骨瘦如柴的手熟練地拆開,取出一支,怪怪地笑了笑說:就害在它手上,已是今生冤家了,再做最后一次劫數(shù)。抽了半支他又昏過去,從此再沒醒來。

  

  “壯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巾”。幾天來,他腦海里常蹦出這句當年杜甫哭孔明的詩句。看來,古往今來,最大的悲痛莫過如此。但人家孔明一生畢竟還成就了許多偉業(yè),按時下的說法,畢竟創(chuàng)造了許多輝煌,畢竟還青史留名,讓今天許多人評議、敘說、敬仰或效仿。而他老李呢?從少年時就是同輩中的佼佼者,考大學總分全校第一,盡管背了一個“工商業(yè)”的壞成份,還是上了一所說得過去的好大學,那時還真有一點走出隆中的豪情壯志。一晃眼三十年過去了,一切還都在疙疙瘩瘩將明未明之中,便就這么結束了。記得上大學前夕,一位終生郁郁不得志的遠親贈他一首七律,最后兩句是:“贏得年少英雄膽,(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一曲梅花何容嗟!”英雄膽,今猶在,曲未終,弦已斷?嘁涌嘁!比當年蜀相要苦上多少倍。思想至此,淚水又淋漓而出。此生何值?往俗里一點說,美女、金錢、功名一無所獲。往雅里一點說,革命理想,黨的事業(yè),貢獻甚微。他這時才痛切感到,這一輩子,沒品嘗浪漫情愛,連夫妻性事也極少盡心盡興。沒擁有金錢財富,家中的存款,從未超過四位數(shù),不抵人家一頓酒錢。至今家中沒有一件可以擺出臺面的東西。功名呢?在外面說說還過得去,但往深里想,就在那巴掌大的一個哲學所,大多數(shù)老先生和小青年是不記得他的。那次評副高,他將一些報刊文章貼貼補補湊了一薄本,讓室里一個驕狂的小后生當笑話講到他母校去了。他數(shù)次痛下決心——乘風破浪總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這是他大學時貼在床頭的兩句詩,后來又換成了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話: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最后換成了毛澤東的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進哲學所后,他想雖然離開哲學多年,但他踏實,他勤奮,他不屈不撓,他還有五年正牌大學哲學的根基,他一定會搞出名堂來,壯年得志也為時不遲。經過數(shù)年調整,又得了副處副研,他的心態(tài)又如當年初進大學時豪情壯志滿胸懷了。

  恍恍惚惚中天又黑下來。吃罷晚飯,小錢打水回房洗漱。見老李還躺在床上,便說:還不快洗,散場回來就沒熱水了。老李于是就打水洗了。洗完,小錢早已在一旁候著,說,走吧。不走又能干什么呢?入院時,老李帶了一些書來,其中有幾本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最新著作。白天他翻過幾次,發(fā)現(xiàn)一行也未讀進去。本來,他也曾想象報刊上那些患癌癥的人物那樣,讓生命發(fā)出最后的閃光,作一個與死神拼博的英雄。一輩子未英雄過,最后托癌癥的福,英雄它一回。但一想,報刊上的那些人物,患病前都已輝煌了,英模、專家、黨的好干部或獻身山鄉(xiāng)的民辦教師……焦裕祿要是沒有那么多政績,他的肝癌能如此楚楚動人么?看看病房里這些病友,哪一個不在頑強地讓生命發(fā)出最后的閃光!從生對死的抵抗,從意志對命運的拼博這個意義上來講,這里的人都顯出了英雄本色。包括那位最后要一支煙抽的肺癌患者,難道不也是一種大勇么……搞了多年哲學,直到查出癌癥后,老李才覺得自己真正接近了一點哲學。

  小錢見他茫茫然無所措的樣子,干脆上前幫他披上衣服,一連串說走走走,那里的空氣比這里的空氣好。

  老李記起昨夜還欠他們三位的幾十元錢,心想不管怎樣,欠債要還,便帶上妻子留下的二百元錢。他想,還了債,其余的輸光了拉倒,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本來他老李就不經意錢財,眼下孔方兄對他就更無意義。

