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雁灣潰口，曉曉半小時后就知道了。比許多上層人物知道得還早。一個在防總工作的內(nèi)線，用事先約定的隱語發(fā)在她的call機上�？购橐詠恚�許多事情都弄得神秘兮兮且不容分辯。于是，一些老記們也挖空心思拉關(guān)系找線索，千方百計地在第一時間弄到第一手情報。只是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些鉆墻打洞費盡周折得來的東西，往往發(fā)不出去。什么時候發(fā)，如何發(fā)，由誰來發(fā)，都有安排。大堤戒嚴(yán)之后，新聞仿佛也戒嚴(yán)了一樣。

　　那個悶熱的深夜，call機尖厲地叫起來，曉曉從床上一彈而起，抓起一看，滿身的疲乏頓時無影無蹤了，如同珍珠港遭襲或諾曼底登陸。終于還是潰口了，嚴(yán)防死守死保死守一個多月終于還是潰口了，而且是在毫無預(yù)警的情況下潰的口，這無疑是抗洪搶險以來最重大的事件……曉曉撥了個電話到總編家，響了十多聲沒人接。象她一樣，總編也是個單身女人。一人不在，全家沒人。她又撥通了總編的手機。

　　曉曉對總編說，蘆雁灣潰口了。

　　總編似乎并不驚訝，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曉曉說, 據(jù)消息來源。

　　總編說，先別外傳。

　　曉曉說，我想現(xiàn)在就去。

　　總編說，如何報道還沒有精神。

　　曉曉說，我先去看看。

　　總編說，鄰家遭難，咱們?nèi)�湊什么熱鬧？

　　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一下將曉曉噎住了。

　　曉曉說, 咱們不就是吃這一碗飯的么？

　　總編說, 算了，咱們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睡吧，這些日子你也夠累的了。說完便把電話掛掉了。

　　十多年前，總編帶了十幾號人馬，從一份大報殺將出來，創(chuàng)辦這一份自收自支的小報時，那不管不顧左沖右突勇往直前的風(fēng)采，曾讓一批又一批聚集到她麾下的老中青報人迷戀不已。十幾年過去了，這份報紙已成為本地大戶，發(fā)行量超過了機關(guān)報，廣告收入遙遙領(lǐng)先，蓋起了二十層的辦公大樓和二十四層的職工公寓，更讓其他報業(yè)同人羨慕不已的是，別人不敢發(fā)的消息他們敢發(fā)，別人不敢捅的摟子他們敢捅，盡管常吃黃牌紅牌，但進球得分總是他們的多。老百姓碰見什么為難事，也找他們。一些其他報刊的編輯記者，便常常將一些自己這兒發(fā)不了的稿子換個署名給他們。于是，漸漸形成一種現(xiàn)象，許多人都有了兩個署名，一個為吃飯，為職稱，為評獎，另一個為新聞，為性情，為思想。于是，漸漸地，署名成為某些署名者的一種姿態(tài)－－一個代表公家，一個代表個人。十年前，曉曉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一家電臺，幾個月后，投奔到這個鐵女人門下，漸漸成長為這份報紙?zhí)舸罅旱慕鹋朴浾摺＝鼉赡�，曉曉與她的齟齬日漸多起來，有時候為一篇稿子，有時候為一個提法，有時候僅僅為一個采訪線索。從往日形同母女的親近，變成一對暗暗較勁的情敵－－為著她們都付出了心血都深愛著的這一份報紙�？偩幊�對曉曉說這一類的話，象你這么大的時候，我比你還沖，還熱血沸騰。不管不顧當(dāng)然痛快，誰不愿意痛快一點？可痛快以后，把報紙停了，或把我撤了，你們連現(xiàn)在這樣的日子都過不上。

　　好在總編愛才，這些齟齬并不妨礙她繼續(xù)重用曉曉。該提級提級，該分房分房，

　　該給獎給獎。一些外采或出國的差事，也常交由曉曉�？偩幹�道，交給曉曉的差事，

　　便可以不再操心。

　　曉曉放下電話，咕咕噥噥罵了一句，毛焦火辣倒回床上。渾身困乏，卻再也睡不著覺。一個朋友曾說過，曉曉是一個天生的新聞人，第一，她有極強的在場欲，一件事發(fā)生了或發(fā)生著，如果不讓她去親眼看看，就象懸一根骨頭不讓狗啃一樣。連大街上吵架，曉曉也要擠進去看看的。第二，她有一種特殊的體悟性，能讓自己置于事件之中，迅速捕捉到事件背后的情緒和意義。這已是一種藝術(shù)天賦了。第三，最終又能隱匿自己，還原到新聞寫作的冷靜客觀上來。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不管如何甜酸苦辣艱難險阻，她愛這份工作，并從中得到享受。

　　曉曉是一個文字記者，獨自一人在外漂泊闖蕩時，便帶個相機，算是另一種記錄。先是一只傻瓜，后來加了個尼康。她沒有正經(jīng)學(xué)過攝影，沒什么章法，也沒什么禁忌。用一種時髦說法，一不小心，弄出一些好東西來。開始的一些照片，只是配著她的一些文字發(fā)發(fā)，后來，幾個搞攝影的朋友攛掇著將她西域之行的一些照片辦成一次個展，歪打正著竟震動了許多人。

　　那一段時間，報紙版面非常蕭條，幾乎沒有什么可讀的東西，也沒有什么可寫的東西。許多編輯記者都去炒股打麻將談戀愛生孩子去了。曉曉背起一個行囊，獨自踏上了通往中國西部的苦行之路。從戈壁灘羅布泊到帕米爾高原，從青海湖唐古拉山到拉薩河畔，從毛爾蓋草原白馬雪山一直走到中國西部版圖的盡頭北部灣……一路上發(fā)回許多現(xiàn)代都市早已恍若隔世的人物和故事，同時也發(fā)回早已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的雪山大漠森林草場。讓那一段日子中枯澀的報紙生出些許情韻與生氣。此后，她脖子上再也離不開那幾架沉甸甸的東西，給她每一次的遠行增加了不少份量。

　　夏汛以來，抗洪迅速變成了一個宏大的節(jié)日，敲鑼打鼓的，唱歌跳舞的，捐款捐物的，送水送西瓜的，表態(tài)宣誓的，橫幅，標(biāo)語，彩旗，板報，宣傳畫，廣播喇叭……加上所有媒體的大篇幅滾動式報道，還有那及時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套全新的語詞，讓人感到一種久違了的轟轟烈烈。傍晚，全家老小洗了澡，換了干爽的衣服，帶了飲料，到長江邊或大橋上看水，看兩岸呼呼啦啦的彩旗，看夜間滿江的燈火，成了許多市民消夏的一個時新節(jié)目�！敖裉鞚q到多少？”代替了往日各類見面的話題。許多人一面憂心忡忡，一面巴望水位漲出一個新記錄，似乎不破堤潰口，就象一出戲沒個高潮一樣，讓人想起數(shù)年前的那一場海灣戰(zhàn)爭，天天調(diào)兵天天遣將，把人憋的，最后終于在一片“打起來了！打起來了！”的呼聲中得了一個讓人心滿意足的結(jié)局。當(dāng)然，持這種心態(tài)的人，心里其實都很明白，不管多大水，總不會淹了咱們這兒，咱們這兒值錢的東西多，省委市委也在這里，實在挺不過去，會找?guī)滋幐F地方分洪的。六月間，大洪水還沒來的時候，曾有過一次暴雨漬水，就讓都市人興奮了好幾日。天天講哪里哪里水沒過了車頂，哪里哪里要潛泳才能進門棟，哪條街上在劃船了，哪一個小區(qū)滿都是魚，摔一跤都能撲上一條……電視報紙一下全都變得水汪汪的，比平日好看得多。城區(qū)許多低洼處一片煙波浩淼，特別是那些近年來填湖造出的小區(qū)，一直淹到了二樓，這才讓人記起了這些高樓大廈林立處，原來就是南湖、北湖，九龍湖、荷花湖等等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早已從我們的大都市地圖上抹掉了的湖泊。曉曉想，這時如果來一張高空俯拍，看漬水是如何神奇地再現(xiàn)了當(dāng)年的湖泊分布圖，而湖中卻浸泡著一片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現(xiàn)代建筑，該是一張多么絕妙的作品呀！可惜租不起飛機。不過，她還是寫了一篇通訊《漬水，湖的夢？》。比同類新聞作品高出許多。曉曉的這一類文字便署名“曉曉”，另一類官樣文章的，便署名“本報記者陳曉”。有時候，就聽到朋友們這樣跟她開玩笑：“哎！怎么好長日子沒見曉曉的文章了？”