  這一夜,他們的牌桌周圍也站了幾位圍觀者,都是老李病房的,說是來看看哲學家打牌是不是會打出一些新思路。老李只得半紅著臉又解釋一遍,說自己從來不摸牌——小錢立即插話,不對,昨夜才摸了的——自己入鄉(xiāng)隨俗,被逼下海。差一點要說逼良為娼。

  定向。摸風。各自落座后。老李掏出了錢,將昨天的欠賬還清。小錢、小施、副秘書長一起拒絕。老李說,如果這樣,豈不壞了規(guī)矩?壞了規(guī)矩,游戲就無意義了。副秘書長聽罷,說,好,像個打牌的。于是收下。小錢小施也就收下了。也許是有人圍觀,也許是今日帶了自己的錢來,老李覺得緊張起來。眾目睽睽之下,輸贏是一回事,面子是一回事,便打得格外嚴謹。幾圈之后,無大建樹。和了五、六個小和之后,突然被小施一個大和一口吃盡。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攢了一冬的柴一頓燒了。這時,老李桌面上只剩下一張五十元大鈔和幾張小鈔了。他想,如果誰再來這么一下,便可以起身告辭了。老李暗自苦笑,這牌場也如他的人生,尚未正而八經地開始就要結束了。看看手上剛起的一把牌,順倒也還順暢,再進一兩張就可以聽和,只是依然一把小和,抵不上剛才小施那一把的十分之一,于大局無補,但聊勝于無。思忖間,又起一張,正想扔掉,發(fā)現(xiàn)如果留下,便可變牌,只是難度大,希望甚微,以老李的行事準則,這張牌摸起就該扔掉。但他猶豫數(shù)秒,竟插入行列,而拆掉已成的一句扔了出去。他這一著,不光讓他身后觀戰(zhàn)者吃了一驚,他自己也吃了一驚。吃驚過后,便有一股豪氣涌上心頭。人生能有幾回博?上大學時,他便熟知這句當年乒乓球小將的豪言壯語,只是他從未真正博過,一輩子在小心翼翼地和小和。如今,人生大和已是無望,沒想到在這牌桌上倒激起了這種大和意識……接下去幾張牌摸起來,竟張張得心應手。他一方面暗暗慶幸剛才鬼使神差的壯烈之舉,一方面為這把牌的結局肝腸欲斷。眼看另外三家吃牌碰牌倒成一片,每分每秒都可能聽見和牌的宣告,而自己這把牌尚未聽和。正焦慮,摸起了絕章七萬,聽和!老李畢竟是新手,拆牌毫無掩飾,他放出第二張,那三家就大體知道了他的牌勢,立刻結成聯(lián)盟,決不給老李一點可乘之機。昨晚那“贏了歸你,輸了歸我”的溫良恭儉讓早已不見了蹤影,人人眼里閃著狡黠的殺機。幾番下來,戰(zhàn)局依然僵持,眼見只有最后兩墩,一人一張,便要潢了。小錢、小施、副秘書長依次摸了,將牌一扔,示意無望。于是,七八雙眼睛便瞪著最后一張。老李起牌,將那一枚小方塊抖抖索索拈在拇指與食指之間,靜默片刻,大叫一聲:二五萬!伸手將那張牌“啪!”的一聲在牌桌上翻了個底朝天——五萬!老李又大叫一聲:門前清清一色海底撈!全身細胞頓時激越起來。七八雙眼睛一起盯過來,細細檢視,果真硬梆梆一把清一色。三家悻悻無言,圍觀者則熱心快腸地幫忙算起番來。算完付賬。老李面前的大小票子立刻蓬蓬勃勃漫起一堆。