　　夏汛開始的一段日子，曉曉和許多媒體的同仁一樣，滿腔熱忱地關(guān)注和報道著這一場洪水，漸漸地，她心里生出了一些別扭。

　　那天傍晚，曉曉站在堤上，望著高高浮出堤岸，宛如一排排高樓大廈似的輪船，望著兩岸之間，夕陽之下，那渾濁的江水，如晚歸的羊群擠擠擦擦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啬�默流去，忽然間傷感起來。她是在這一條江邊長大的，她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也是在這一條江邊長大的，盡管她從來沒有著意去欣賞過這一條江，也沒有與這一條江發(fā)生過什么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的故事，但此刻竟覺得這條江親近溫暖起來。這一段日子，她越來越不能容忍媒體上“洪魔”“惡浪”“眾志成城”“誓死戰(zhàn)勝”一類的詞兒，昨天還在唱“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了兩岸兒女”，今天怎么就這樣咬牙切齒了，人家長江億萬年就那么流著，江河行地，日月經(jīng)天，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多少年后咱們?nèi)瞬懦霈F(xiàn)，而且是咱們自己跑到人家長江邊來討生活的，喝她的水，吃她的魚，用她澆地，用她行船，你跟她誰是誰呀？夏汛開始不久，她便從有關(guān)部門了解到，今年的水量比54年小，水位卻比54年高，樹木砍了，泥沙多了，河床高了，湖塘填了，水不往上漲它能怎么辦呢？是咱們自己把咱們的母親河逼得無路可走了呀！后來，她向電臺專門點了《長江之歌》，那一段日子，這首好聽的關(guān)于長江的歌，突然就從各種傳播渠道中消失了，好象長江成了一個被打倒的黑幫，或一個正在交戰(zhàn)的敵國�！澳銖难┥阶邅�，春潮是你的風(fēng)采，你向東海奔去，驚濤是你的氣概，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各族兒女，你用健美的臂膀挽起高山大海……我們贊美長江，你是無窮的源泉，我們依戀長江，你有母親的情懷……”聽著聽著，曉曉眼淚就涌出來了。曉曉認認真真地生著氣，她生氣的時候，便有了許多女孩子氣。在許多人眼里，她的剛毅，勇敢，堅韌，豪爽，不管不顧，是許多大男人都難望其項背的。

　　其實，曉曉那一層堅硬外殼的內(nèi)里，有一種非常女性的精神�；蛟S正是這樣一種精神，使她在很多時候能夠直達對象的真實精微之處。使她的許多新聞寫作和攝影，超越了事件和人物的表象，漫溢出一種特殊的神韻與光彩。那一次在西藏，她已二十多天沒洗澡，身上都起了殼。走到阿里，在一個海拔四千多米的哨卡采訪時，連長讓戰(zhàn)士們用高原的積雪燒了一大汽油桶熱水，一定要讓她洗一個痛痛快快的熱水澡。在她洗澡的時候，連長帶領(lǐng)全體戰(zhàn)士站在營房外面高原的酷寒中為她站崗放哨。曉曉后來寫道,當(dāng)她全身浸泡在白霧騰騰的熱水中,聽著外面的戰(zhàn)士們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用那種軍營直嗓子一遍一遍大聲高唱“咱－－當(dāng)兵的人－－”，她的淚水嘩嘩嘩嘩直往下淌。她說，那時，她真想讓所有的戰(zhàn)士們都進屋來，她就這樣當(dāng)著這些小伙子的面，一面盡情地哭，一面盡情地洗，她說，那種時候，那種地方，一個女人對一群長年生活在雪線之上，連一塊花布都難得見到的戰(zhàn)士們來說意味著什么－－激情，生命活力，夢想與愛……她說，她知道，那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會感覺到，在他們身后幾步之遙的地方，有一個女人在他們的護衛(wèi)下沐浴，由此，他們?nèi)�部的苦難與犧牲才有了意義和價值。她洗完澡，將一路上都盤在頭頂?shù)拈L發(fā)披散下來，從行囊中翻出那件一直沒穿的紅毛衣，披上那條紅紗巾，她便以這種純?nèi)坏呐�性姿態(tài)，開了房門，在那燈光與炭火余燼的映襯中向那一群高原男人走去……