  洗牌。碼牌。起牌。老李依然沉浸在剛才的興奮中。其實三位也依然悻悻無言。幾個圍觀者則到各桌去宣講老李的這一把牌去了。

  牌竟是可以這樣打的!人生要是如此該有多少希望。老李的手一直在哆索。被一棒敲懵了的三位牌友漸漸緩過神來,一邊品嘗剛才的苦澀,一邊細細復牌評牌。副秘書長又說,老李牌運好,牌心也好,所以牌藝才能夠弄拙成巧。驚魂未定的老李一邊聽他們評說,一邊賣弄地謙虛著:鬼使神差,鬼使神差,開始我的一把小牌已經聽和了,不信你們問他們。后來起了一張八萬,竟順手將一句牌拆了。這是神來之筆,神來之筆,非我所為也!邊說邊后怕起來。他想,如果洗牌時誰多推了一把,碼牌時誰的順序變一下,出牌時誰多碰一句少碰一句或多吃一句少吃一句,這一輝煌便成泡影。這么多強大的可能對付這么一個脆弱的可能,居然能和,只能說是牌運了。至于副秘書長說的牌心——有人心大,有人心;
有人心靜,有人心燥;
有人心定,有人心變;
無非是自己尚未將牌局看得太重,早已做好了輸完拉倒的準備。所以能心大、心靜、心定。若碰上調級、分房、出國,評職稱,怕很難如此了。

  老李有了這一把大和墊底,往后便打得更松馳,似乎要把這五十年來從未有過的豪邁瀟灑縱橫捭闔都揮灑到這方城天地中來。加上昨夜副秘書長說的不講章法,不知深淺,再加上這夜老李的牌運確實好透了,用圍觀者興奮不已的評論來說,想什么來什么,怎么打怎么和,往后的兩個風中,佳作連篇,結束時,已贏了七八百元,比他一個月的工資還多。直到散場,需要將那一堆錢裝入口袋時,他才惶然起來。這是他今生第一次正而八經的賭博,如同癌癥摧毀著他的肉體一樣,麻將摧毀著他的內心的一種什么東西,讓他覺得一陣陣發(fā)虛,又喜又怕,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病房。

  幾天后,老李終于感覺到典型的肝病癥狀:疼痛、惡心、暈旋。他想,死神來叩門了,這是初始的輕輕幾下,往后會越來越猛烈,越來越頻繁,直到撞開這扇生命之門。剛好復查結果出來,與省醫(yī)院大致相同。入院以來,他最后的一線僥幸希望被粉碎了。他一直惴惴地等待著這一次復查,等待復查后醫(yī)生對他宣布一個樂觀的結果,不論這結果是什么,只要不是“CA”。主治醫(yī)生把他帶到辦公室,對他說:肝癌中期,從CT拍片看,腫瘤周邊比較光滑,癌塊尚處在較封閉狀態(tài),這便是他一直未有明顯癥狀的原因,F(xiàn)在有兩種治療方案:一種是動手術,動手術風險大,但手術做得好,生命可能維持較長時間。老李問多長時間,醫(yī)生說,沒做手術前不好說。另一種是保守療法,吃藥,配合化療、放療,但這一種就怕出現(xiàn)突變,也就是癌細胞大量轉移。老李問這種可以活多長時間。醫(yī)生說像你這種狀況,一般可以維持半年到一年。但如果突變,就不好說了。老李又問,像自己這種病,最長活了多少時間。醫(yī)生說,據(jù)他們所掌握的資料,大約五年。醫(yī)生最后說,請你和領導、家屬一起商量一下,我們尊重你們的意見。

  這天下午,他妻子、兒子、女兒、所領導、院領導都來了。在他們到來之前,他已翻來復去地考慮了無數(shù)個回合,開刀?不開刀。不開刀?開刀。病友們也紛紛幫他出主意。

  有的說,長在那個地方,還是拿了放心。

  有的說,最終總是一死,何必挨那一刀。

  有的說,要開刀也別太急,看一段時間,先試試中藥,氣功,偏方。

  有的說,要開就得早開,上次有一個就耽擱了,后來轉移得滿肚子都是。

  有一個老者的話他聽進去了。那老者說,人是肉身,屬土。金土相克,所以忌刀針,特別是那些癰疽瘡疔,性子毒暴,不碰它,可能無事,絆動它,可能野性大發(fā)。如一馬峰窩,掛在屋梁上,是很麻煩,你去捅它,麻煩更大。你平心靜氣待它,說不定哪天它們自己便飛走了。再說,動刀傷元氣,元氣,人之本。元氣傷了,便會有更大的問題。我看你身體還壯實,可以抵擋一陣。

  有人馬上反問老者:那您為什么動刀針呢?

  老者說,我年歲大了,抵擋不住。這一刀于我來說,只是茍延殘喘。于我子女來說,是敬一份孝心。

  聽者都無言了。

    

  老李在妻兒領導都到齊后,向他們宣告了病情,并說明自己不愿動刀的想法。大家沉默一陣后,都同意了老李的決定。院長說,那就先看一段時間吧,需要動刀再動刀。

  老李在多日壓抑惶亂后竟感到一種釋然。

  醫(yī)院說,如果保守療法,可以住院,也可以回家。

  院領導說,還是住一段院吧。

  老李也愿意在醫(yī)院躲一段時間。原來在所里已有點尷尬,不愿多見人,現(xiàn)在這副廢人模樣,更覺狼狽。整日讓人來看,又是憐惜又是同情,他實在難受。于是說聽從領導的安排。

  眾人在鼓勵祝福聲中撤去,留下一些肝病可食的營養(yǎng)滋補品。老李知道,至此,他已與一種本原以為剛剛開始的生活告別。從此以后,他除了肝癌患者外,什么都不是了。

  他讓妻兒與院領導一同離去,可以搭搭順路車。院長說,留一臺車吧,多晚回去都行。老李鼻子一酸,不知道是感激還是感慨。這是他今生第一次為私事用公車。

  妻子和兒女留了下來,都無言語。老李不敢多看他們,也不知說些什么好。只扯些學習、工作之類的閑話。女兒二十二,已經工作,兒子尚在念大學。為父二十多年,記不起與兒女有多少交往。坦率說,他很少知道他們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甚至很少細看他們的臉面眉目,轉眼間忽然都已成人,更是覺得陌生。妻子雖然每日同床共枕,二十多年來也極少齟齬,但對她的關注也極少,如同家中一件舊家具,每日擺放在那兒已熟視無睹,F(xiàn)在猛然發(fā)現(xiàn)她兩鬢已有斑斑白發(fā),額頭眼角也布滿干燥細密的皺紋,面頰手背已出現(xiàn)點點老年斑。當年那位拘謹寡言甚至有點古怪的少女,轉眼間已變成一位堅韌又瑣碎的老婦。二三十年光陰就這樣從她臉上流逝,留下一些無情的痕跡。她跟老李二十多年,實在未享到什么福,別說金銀首飾,連幾件高檔一點的衣服也沒有。他們兩人每年都有假期,他卻未曾陪妻子外出旅游一次,連館子也未下過一次……想到此,老李停止閑扯,流起淚來。這些日子,老李的眼淚特別多,與以往那種嚴謹板正判若兩人,但在妻子面前流淚,這還是第一次。妻子見老李流淚,也不禁飲泣起來。病友們一個個上前勸慰。老李止住淚,長嘆一口氣,心想這五十年究竟是怎么過來的,究竟在瞎忙乎些什么,以至將這些人之常情都淡忘了。如果此次能活出去,一定換一種活法,將過去拼命追逐努力奮爭的東西棄之如蔽屣。自己本來就是一個凡夫俗子,一個五金行小老板的兒子,一個并無大智慧大才氣的教書匠,一個并無真信念真理想的小市民,何苦將自己往那樣的高處拔?老李一聲一聲地嘆著長氣,妻子便說還得心胸開闊些,醫(yī)病先醫(yī)心,精神垮了身體垮得更快。這些話雖然說得平淡,但老李覺得是多年未聽到的溫柔情話了。妻子又說,你住院這幾天,我找了一些人,探問秘方、偏方,我一位學生的家長說,今晚帶我去見一個人,說這個人治好過像你這樣的病。兒子女兒也說,也許碰上對癥的方子,比西醫(yī)更有效,生命科學現(xiàn)在誰也說不清。女兒還說她一個同事的父親,就是被一個氣功師治好了,她已要這個同事回去打聽一下那位氣功師在哪里。

  聊著聊著,時間已不早。老李怕司機等候太久,(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第一次用公家的車,不好太打擾,便勸妻兒回去。要告別時,老李又想哭了。他很想摟一摟已經人高馬大的兒女,但長久不做這類動作,已不太會,于是作罷。行前妻子說,另找醫(yī)生藥方的事,別讓醫(yī)院知道,知道了他們會不高興,對你的病就敷衍。老李連說不會不會,不會讓他們知道。然后支撐起來,堅持送妻兒到樓下停車場。