　　曉曉說她是屬于路上的，她最好的睡眠總在路上。

　　自打那個call響了以后，曉曉再沒睡著，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煩躁不安。開了空調(diào)，滿身依然溢出了一層濕膩膩的汗來。暗夜中，她一骨碌坐起來，發(fā)了一會兒呆，抽了兩支煙，然后決定立刻趕去蘆雁灣。她有一個在一家大公司當(dāng)老總的朋友，省防總征用了他們公司的幾輛車，連同司機一起。這個朋友便讓他的司機連夜將她送去。沒有一應(yīng)通行手續(xù)，眼下這種時候想到蘆雁灣這種地方去，比進軍事禁區(qū)還難。

　　果然，一路上盤查緊嚴(yán)，快到潰口處時，更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崗，許多人員車輛都被擋了回去。有人扛著攝像機或示出記者證，把關(guān)的說，沒有指揮部的東西，啥都不頂用。

　　曉曉趕到蘆雁灣潰口處時，天剛微明，此時，整個灣內(nèi)已被灌滿，與堤外的長江連成一片,浩浩蕩蕩,水天一色。一下讓人想起這個世界的洪荒時代。水面上，遠遠近近地飄浮著一些家具農(nóng)具，死畜死禽，房屋的門窗，梁架，還有一些影影綽綽的形狀不規(guī)則的物體……。曉曉當(dāng)了近十年記者，也看過不少災(zāi)禍，翻車沉船兇殺失火，但沒有哪一種象水災(zāi)這樣懾人心魄－－一夜之間，數(shù)百平方公里的田園房舍，化作汪洋一片，看著水中露出的星星點點的房頂和樹冠，你不能想象,幾個小時之前,人們還在這水下四五米的地方勞作，飲食，嬉戲，睡眠－－一瞬間，整個世界面目全非。數(shù)萬人，在暗夜中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四散逃命。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后來陸陸續(xù)續(xù)聚集到潰口后一分兩截遙遙相望的堤壩上。堤壩露出水面的尺寸已不多了，遠遠望去，那兩長條密密簇簇的人群宛如也飄浮在水上。許多人淹死了，不時有尸體隨著浪涌被打到堤岸邊。人們都怪異地靜默著，他們似乎還沒來得及悲傷，還在被一種突如其來的大恐懼一棒子打懵之中。一位管宣傳的年輕副鎮(zhèn)長反反復(fù)復(fù)地對曉曉說，排山倒海！排山倒海呀！你要是見了那水來的勢頭，你就知道了古人造出這個詞是如何的了不起。一堵兩層樓高的水墻，白花花的，就那么陡直地立著，齊齊整整驚天動地地撲過來，千軍萬馬勢不可當(dāng)！勢不可當(dāng)呀！