  妻子上車前,老李突然記起一樁事,從口袋里摸出昨夜贏來的錢,數(shù)出五百元交給妻子,說在外邊跑,請醫(yī)生抓藥,把這點錢帶上。妻子一驚:你哪來的這么多錢?老李一時找不到別的說法,便直說了,打麻將贏的。妻子更驚:你打麻將?在這里打麻將?兩個兒女一聽大笑起來。老李頓時感到窘迫,只好簡略說了一下過程,并再三強調是陪政府的一位領導打。妻子聽完,也不再說什么,只說不要動氣傷心,玩玩也好。一雙兒女依然在笑,一邊相互說一些咬耳朵的話。

  妻子和兒女上了車,駛出了醫(yī)院,老李還站在原地。原來在一個屋頂下過日子,從來木然無知覺,F(xiàn)在,一家人在醫(yī)院告別,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與其他三個人的連結很深。

  老李駐望一陣,嘆口氣,回到病房?匆娬磉吥潜窘榻B馬爾庫塞的小冊子,心想,馬爾庫塞于我何干?那許許多多天遠地隔的大道理小道理又與我何干呢?連自己的事都沒弄明白,居然想做天大的學問。

  

  吃罷晚飯,天又黑了。6床的病人剛做完手術,還沒醒過來。親友們七手八腳地把他弄到床上,在床邊圍了一圈,悄聲悄氣地說著話。過了一會兒,其中幾個人告別離去,留下他的妻子和兒子,疲憊不堪地趴在床沿上打起盹來。病房里其他病友探問幾聲后也紛紛離去,整棟樓悄無聲息。昨天深夜,走廊那一頭突然爆發(fā)一陣尖厲的哭聲,一個病友仄起身聽了一會兒,自個兒嘟噥著說,三病房的那個死了。便又睡去。從此,老李特別害怕這哭聲,尤其是在眼下這寂靜的時刻。他拿了盆去水房打了水,在兩床之間的空檔間蹲下洗著身子,眼睛緊張地盯著6號床邊的那個女人。前兩天,他在全是男人的房間里洗都覺得難堪,現(xiàn)在卻不得不在離一個陌生女人咫尺之遙的地方做完這件事。他看了看小錢和小施的床,已理得很整齊,人早已不知去向。他躺下來。他知道他在等小錢來叫他。他記得副秘書長說過,三天以后不再約他。天更黑了,整棟樓依然悄無聲息。他爬起來,到走廊看看,除了躺在床上的,能走動的全不在了。老李心里空空,回到床上躺下。

  躺著躺著,又想到那塊肝上去了。他想象不出癌塊是個什么樣子,但它又實實在在地長在自己的肚子里,如同孫悟空呆在鐵扇公主的肚子里。如果它能像孫悟空那樣,答應借他一把笆蕉扇,便從口里一蹦而出,他老李無論什么都會給它——學問,頭銜,工資,住房或家中所有它看得中的東西通通給它也在所不辭。肝部又隱隱作痛,他越發(fā)相信那些病是想出來的,用時髦的說法是意念的作用。他決定盡量不再想自己的那塊肝,如果非想不可,便要在心里不斷地說:自己肝上的那東西其實不存在,不存在……前些天,室里一位同仁安慰他,說徹底的唯物主義是無所畏懼的。他想,自己大約當不成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了,弄不好,骨子里倒是一個唯心主義者。他又想,如果意念能消除那個東西,唯心主義就唯心主義吧。

  老李入院三天,才知道這里的夜如此難熬。遠處,一波又一波的嘩嘩洗牌聲,弄得他心神不寧?炀劈c時,他下床穿衣,朝那引誘之聲走去。人們見老李到來,很是驚訝,小錢忙說,見您今天勞累,沒敢打擾。

  補他缺的那位小伙子站起來說,李老師,還是您來吧。

  副秘書長說,是的,想開些,我不信病能在床上躺好。這個風快完了,完了你上。

  老李忙說,不了不了。你們玩你們玩。我出來轉轉,也算活動一下身子,往后日子還長呢!說完便在一邊觀戰(zhàn)。東家看一眼,西家看一眼,也別有趣味。自己處在牌局中,對各家底細不知時,常有許多狂妄虛幻的期望,或對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渾然不覺而沉迷于自己的美妙籌劃中,而局外人卻能將這期望與籌劃看得清楚明白,有時竟覺得殘酷。副秘書長一上手牌勢極佳,齊齊整整硬硬梆梆五對牌,幾手后又摸上一對,聽和,吊三萬。沒想到后來又摸了一張一餅,加上原來手里的一對一餅,便成了一把他們所說的“豪華硬七對”牌局。副秘書長一看牌面,稍作考慮,將那三萬打了出去。接著,那小伙子碰了小錢的一張兩餅。老李想,那小伙子大約會開出一張一餅,但他卻開出了一張七餅。老李馬上繞到小伙子背后一看,原來他沒有一餅。但這樣一來,那一餅一般是留不住了。如果副秘書長手氣好,說不定還會自己摸上來。只見副秘書長品了一口茶,不慌不忙點了一支煙,滿懷信心地等那一張一餅出現(xiàn),創(chuàng)造今天一個輝煌。老李跟著一起緊張起來。當他從小施后面走過時,見小施一二三餅一句牌早已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亓⒃谀莾海唤闹袨楦泵貢L叫了一聲苦。再看副秘書長,依然一副成竹在胸死守到底的架式,大大方方見什么打什么。其他幾位觀戰(zhàn)者見了副秘書長這把牌,不約而同地梭巡起來?戳诵∈┑呐坪,一起古怪地笑了。只可惜副秘書長不能懂這笑意,依然可憐地固守下去。五六圈后,見其他幾家也像聽了和,他這才有點慌亂了,幾次捏了那張一餅欲擲不擲,一咬牙還是留了下來。這期間,他已因為那張萬惡的一餅,或者說是因為自己那萬惡的野心,扔掉了幾對牌了。這種錯失,大約加劇了他拼死一博的悲壯,從此再也不加思索也不顧死活,終于放了一張牌讓那小伙子和了一個小和。小伙子攤牌時,副秘書長臉色木然,兩手護持著自己那一把從一開始便已無望的“豪華硬七對”,半晌無言,如癡迷少女耽溺于愛情夢幻,只等白馬王子敲門,卻突然被告知她的白馬王子已與另一女郎進了教堂一般。老李想,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句話用在牌桌上是再恰當不過了。可惜的是,旁觀者再清,也不能助當局者一把。副秘書長終于依依不舍地將自己那一把寶牌推進牌池,淡淡說,小張,讓李老師玩一玩,讓李老師放松放松。小伙子當即起身,老李推讓一番,終于坐了上去。

  這一夜,老李打得比較拘謹,時時想象著自己所期待的牌已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啬笤趧e人手里。能吃便吃,能碰便碰,到終了也無大建樹,小輸一點收場。

  

  從此后,老李竟離不開這方寸之物,愛聽它歡愉的嘩嘩之聲,很快成為牌場的主角之一。醫(yī)院里本無甚開支,所需食品物件也都由家人或所里送來,那數(shù)百元錢輸輸贏贏維持了好長時間。這些錢在老李的口袋里,再也不是他原來講課時所說的物化的勞動、有價的證券或什么商品的特殊形式。它們已變成一個簡單的東西——籌碼,表明你在牌場上輸贏的尺度。日子一長,老李也看出社會上的紛爭、糾葛、手腕、伎倆、勾心斗角、明槍暗箭……在這牌場上全都有,每個人的秉性、品格、心態(tài)、智謀在這里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小小一個牌場,簡直是一個縮小的社會。只是這里似乎更公正一些。你是省府副秘書長又怎么樣呢?人家一個小青工不照樣把你一個美麗的“豪華”鏟翻了么!你還發(fā)不得脾氣動不得肝火,悄沒聲地將牌匍倒,暗自咽下這一口苦酒。(老李后來也看到了發(fā)脾氣動肝火或有其他丑毛病的,其結果就是被清除出這個“社會”。這真是一個法制的“社會”。)當然,牌場上也有運氣好壞之分。有的人起手就是一把好牌,三兩下就自摸和了。宛如一個人一落地就生在一個好人家,一路風調雨順,該念書便念書,該出國便出國,該做官便做官,身體健康,妻室圓滿。有的人呢,起手一把就是千瘡百孔慘不忍睹的爛牌,越往后摸越不搭界,似乎所有的偽劣殘次全往他那兒堆積,苦掙苦熬直到別人和牌他還沒有一點眉目。宛如一個人一出生就生在一個破落地主偽連長之類即不好聽也不好過的壞人家,越往后越爛污,又是得病殘疾,又是房遭火災,媳婦自然娶不上,還碰上搞運動……好在牌局是可以再來的,這盤你生在好人家,說不定下盤我生在好人家;
今天沒生好人家,明天還可以再博一把。它每天給你期待,每天給你機會。而不似現(xiàn)實中,你甚至終生都沒有機會。即便多少年后河東河西,你的生命已耗去大半或臨近結束,如自己眼下這樣。所以,今天有牌癮的人比有官癮的人多得多。當然,許多人是既有牌癮又有官癮,且兩癮都過得很足,那是上上人。牌場上有把臭牌爛牌打成大牌的,如自己那一把驚心動魄的門前清清一色海底撈。生活中卻極少見到這類美事。近年聽說一些社會渣滓勞改犯變成豪富,倒有點相似。但那畢竟還不算是堂而皇之的一把大牌,起碼他們不便堂而皇之甚至驕傲無比地說自己原來那一把牌是如何如何地臭。