　　遠處，不時有舟橋部隊的沖鋒舟疾疾馳來或鄉(xiāng)民的小木船緩緩搖來，他們將那些屋頂、樹稍、飄浮物上的生存者一批一批救了出來，此時，堤岸上的人們便會有一陣騷動，他們涌向堤邊，默默等船靠攏，一旦有人哭喊起來，那便一定是尋著了自己的親人。曉曉向一位軍官提出隨沖鋒舟采訪，(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軍官說，你多上一個人，我們就少救一個人。后來，允許少數(shù)幾個大臺的攝像記者隨船拍攝，他們都穿了部隊那種迷彩服，外面套了一件桔紅色的救生衣，這是抗洪搶險第一線最牛氣的一套行頭。一下便讓那些穿著五花八門便裝的小臺小報的記者灰頭灰臉的，猶如自己是一個水貨。

　　太陽剛一露臉，另一場災(zāi)難接踵而來，那就是酷熱與干渴。頭上是火辣辣的毒日頭，腳下是熱騰騰的水蒸汽。天高水闊，無遮無攔。汗水就汩汩汩地往外涌。曉曉開始還擦一擦，后來就索性任它流淌了。不一會兒，她那件黑色的汗衫就濕透了，再過一會兒，那黑汗衫又結(jié)出一片白花花的鹽漬來。沒有水喝，盡管四處都是水，但那水里泡著各種各樣的尸體。在蘆雁灣，大自然一下變得非常單純－－天上的烈日，地下的洪水，人便在這兩者之間，無處可以逃遁。曉曉見到堤坡邊一株孤零零的小樹下，竟放射狀地圍圈躺了七八個人，他們僅僅只能把自己的頭臉放在那總共才桌面大小的樹蔭里。他們竟然都睡著了，還打著鼾。

　　一直到第三天，曉曉終于獲準(zhǔn)上船，隨一條沖鋒舟向蘆雁灣更深遠處搜尋。駕舟的是一個四川戰(zhàn)士，神色木然，滿眼血絲，凡是裸露的皮膚，都象刷了一層黑漆，曉曉再看看自己，也全黑了，只是比他多了一些星星點點曬翻的皮屑。曉曉想問問那個四川戰(zhàn)士這幾天救人的情況。四川戰(zhàn)士說，他兩天一宿沒怎么合眼，恍恍惚惚的，記不起啥子事了，反正總共救出了一百多人。說完再不多言語。天地靜寂，沖鋒舟的突突聲格外兀然。曉曉發(fā)現(xiàn)，幾天下來，那一汪浩浩蕩蕩的渾濁黃湯突然變綠了，綠得濃稠又妖冶，光滑柔潤如緞，隨著沖鋒舟的推進，一波一波蕩向遠方。

　　駛了十多里路，到達了一個要去的灣子。曉曉看見遠處一簇樹影下有個黑影在游動，四川戰(zhàn)士便將沖鋒舟開去。開到近處，曉曉和四川戰(zhàn)士都驚呆了，一只母豬背上馱了四只小小的豬崽，奮力地向他們游來, 那只母豬已被泡得白白胖胖的，在四只小豬的重壓下，只露出上半張臉和一小片背脊，它顯然已經(jīng)力不從心, 時時要沉沒的樣子，曉曉一下覺得心堵到嗓子眼上，渾身都哆嗦起來，她一邊舉起相機，拍下這個驚心動魄的鏡頭，一邊讓四川戰(zhàn)士趕快將船靠過去。此時，四川戰(zhàn)士卻將船停了下來。呆呆望著那只向自己游來的母豬。四川戰(zhàn)士說，除了人，什么東西都不許上船，連衣服都不許多帶的。這是命令。曉曉說，現(xiàn)在船上沒人，救人的時候，我們再把它們放下去。四川戰(zhàn)士只是硬硬地說，我是軍人。說話間，那母豬已馱著四只小豬游到了沖鋒舟的船舷邊，它拚盡氣力仰臉?biāo)唤兄�。曉曉聽懂了它的呼喊：救救我的孩子！她的心都痛得抽搐起來。她幾乎是哭喊著央求四川�?zhàn)士，那我們把它們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它是個母親哪！四川戰(zhàn)士的臉曲扭起來，似哭似怒，對曉曉吼道：我有啥子辦法？我有啥子辦法？這種時候，我敢違抗命令么？說罷猛地加大油門，調(diào)頭向灣子深處駛?cè)�，一路上惡聲惡氣地大喊：還有人沒有－－還有活的沒有－－就在沖鋒舟離去的那一剎那，她看見了那只母豬的眼睛，又絕望又凄婉……她一直扭頭看它們。它們也一直怔怔地望著她，直到對方都成為了一個小黑點。

　　那一刻之后，曉曉陷于了混亂。從小到大，在她的觀念中，豬就是肉，僅僅只是人的一種食物而已。她甚至從沒有正經(jīng)看過這種又臟又丑又愚鈍的動物，吃肉的時候，也不會去想這就是某個鮮活生命的某一個部位，這個鮮活的生命，象人類一樣，也是由它的母親將它生下來，用奶水將它哺育大，它也有過它的快樂，滿足，恐懼，欲望。它長大了，也會交配生子，也會關(guān)照它們，憐愛它們，災(zāi)難到來的時候，它也會盡一切努力保護它們拯救它們……現(xiàn)在，它馱著它的孩子們向我們游來，它和它的孩子們期望我們救它們，就象許多被困在樹上房頂上的災(zāi)民期望我們救他們一樣……一路上胡思亂想著，竟對人類的崇高與完美發(fā)生了懷疑。

　　曉曉當(dāng)天夜里從蘆雁灣返回發(fā)稿，發(fā)完稿，回到家，她發(fā)現(xiàn)自己常常就莫名其妙地發(fā)呆了，后來，又一整夜心慌氣短，要得大病的樣子。她明白，是那頭母豬和它的四個小豬崽在折磨她。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又急匆匆返回蘆雁灣，雇了一條小木船, 直奔那個灣子。在那片樹蔭下，曉曉找到了它們。那只母豬已經(jīng)死了，它大約耗盡了氣力。它把貼近水面的那一根柔弱的枝條讓給了自己的孩子，它大約知道，那根枝條承受不了再多一點的重量了。曉曉到達的時候，那四只小豬全都用自己的前腳鉤在那根枝條上，乖乖的一排，一動都不動，大約它們的母親給過它們最后的叮囑，等著，堅持，會有人來救你們。它們面前不遠處，是它們母親的尸體，四腳朝天，很舒適的樣子。她讓船夫?qū)⑿∧敬�貼近那根枝條，小心翼翼地將那四個小家伙一個一個抱進艙里，然后把這四個瑟瑟發(fā)抖的小東西摟進懷里。它們的前腳都腫脹了，僵硬地彎曲著。她內(nèi)心充滿憂傷和感動。

　　蘆雁灣潰口的三、四天以后，市民們才讀到了某家權(quán)威新聞機構(gòu)發(fā)出的通稿。又過了幾天，陸陸續(xù)續(xù)有了“本報記者陳曉”和她那些同行們的報道。緊接著，牌洲灣，孟家溪，九江，嫩江，松花江以及南方的一些水系的各種消息也鋪天蓋地而來，成千上萬的文字、圖片和鏡頭中，沒有那只母豬和她的四只小豬的故事。

　　1998,夏末,中國的江水開始慢慢回落，象一次女人的行經(jīng)結(jié)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些朋友們收到曉曉一個攝影展的請柬，請柬很樸素，小半張白紙，打了幾十個字。

　　攝影展的地點有些怪異，在近郊一座尚未完工的大樓二層大廳中，連樓梯扶手都還沒裝，墻壁地面毛毛糙糙的，四處散落著一些水泥袋,鋼筋頭,碎磚爛木頭，空氣中凝聚著一股濃濃的泥灰的辛酸味。美國許多打斗片都是在這種環(huán)境里拍的。展區(qū)被一條紅色的塑料繩攔著，里面黑灰色的毛坯墻上，掛著數(shù)十幅大大小小的照片。有人猜測，這一定是一次很“酷”的后現(xiàn)代攝影展。給她張羅的還是幾年前那幾位攝影家。曉曉和他們在戈壁灘上的一條荒路相遇，當(dāng)時，他們正在崩潰的邊緣，一個人發(fā)著高燒，其余的精疲力竭，有的要繼續(xù)前行，有的要泣而返之。曉曉拿出一瓶烈酒和一包硬得象石頭的牦牛肉干，和他們一起喝著，嚼著，聲嘶力竭地唱著，天亮之后，她和他們起身前行。從此,他們與曉曉成了莫逆之交。他們常說：“曉曉是我們的女神。”