  

  老李便這樣一天一天地打牌,一天一天地滋養(yǎng)著自己的哲學智慧,竟將對那肝的恐懼減輕了許多。在無望的日子里,每天都生出一些渺小而明確的期望,那便是晚飯后的那一場牌以及那一場牌中可能出現(xiàn)的一兩次輝煌,連做夢也由跌落、死亡或巨大如山的癌塊變成了一把把華美無比的牌勢或驚心動魄的牌局。有一次,他夢見自己在那間五金店樓上抹牌,他的父親坐在他的對面。多年來,他早已淡忘甚至記不清臉面的父親,在夢里清晰可見栩栩如生。父親快樂祥和地打著牌,連運氣不佳時的責罵也顯得快樂又祥和。父親抽著煙,品著茶,滋滋有味地摸牌,理牌,出牌,一副沉迷于斯的模樣。他不知放了一張什么牌,只見父親眼睛一亮,把他那張牌揀出來,插入自己牌中,一連聲喜不自禁地說乖乖乖乖,你們都給我看好——說罷,兩拇指一翻,十四張牌如士兵一般齊齊整整地朝前倒下……這時,老李醒了。借著夢中印像,他努力回憶著父親的模樣,終于越來越清晰地記起了父親。他那消瘦而和善的臉頰,那狡黠但無憂無慮的眼睛,還有吊在鼻尖上的那副臟兮兮油乎乎的老花鏡,心里竟涌出從未有過的溫暖與酸楚。他想起往日過年時,父親總要買回許多小包小包的爆竹,左右鄰居的孩子來,除給點壓歲錢,每人還發(fā)一小包爆竹。所以,到他家來恭喜發(fā)財?shù)暮⒆犹貏e多。他想起街坊鄰居誰家要一截鐵絲,幾顆洋釘,也總來找父親討。盡管算帳時父親要嘀咕幾聲,但只要別人討,他總會給的。回想一下,發(fā)現(xiàn)父親沒有跟人吵過架,沒發(fā)過大火著過大急,沒有特別高尚的朋友,也沒有怨不可解的仇敵。他沒有文化,沒有文憑,不是黨員,也沒有職稱。他有錢,不很多,但也沒見他揮霍過,一直到死,連塊表都沒帶過,更不要說歌廳舞廳豪華酒樓。他一輩子就沒怎么離開過那條熱鬧的小街……他的最大消費,無非是抹牌深夜時,讓母親叫上幾碗夜宵。他沒那么多思想,也沒那么多痛苦。他本原只是個鄉(xiāng)下窮孩子,勤扒苦攢,在城里做了一個衣食溫飽的小老板,大約十分滿足了。如果不算生命的最后幾年,他一生可說是勤勤懇懇快快活活的,如一只勤勤懇懇快快活活的螞蟻。出生、勞動、死亡。如果說和螞蟻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他喜歡打麻將……可以說,自己所經歷的痛苦,父親幾乎都沒有經歷過。包括患癌癥。父親所得到的快樂,自己卻從未得到,F(xiàn)在看來只有在打麻將這點上是相同的。沒想到,半個世紀之后,這個曾被他深惡痛絕的東西,成為他與父親之間唯一的聯(lián)結。但父親打麻將是一種追尋,自己呢?只能算是一種逃避……他再也沒有入睡,將一個五金行的小老板與另一個姓李的的哲學研究所副研究員的關系——在這里當然不是指血緣關系,而是指哲學中所說的那種關系——顛來倒去想到天明。