　　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十個人。一位主事的說，差不多到齊了，開展吧！于是，那四五位張羅者在那根塑料繩后面莊重地一字排開, 每個人掏出一只打火機, 同時摁燃，于是，那根塑料繩在四五個火頭的燃燒中一節(jié)一節(jié)斷開。

　　來的幾十個人，許多人都互相熟識，在這怪異的環(huán)境中，正聊天，打趣，探詢，或說一些別的事情。一進入展區(qū)，大家都靜默下來。主題展牌上，只寫著簡單的五個字“曉曉的方舟”。往下看去，除了少數(shù)畫面的背景中有人，竟全是洪水中各種各樣的動物，雞, 鴨, 鵝，豬, 牛, 羊，貓，狗，蛇，鼠，鳥，青蛙，刺猬，野兔……一頭牛泡得腫脹如大象，四蹄朝天，滾圓的大眼睛還漠然地睜著。幾只褐色的野兔逃到一座高壓線鐵塔上，在烈日的灸烤下和饑渴的折磨中奄奄待斃。一面茅草屋頂上，一只瘦弱的老母狗懷里躺著一群小狗，她的乳房已經(jīng)干癟，如一排三角形的小布袋耷拉在肚皮上，那老母狗正在舔一只小狗，從那小狗仰躺的僵硬姿勢看，那小狗已經(jīng)死去。一棵楊樹上，象盛開的玉蘭花一樣，蹲著幾十只雞，一些雞的腦袋已蔫蔫地垂下，但一雙爪子還死死地抓著樹的枝條。就在離它們幾尺之下的水面，飄浮著幾只死雞，那毛色已黯淡，如幾朵凋落的花。一些平日的天敵，此刻卻拋棄了世代恩怨，一同在這災(zāi)難中恐懼，有一棵樹的枝條上纏滿了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蛇，而那些樹杈窩窩里，卻蹲著一堆堆的老鼠……那些死里逃生被主人帶到大堤上的家禽家畜，也同樣經(jīng)歷著災(zāi)變的煎熬，一頭牛拖著一架沉重的牛車，在稀軟的大堤上前行，車輪的一小半陷在泥里，軛頭也深深陷進牛的肩頸之中，牛在用力，整個后背向前高高弓起，嘴臉已蹭到地上，那車依然紋絲不動，一個中年農(nóng)夫正舉著一條碗口粗的桌腿向牛掄去，那牛屁股上肉薄的地方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另一架板車上壘糧袋一般壘著七八頭兩百來斤的大豬，下面的已被壓出一片屎溺，上面的卻被灸烤成半透明的粉紅色，嘴里漫出一串一串的白沫。堤坡上，一個只穿了一條花褲衩的小女孩，舉著幾片荷葉，為四五只大白鵝遮擋著毒日頭，她自己的大半個背卻已曬得通紅。在一頂印著抗洪搶險指揮部字樣的帳篷前，幾十條被打死的蛇整整齊齊排列在一面堤坡上。十幾只鴨滿滿當(dāng)當(dāng)塞在一只尼龍網(wǎng)兜里，綁在一輛自行車后架上，一只鴨頭從下面的網(wǎng)眼中直直的垂下來，大約也死了……漸漸，人們都聚集到了最后的一組。第一幅是一頭大母豬遠遠地朝鏡頭的方向游來，第二幅是大母豬的近景－－它背上馱著四只小豬。第三幅中，大母豬已經(jīng)死了，象許多洪水中淹死的牲口一樣，四腳朝天，兩只前腳作鉤狀向前彎曲。（曉曉后來說，洪水來時，許多牲口都象人一樣,用兩只前腳鉤在樹枝上,后來洪水上漲，或體力不支，淹死的時候就留下了這樣的姿勢。在那個經(jīng)典電視鏡頭中，那個小姑娘被人從樹上救下來時，手就是這個姿勢。）不遠處，那四只小豬緊緊扒著一根貼著水面的小樹枝。第四幅是一只小木舟，曉曉坐在船頭，懷里抱著那四只小豬。背景是一片汪洋，星星點點飄浮著一些房頂和樹冠……