  

  時間一天天過去,麻協(xié)的成員們有的出了院,有的死了,有的病情加重,再也起不了床。但他那一桌還非常穩(wěn)定,應了副秘書長那句話:有麻緣。這其間,妻子將他偷偷接出去看過幾次病,又偷偷送來一些藥。女兒也偷偷將他接出去,叫一個氣功大師給他發(fā)過幾次功。一天,那位當老總的老同學來了,帶來許多滋補品,還有一個數(shù)千元的紅包。老李第一次收受這樣的重禮,又感動又緊張,推辭半天,接下了。他向老同學說起那天悔不該體檢而沒去他那兒參加慶典。老同學也為他懊悔,說,許多病就是查出來的,查出來后又嚇出來的,我敢保證,天底下多少人身上都有這東西,渾然不知罷了。說不定哪天自行消亡。我就不信動物身上就沒有這東西,也沒見哪個狗啊貓啊檢查開刀,不是照樣好好活一生。老同學問他醫(yī)院的生活,老李便一一敘來。聽說他每晚打麻將,老同學大笑。說,我想你這位老夫子一定是每天苦心研讀,準備用生命去拼一部大部頭呢。好好好,這樣好!你這書呆子終于悟出一點道來。出院了,我陪你玩。只要我生意不忙,隨叫隨應,陪你好生切磋。

  老同學來后不幾天,院辦公室主任來了,說聽說你病情穩(wěn)定,院領導所領導都替你高興。又說,據(jù)醫(yī)院說,你目前這種狀況,可以回家調養(yǎng)了,衣食住行也方便隨意,不知你意見如何?主任見老李作思索狀,只好又加一句,老李你知道,我們院是個窮單位,再說這醫(yī)院病床也很緊張……老李于是說,服從院領導安排。

  得知老李要出院,麻協(xié)成員們很有點依依不舍,特別是他那幾位親密麻友,一臉悵然若失的模樣。小錢說,一個好麻友,比一個好老婆還難得。說得老李鼻子一酸,調侃說,我一定爭取早日歸隊。副秘書長說,歸不了隊,常來探親也行。搞晚了也不怕,我那房還空著一張床。小錢又說,已經出院的幾位麻協(xié)成員在外面也成立了分會。他把電話號碼一一抄給了老李,說,萬一來這里不方便,可以和他們聯(lián)系。

  

  出院后,正臨近清明,老李與妻子費了好大功夫,在老家的一片荒坡上找到了父母的墳頭。他用老同學贈他的幾千塊錢,為父母砌了一座新墓。他對妻子說,他死后,就埋在父母旁邊。然后跪下,長長地叩了三個頭,起身時已泣不成聲。

  

  又數(shù)月過去,妻子逼老李去做一次復查,老李執(zhí)意不去。妻子惱了,叫來院領導,老李只得硬著頭皮懸著心地去了。復查結果出來,讓人們大吃一驚,連呼癌癥奇跡:癌塊已縮小了三分之一,周邊變得比原來更光滑。腫瘤醫(yī)院大喜,命主治醫(yī)師立即整理病案,上報有關單位。并說有望拿回今年攻克癌癥科研獎。

  老李欣喜欲狂,竟又動了學問心。他輾轉一夜,擬出一系列論文題目:《麻將與民主》,《麻將與中國人的生存狀態(tài)》,《麻將與另一種現(xiàn)實》,《麻將與癌癥的超醫(yī)學關系》……然后冠以一個總題——《麻道》。

  擬完后,老李頓覺心胸大暢,血脈歡躍,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由趾端直貫發(fā)端。晨光曦微中,他脫口而出:朝聞道,夕死可也。

相關熱詞搜索:胡發(fā)云 麻道

版權所有 蒲公英文摘 www.91mayo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