　　結(jié)束語也很簡單：“在這場洪水中，許許多多其他的生命，遭受了比我們?nèi)祟惛�深重的苦難與折磨。我沒有諾亞的方舟，我無力拯救它們，我甚至說不出什么更多的話來。我只能用我這幾張單薄的照片來承載它們的生存或死亡－－曉曉”

　　在大伙看照片時，曉曉一直坐在外面樓梯間的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后來陸續(xù)有人過去和她握手。一個朋友對她說，我都想哭了。他本想開開玩笑，結(jié)果真的哽咽起來，弄得曉曉眼睛也紅了。

　　看完攝影展，幾個朋友在近處一家小飯館請曉曉吃飯。大家喝了很多酒。曉曉也喝了很多酒。曉曉已略有醉意，用有點跑調(diào)的嗓音大聲說，有一句罵人的話，叫“豬狗不如”，這一次我才領(lǐng)悟了它的含義。她說，有一個農(nóng)夫, 逃命時就牽了一頭牛，卻沒帶出那個年幼的女兒。別人責(zé)問他，他說，一頭牛幾千塊，女兒還可以再生。還有那個經(jīng)典鏡頭中，抱著樹干死里逃生的女孩，實際上是被她媽拋棄了，她媽只顧帶了兩個弟弟跑了，將她,她姐姐, 還有一個老奶奶都扔下了。結(jié)果倒是只有這個小小的灰姑娘活了下來，真象一個民間故事。

　　席間，有人問起那一組豬的照片。曉曉說了拍攝的經(jīng)過。有人又問，那幾只小豬后來呢？

　　曉曉很怪地笑了笑說，我就怕你們問這個……曉曉的笑很快退去,冷冷地說,我不想說這件事。

　　朋友們說，不想說就別說了。

　　曉曉后來還是說了。曉曉說，她抱著它們回到堤上，四處打聽它們的主人。別人拼命笑她，花大幾十元錢雇一條船，跑幾十里路救幾個豬娃，這幾個豬娃現(xiàn)在倒給別人十塊錢都沒人要……。很快，堤上到處都在傳說她的笑話：一個女記者，抱了四只小豬娃，奔來跑去地給它們尋親認親。曉曉終于意識到，自己并不能給這四個小生命帶來什么，再這樣尋下去，它們會死在自己懷里。最后，她把它們送給了一家農(nóng)戶，真的倒給了人家十塊錢。

　　幾天后，她發(fā)現(xiàn)大堤的某一處血水漫漶，豬的嘶喚聲呼天搶地，過去一看，五六條漢子正沿堤坡一字?jǐn)[開殺豬呢。堤頂上，一些農(nóng)家牽了捆了自家的大豬小豬在跟幾位豬販子討價還價。原來，近處的一些豬販子知道了大堤上的這些豬沒吃沒喝, 日曬夜露, 根本沒法飼養(yǎng)下去，便前來壓價收購，一頭一兩百斤的出欄豬，五十八十便買下了。后來，為省事，干脆就現(xiàn)收現(xiàn)殺，徑直將凈肉拖走。許多小豬半糙子豬也就這樣三下兩下變成了一攤攤?cè)饬恕：喼弊兂闪艘粋�豬的奧斯維辛集中營。她當(dāng)時就大吐起來。吐完后，她趕緊去找那一家農(nóng)戶，沒找著，有人說，他們好象是被哪兒的什么親戚接走了。她竟然覺得寬松了一點。曉曉說，我知道，我其實是怕找著它們的。

　　曉曉講完了這些之后，大家都不再動筷子了。

　　1999年3月5日一稿。1999年4月26日二稿。武昌大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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